西洋哲学史上,有三个具有开创性思想的人物,他们便是柏拉图、洛克、尼采——他们每人都开启了一个新的哲学方向——柏拉图奠定形上学的基础,洛克开知识论之先河,尼采则首创生命哲学。
柏拉图在哲学上的地位是无可匹敌的。两千年来,历代所讨论的哲学问题,几乎都在他的著作中提出过。有千余年长的时间,西洋哲学的问题、趋向和特征,都是由柏拉图决定的。尤其是在形上学方面,柏拉图一直成为传统哲学的主流。到了洛克,才把哲学导向一个新的方向。
洛克感到以往的哲学家动辄高谈宇宙,对于人类认知的能力却丝毫不加怀疑。于是他强调哲学工作首先应该探究人类理解力的限度和人类知识的可能性。洛克对于人类认知能力作了一番审查工作之后,乃划定知识的范围、确定性和证据,使哲学不在认知能力的范围外徒费精力。洛克的工作替近代知识论开辟了一条广阔的途径。
传统哲学的成就,大抵属于形上学和知识论系统的建立,但是他们往往忽略了人的内在生命,对于人类本身的问题无所了解。正当体系哲学的重压下,尼采异军突起,首倡生命哲学,给西洋哲学注入新的血液。
尼采哲学和前人显得大为不同,他不愿因袭前人,因为他看出前人所走的路子犯了许多错误。最大的错误,莫过于把一个完整的世界割离为二——在具体真实的世界之外,虚构另一个世界。他们更把虚构的世界视为真实,把真实的世界反倒视为虚假。
这种二元论的世界观,始于柏拉图。柏拉图把宇宙分为两个世界——表相世界和理型世界。他以为我们所经验的现象世界是变动不居、幻灭无常的,它只是个表相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既无法发现客观的实在性,也无法求得永恒的价值。所以柏拉图认为我们应该运用理性追求一个永恒不变的理型世界。柏拉图断言任何经验事物都是虚假的,唯有它的“理型”才是完美的。他的理型论替西方二元论的宇宙观奠立了一个牢固的基础,影响所及,将近两千年之久。
柏拉图的两个世界之说,到了中世纪恰好和希伯来宗教“人间”“天国”之说相吻合。本来,柏拉图的哲学就给神学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篇幅。而他的卑视肉体、轻视感情以及否定现实世界,和基督教思想更是一拍即合。无怪乎尼采会称他为“先基督存在的基督徒”。在这些观点上,柏拉图哲学和基督教思想深为尼采所痛恶。尼采热爱生命,重视创造热情,肯定人世间的价值,并且视自然世界为唯一真实的世界。所以尼采力破基督教,同时追溯根源而直击柏拉图。
从柏拉图下达笛卡儿而至于莱布尼兹,尼采作了一个历史的透视。他指出他们把一些虚构的抽象观念视为客观的实在。尼采还说:
我们和所有柏拉图学派与莱布尼兹学派在思想方式上最大的不同点便是:我们不相信有所谓永恒的概念,永恒的价值,永恒的型式,永恒的灵魂;而哲学对我们仅意指概念“历史”的不断扩展。
以往的哲学家总喜欢谈“永恒”,论“绝对”,把一些抽象的观念铺排而成一个虚构的世界,把虚构的世界当作“实在界”,而后又把实在界说得极其渺茫,极其怪诞。他们谈宇宙论最后总要搬出所谓“造物主”作为自己学说的护符。这一切的思想都是“幻影崇拜症”。
依尼采看来,从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到莱布尼兹(1646—1716),历代的形上学家都犯了幻影崇拜症。莱布尼兹以后,德国出现了一位集大成的人物——康德。这位矮小的教授,胸怀大志,他企图解决哲学上所有的难题。他的成绩使一般人认为他是柏拉图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然而尼采对他的评价却不如一般人那么高。尼采对于康德的道德哲学批评得很厉害,他认为康德想证明“每个人都是正当的”,这简直是笑话。
康德把道德律的存在毫无疑问地视为先验综合判断,并以为所有理性的人都能认识它。康德把这个道德律作为建立意志的自由、灵魂的不朽、上帝的存在以及道德世界的秩序之基础——他肯定先验综合判断的可能为一无可置疑的前提。其实他所肯定的前提是很成问题的。依尼采看来,道德律并不具什么先验性,它只不过是人为的习俗罢了!
尼采并没有忽略康德的优点:他称赞康德的智慧与大勇,并承认他在哲学上具有决定性的贡献。
但是在另一方面,康德颇受尼采的微词,例如他死守在大学里,他屈服于政府,并且和宗教信仰妥协等等。尤其普遍道德律的存在问题上,尼采的攻击是很致命的。
在一般人看来,康德无疑是个极伟大的哲学家,但在尼采眼中,他只是个“哲学工作者”。尼采告诉我们,哲学工作者和哲学家本身应有所区别。工作者——包括康德和黑格尔——继承传统价值:他们容纳过去,形成一个新的形式。但是真正的哲学家是“征服”未来的:他们创造新价值,他们有强烈的责任感关怀人类命运,他们是历史的主要推动者。
尼采卑视哲学的理想为安全隐居的生活与客观的沉思。他认为哲学家应该像个医生——外科医生,能运用自己思想的利剑来解剖时代;哲学家不仅探讨外物,更须解剖自己。尼采强调哲学家用他自己的血来写作。如果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康德和黑格尔,显然他们的思想都很退缩。
康德的独创性虽然不如柏拉图和尼采,但他的组织力却是惊人的。想不到康德之后,又能出现一个黑格尔。他把所有的问题都网罗到他的体系之中,把形上学弄得和蜘蛛网一般。黑格尔认为宇宙的本体就是“绝对理性”,自然乃是理性的表现。他把宇宙的一切事物都纳入一个理性的系统之中。因此,凡是主观情意和非理性的存在都受排斥。这个观点,为尼采所极力反对。在他认为,理性固然重要,但是非理性更不可忽视。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从早到晚,绝大部分的行为是受非理性的情意所牵缠,你不时会无因无由地感到忧郁,或不明不白地感到空虚,你时而意气昂扬,忽而又垂头丧气。情绪的变化是多么微妙!多么难以捉摸!然而不能因为难以捉摸便置之不理,我们应该体验回省的工夫,作分析彻查的工作。只有当理性能落实到情意的层面上时,才不会失为浮泛空洞;只有当理性能深入到非理性的层域中时,才不会失为观念游戏。在西洋哲学史上,尼采是第一个关心非理性情意的人,并且赋予它以极高的价值。以往的哲学都莫不以理性绳诸万事万物,然而人非机械,他的表现,内容不一,形态各殊,如果以一定的理性法则来衡量,则不仅抹杀人的情意部分,同时也贬抑了人的个性。
黑格尔的哲学强调“整体”而忽视“个体”。然而如无个体,何来整体?个体如果残缺,怎能有完整的整体?黑格尔这种浮泛的思想受到尼采和齐克果(Kierkegaard,一译克尔凯郭尔)强力的攻击。他们都强调个体性(individuality)与特异性(particularity),关心每个人在现实中所发生的特殊问题,重视自我生命真实的感受,反对用理性来固化自我。
传统的哲学都以理性观察宇宙,观照人生,并运用逻辑的推演程序而建立以理性为思想中心的系统。然而人是一个非逻辑的存在,“存在”常常是违反逻辑的或为非逻辑的,所以无法纳入特定的形式中。因而尼采极力反对系统化。在传统的观念里,一个哲学的建立,系统化是必要的条件,这自古以来成为不争的事实,但尼采独排众议,以为“建造系统是孩子气的”。首先,他认为人的存在是变动性的、开展性的,而系统则是封闭性的;系统造成之后,就把自己的思想囚住了。
以往的系统哲学家要求确定性(certainty),但尼采认为渴求确定性是弱者的象征,因为强者是爱好不确定与冒险性的。尼采认为宇宙并非确切不移的,思想并非一成不变的,人生乃是一个无限反应的过程,反应是自由自主的表现,如此,思想才能不断地创新。
尼采并不是一个系统的思想家,却是一个问题的思想家(a problem thinker)。他和苏格拉底一样,无所惧地探索——向思想的禁地上探索。尼采认为,思想便是一种“探险”,一种“征取”。
西洋哲学,自尼采之后,体系哲学解体,一切空洞理论都受唾弃。
尼采出现之后,将哲学由“非存在”(non-existential)的架构上,转向“存在”的进路。他揭示生命的感受,引起现代心灵无尽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