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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这天中午,冰儿和老黄突然出现在老鹰屯。冰儿说隔壁县有丧家办丧事,吴海龙去主持道场了,三天后才回来,没人带路,只好过来跟我们汇合,先评估识别我们这个片区,然后再转移到他们那个片区去。吴海龙怎么能在工作期间离开岗位呢,老黄说他有请假条,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一张香烟锡纸,上面写道:应古零县里当乡龙琴村琴良屯屯长罗云的邀请,吴海龙于10月27日至29日前往该屯为罗承国老人举行超度仪式,并对罗家进行工作访问。吴海龙的请假,真够霸王或者霸道了。我将小纸条递给老瘸,老瘸甩扑克牌似的将纸条甩出去。小纸条随风飘舞了一下,落到地上,老瘸踩上一脚,骂了一句:扯卵蛋!他以为他是国家领导人。冰儿带来了上级关于精准识别贫困户的八条规定,内容如下:凡是有下列情形之一者,在精准识别贫困户评议中采取一票否决。有两层以上人均面积50平米以上房子的;在闹市区、集镇、城市买有住房、商铺、地皮等房地产的;家庭成员经营公司或其他经济实体(如饭店、宾馆、超市、农家乐、工厂、药店、诊所等)的;现有价值在3万元以上的农用拖拉机、大型收割机、面包车、轿车、越野车、卡车、重型货车和船舶等之一的;家庭成员有1人以上在国家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且有正式编制(含离退休干部职工))的或1人以上(含1人))在国有企业和大型民营企业工作相对稳定的;全家外出务工3年以上、家中长期无人回来居住的;家庭成员具有健康劳动能力和一定生产资料,有无正当理由不愿从事劳动的且明显有吸毒、赌博、好吃懒做等不良习性导致生活困难的;为了成为贫困户,把户口迁入农村,但实际不在落户地生产生活的空挂户,或明显为争当贫困户而拆户、分户的。我问冰儿:八条规定第二片区的阿才、老章和第一片区的阿扬他们知道了没有?冰儿说都知道了,八条规定是层层传达过来的。乡党政办首先传达到第一片区的阿扬,阿扬到第二片区传达给阿才,阿才到第三片区传达给冰儿,冰儿再传达到我们这里。在互联网时代的今天,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有些类似过去烽火年代的情报传递。

我很想知道冰儿是怎么过的天桥,没想到冰儿很轻松:没什么的,开始确实有些害怕,脚步总是迈不开,到了天桥中间后就自信了,健步如飞了。冰儿指着老黄:倒是剧作家同志调差点尿了裤子。老黄累得满头大汗的,几乎荒芜的头顶上一绺原本倔强的白发,服服帖帖地粘在皮肉上,毫无生气。老黄不服气道:我也没有严重到尿裤子的地步,我只不过有些提心吊胆,别忘了我还协助你在天桥上拍了不少的照片。老黄比我小不了几岁,老婆却很年轻,已经三婚了。都说成功艺人至少五婚以上,看来老黄距离成功只有两步之遥。二孩政策还没全面放开之前,老黄已经蠢蠢欲动,蓄势待发。这次将他招来参与调查评分工作,开始他吞吞吐吐的,说是有些自身原因不便下来。我就知道他在抢抓季节,忙着耕耘播种。下来后老黄有些郁郁寡欢,神情恍惚。冰儿显然已被天桥吸引住了,她当即对老瘸进行现场采访。她问老瘸天桥什么时候架起来,老瘸很平淡地说不知道,只知道在他父母亲去世之前就有了这座天桥。老瘸的脸多数时候像雕塑一样没有表情,这个表情让冰儿感到失望。在老鹰屯进行打分评估时,冰儿比我们多了一项询问内容:天桥什么时候架起来?问到的群众,有的回答民国时候就架了,有的说是上个世纪50年代架的,没有一个群众给冰儿提供确切的答案。问多了群众就说,工作队同志你讲什么时候架就是什么时候架吧,以你讲的为准。接着冰儿又问他们:天桥架到现在有人跌下桥过没有?问到的群众有的连说没有没有,有的一听扭头就走了。冰儿再登几户人家的家门,他们见到她就像遇到瘟神一样躲避。老瘸责怪她道:你也真是的,怎么能问这个问题呢?难道你希望有人从天桥上面跌下去!老瘸说我告诉你吧,天桥架到现在,不说一个人,就是一只羊一头牛都没跌下去过。冰儿说我不相信,你肯定隐瞒事实,那么危险的一座天桥,你说从来没有人跌下去过,哪个相信!再说目前没人跌下去,你敢保证以后没有人跌下去吗。我想起那天经过天桥的情形,如果老瘸不提醒我趴下,我完全有可能跌下深涧去。中午在一个农户家吃饭时,冰儿在手机上写了一篇文字《一座天桥连接山外的世界》。文字的最后一段冰儿这样写道:这座天桥年代久远,木头已经腐朽,厄运随时降临在红山村上达屯等九个自然屯群众的头上。

这天在老鹰屯的打分评估进展得比较快,得益于两个方面的优势。一方面是我们有了两组人马,阿喜自告奋勇当了一组的向导;另一方面是老瘸提前跟农户打了招呼,让户主在家等候我们。一天时间,我们把周边的二十六个农户全部打分评估完毕。通过一天的识别,我们对红山村的贫困户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定,即贫困户主要集中在三类人家:一类是家里有人在读大学的“读书户”,即因学致贫;另一类是家里有人久病卧床的“疾病户”,即因病致贫;再一类就是好吃懒做、好玩好耍的“懒汉户”,即因懒致贫。冰儿和老黄评估到一个农户时,三个男人光着膀子在喝酒。他们从上午开始喝,一直喝到下午。火灶上在酿一锅酒,那样子不把一锅酒喝完,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老黄还没开口询问,一个家伙已把他拉到了桌边,说你不坐下来那就出门去。老黄只好一面陪他们喝酒一面了解家里的情况,冰儿坐在一边打分评估。这三个男人是三兄弟,老大四十九岁,老二四十七岁,老三四十五岁。三兄弟都是光棍,一起挤在父辈留下来的两眼木瓦房里过日子。冰儿问他们,平时出去外面打工没有?老三说出去过,没得什么钱,偶尔去帮别人静坐示威拉横幅标语讨薪得几个钱,很危险干脆就不去了。老大说我是不会出去打工的,因为我吃惯了玉米糊,外面的大米饭我吞不下。打分结束出来时,老大笑嘻嘻地对老黄说:这位女同志如果留下来,我就有老婆了,全家也有经济来源了,你们就不用来扶贫了。这话说得很在理,冰儿却气得满脸通红。后面去的另一户,户主是个外来媳。外来媳说如果政府不帮她家盖新房,她就跟老公离婚。这回轮到老黄生气了,老黄说别拿离婚来唬我,我又不是没离过婚,我本人就离过两次婚的。

晚上,我们依旧回老瘸的家。坐到桌边时发现又是两盘鸡肉,我跟冬梅说弟妹啊,再这样吃下去,会把你家吃成特困户的。冬梅爽朗一笑:不就是家里自个儿养的鸡吗,你们不来我们也一样吃的。自然是安慰我们的话,我知道农户家里自养的鸡鸭,只有逢年过节才宰杀,平时是不轻易吃的,除非家里来了贵客或者有人生病了。我想起一个故事来,有天晚上老黄下到一个农户家去,主人正往灶台上架锅头,老黄见状急忙阻止道:有什么吃什么,千万不要杀鸡。其实主人架锅头是要烧洗脚水,根本不是要烧水杀鸡。听老黄这么一说,主人只好把一只孵蛋的母鸡杀了。老黄当即辩解道:纯属造谣,纯属造谣。老瘸把壁虎的那壶蛤蚧酒倒到一只搪瓷杯里,再斟到我们的小酒杯来,着重对老黄介绍说:这是正宗的蛤蚧酒,滋阴壮阳的。老黄一听,没等老瘸发话就把酒干了,没想被呛个泪流满面,喝进去的酒来不及滋补又从鼻孔里流出来了。冰儿递给他一张纸巾:你急什么呀,一口喝不出个猛男来的。冬梅夹一只鸡腿给冰儿,冰儿说谢谢阿姨,鸡腿是给小孩吃的,又转夹给阿喜。阿喜却将鸡腿夹到我的碗里,说按村里风俗鸡腿是给长者吃的。老黄扔掉纸巾,一把抓过鸡腿:既然这样我就当仁不让了。原来老黄年龄比我还大。没想到一只鸡腿,竟暴露出一个人的真实年龄来。冰儿还在逗老黄:你这个副调研员到底是个什么官儿?老黄说副调嘛,在省里相当于副处长,在县里嘛,相当于副县长。冰儿歪着脑袋说:好像不是这样吧,副调研员是非领导职务,照我理解,应该相当于已经退位的副县长。

屋外,一轮明月挂在老鹰山上,整个峒场亮如白昼。我们坐在屋前的晒谷坪上聊天,沐浴在如水的月色中。其实坪并不是坪,是用竹子搭起来的场架子。村里家家户户屋前都有这样一个场,每年收获的玉米黄豆等作物就在场上面晒干,然后归仓。根据安排,夜里冰儿留宿老瘸家,我和老黄、国令分别安排到三户人家去。冰儿问阿喜:峒场里哪个地方有手机信号?阿喜说老鹰山上有,我们都是去上面打电话复短信的。冰儿问山上有路吗?阿喜说有一条石径。阿喜提着一只手电筒走出门去,我和冰儿、国令跟在他后面。老黄听说山上有手机信号,急忙跟上我们。我叫阿喜把手电筒熄了,月光本来就很亮,手电筒光反而干扰了我们的视线。通向老鹰山顶的石径砌得很平整,也不陡,很适合爬山健身。刚到半山腰,老黄就嚷起来:有信号了,有信号了。在一块平台地我们坐了下来,山风徐徐吹过,一下子就把我们身上的汗水吸干了。冰儿通过微信和微博将她那篇文字连同十几张关于天桥的照片发出去,其中有一句很熟悉的台词:电视新闻让人们知道世界上每天发生了什么,网络新闻让人们知道世界上每天还发生了什么。听冰儿这么一说,我不禁想起北京大学教授王曙光先生的一个观点。王曙光先生认为我们不要把自己认为好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想当然地带到扶贫中来,比如有些人觉得贫困地区通讯不发达,移动通讯不普遍,也不使用微信,所以这个地方很落后,这是一种非常荒谬的想法。我们要注意,这个村子里面实际上不太需要移动通信来沟通,因为一个乡土社会的互相联络就靠面对面地交流,不是靠手机,也不靠微信,也不靠QQ,也不靠电子邮件。他们在这个乡土社会当中生活得很幸福,交流很充分,但是你偏偏要推广这个东西,这就是我们把自己认为好的生活方式想当然地嫁接或者移植到这些贫困人群中去,这个思路是不对的。我把手机一开,6条短信争先恐后跳了出来:

各驻村第一书记,接县委组织部通知,市委已经成立第一书记驻村工作督查组,今天已经到各县开展检查指导工作,请各贫困村党组织第一书记要做好驻村工作。(乡党政办)

各驻村第一书记及工作队员,接乡村办通知,省督查组将于明天下来督察各村落实《关于开展乡村环境卫生大整治提升乡村建设水平的紧急通知》情况及第一书记、工作队员驻村情况。请大家:1.明天早上组织各村群众做好清洁乡村工作,2.目前还在乡府的工作队员今晚7点到四楼会议室开会。(乡党政办)

接县委组织部通知,为了营造良好的宣传氛围,请第一书记和工作队员收集以下材料,并于年10月28日上午下班前发送到乡府邮箱:1.第一书记和工作队员开展精准脱贫工作照5—8张;2.第一书记和工作队员开展精准脱贫工作的典型材料、新闻报道1—2篇(篇幅不限)。(乡党政办)

接县委组织部通知,市委组织部、县委督察组将于11月1日至18日对各乡镇精准脱贫识别工作进行督查。督察内容包括贫困村党组织第一书记及挂钩联系单位参与精准脱贫情况、工作队员到位情况、乡村建设(扶贫)工作队到位工作情况。请各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员做好迎检准备。(乡党政办)

会议通知,明天(27日)上午10:00在乡府四楼会议室召开全乡精准脱贫工作推进会,要求全体乡村干部(含妇女主任及团委书记)、精准脱贫识别全体工作队员参加。请大家相互转告并按时参加。(乡党政办)

会议改期通知,因明天上午10点在乡府四楼会议室召开的精准脱贫工作推进会与县里的会议冲突,故会议改期,具体时间另行通知。(乡党政办)

我把手机递给冰儿、国令看,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看了这六条短信,我们意识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驻村以来,各种会议以及各项工作的调整、部署和检查,乡里是以微信和短信的形式通知我们的,一旦我们离开了红山村部就进入了盲区,就失联了,无法及时接收上级的指令。这种状况若是战时我们必败无疑。毋庸讳言,眼下的脱贫攻坚就是一场战役,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地展开,一个阵地接一阵地夺取。脱贫攻坚不是可以坐在指挥部指手画脚出来的,不是坐在办公室填写表格撰写总结出来的,得深入前沿阵地真刀真枪地干。不过话说回来,该拍摄的照片我们还得拍摄,该填写的表格我们还得填写,该报送的材料我们还得报送,该报道的新闻我们还得报道。这是规定的动作,规定的动作必须做好做得完美。我当场拨打阿扬的电话,阿扬说你们肯定在老鹰山上吧。我问你怎么知道,阿扬说只有老鹰山上才有信号。阿扬问我毛一你还好吧,我说还行,只是进山来时衣服带少了得当晚洗涤,不然第二天没得穿。我问阿扬打分评估进度如何,阿扬说正常推进,阿才和老章已过来跟他会合,胡宗强和谢李青家里有事请假了,没人带路,不过没关系,打分评估完第一片区后,他会亲自带路到第二片区。阿扬说乡党政办的短信他已收到,迎检工作和报送材料他会做好,请我们放心,如有紧急会议他就去参加。阿扬提醒我们多用手机拍摄工作场面,然后转发给他。我说阿扬你多辛苦了,有你在村部我一百个放心。阿扬说毛一客气了。我又分别跟阿才和老章通了电话。和阿扬一样,阿才也是我欣赏的青年干部,活波、开朗,对干事创业充满激情。老章的女儿十二月份要参加艺术院校专业科目考试,他下村来时有些放心不下。不过老章在电话里却很爽快,他说群主,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当逃兵的。

手机跳出一条未读短信,单位小康发来的:主席,市板栗产业办反馈情况,督查组发现我们单位在原联系点种植的板栗成活率很低,要通报批评,年终绩效考评还要扣分。我给小康回复:知道了。单位在原联系点种植板栗是老黄驻村时具体负责的,老黄驻村时曾对群众做过这样的宣传:种板栗好啊,板栗树全身都是宝,板栗果能补脑、疏通血管,预防老年痴呆、偏瘫;板栗木出口到中东去,专门给酋长们打制手枪枪柄,酋长豪车的方向盘乃至皇家邮轮游艇就是用板栗木做的。显然老黄的宣传鼓动并没有打动群众的心,或者说群众压根儿就不相信他这一套,种植板栗的积极性不高,种了也懒得护理,导致成活率低。看来老黄只注重树人,不注重树木,尤其是嘴上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人啊!没有一点公心是不行的,忘了初心更是要不得的。我把小康的短信转发给近在咫尺的老黄,让他自己掂量这件事情对单位所产生的后果。

手机又跳出一条未读短信,是爱人发来的:老公,还好吧,老爸精神状态不错,你多保重!我心头一热,问候的短信应该是我发给爱人才对。驻村前几天,保姆回乡下,我们只好把父亲送进养老院。爱人是市医院的头儿,每天有忙不完的事,下班回来还要熬汤送到养老院去喂老父亲,这些日子肯定辛苦到了极致。我对着模糊的手机屏幕回复:老婆,你辛苦了!我在村里一切都好,请放心。

冰儿给我看她刚收到的一条微信,是她的一位闺蜜发来的,这位闺蜜在一个贫困村当第一书记。微信写道:我想把我埋进土里,明年春天长出好多个我,一个驻村、一个迎检、一个入户、一个填表、一个扫马路、一个写日记、一个搞材料,还有一个陪女儿……我没想到冰儿闺蜜的这条微信,后来竟成为好多第一书记和驻村工作队员共同的心声。

国令的手机传出悠扬的歌声,很熟悉的旋律,歌词却是经过了再创作,原来是汕头大学生翻唱的《大学问》: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内心的天空也要懂得探究,知道什么是海市蜃楼,人海的感受也要去进修,知识跟世界细水长流,智慧用思考照明宇宙,我们懂得学问没尽头,学会怎么做事再学做人的操守……老黄在不远处猛地一掌拍在大腿上,然后就嘿嘿地笑了起来。看他独自乐儿的样子,以为他跟我们一样听到优美动听的歌曲而激动。可能也是吧,比如他听到了《北京喜讯传边疆》,喜讯从市里传到了老鹰山上。他一手拿着手机说话,另一只手抚摸着大腿,仿佛在抚摸一只微微隆起的肚皮。那是幸福的时光,甜蜜的时光。显然我转发的短信,他根本就不屑一顾。板栗成不成活关他什么事,他家的果树挂不挂果才是大事呢。受老黄的感染,有一阵子,大伙仰望星空沉默着。夜空格外清朗,每一颗星星都静悄悄地闪烁着我们各自的心事。国令肯定在想他的新婚妻子,他结婚才两个月就下来了。我呢,在想老父亲是否适应养老院的生活,在养老院里吃得习惯吗?睡得舒适吗?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下子失去目标,生活变得毫无方向。冰儿在想什么呢,我猜不出来。冰儿的性格像她的笔名微信名一样,有些冰冷冰冷的。我曾问过冰儿,你取这个笔名,是不是与你经常写的文体有关?冰儿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10月28日】 nEhC4GWcLHCdAI1PX4cCV79V0EGhp8wErCwyJZJpD7T9WZEipRJCRvgXsrqj8Sk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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