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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掌灯时分,我们疲惫不堪来到老瘸家。从中午到下午,我们一直耗在那个上达屯,就像陷在屯里那个打砖泥池出不来一样。十七个农户并不像胡彩旗家老太婆家那样屋里有人候着,有近一半人家的门是锁着的。老瘸解释说他们不是出去帮工,就是下地劳作了。地里洒了除草剂的出去帮工,比如盖房子、打土砖,都是季节活儿,也是收入的渠道。没洒除草剂的,眼下正是锄二遍地(玉米苗的第二次施肥培土)的时候。山里的秋玉米种得比外面要晚半个多月,伴生的野草抢风头似的快要长得跟玉米一般高了,抛头露面了,妖妖冶冶了。其实出去帮工或者下地劳作的,有的就在附近,就淹没在玉米地里,可我们就是不知道,就是找不到。当时如果我们爬上某个高处喊几声,这些户主就会冒出来了,我们就可以节省好多时间。这样的教训要深刻汲取了,免得吃了一次又一次闭门羹,影响我们的工作进度。在交通不便的偏远山区搞精准识别,比平原地区更费神费时费力,最好是一遍走过,一鼓作气,一次成功。遗漏几户人家,回头再来一次查缺补漏,那就跟打仗收复丢失的阵地一样窝囊。当然,有些事情该回头看还是必须回头看的,比如巡视或者巡察,这叫回马枪。

一户人家门开着,家里却没有人影。木板下面传出几声咩咩的羊叫声,一股羊臊味透过缝隙飘上来。山里的木楼结构通常是这样,最下面住的是牲畜,中间一层住的是人,上面一层堆放粮食和杂物。一头牛底气很足地哞了一声,带着警觉和挑战的性质,估计是一头雄壮的公牛。山里的母牛是不轻易叫唤的,生犊子的时候也不叫唤,不像人类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地叫唤,甚至把十八辈的祖宗都操一遍,母牛只有呼儿唤女时才会哞几声。我很佩服这里的人们是如此的淡定,说走就走,门也不用上锁。更感叹这里的治安,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当然到这里来就是送牛送羊给你,你也牵不出那座天桥。我还要感谢大门敞开的户主,可以先让我们登门上户,先实地打分评估,待他们回来后再签字按指印或者过后再与我们取得联系。只要有人识路,懂得户主的名字就可以了。对这样的农户,作为工作队员,纵然再苦再累,心里也不会有一丝怨气。

有一个农户其实是有人在家的,一只行李袋仓促地搁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松软的提带耷拉着,显然主人才进家不久,迫不及待地做什么去了。我接连问了几声:有人在家吗?始终无人应答。良久,一个身穿红色汗衫、灰色中裤的壮汉趿着拖鞋从里屋出来。红色汗衫的前胸鼓起两大块肌肉,紧绷绷的,胸肌上撑着一行黄字:终极斗士之中华力量。临近了我才发现壮汉将中裤穿反了,后面的穿到前面来了,两只裤袋一只拉链开着,一只拉链锁着。壮汉出来不久,一个满脸羞涩的女人出现他的身后。看这阵势我什么都明白了,这兄弟也太只争朝夕了吧。后来知道,壮汉当天刚从越南边境回来。

壮汉转过身去,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女人又进里屋去了。壮汉显然有些不耐烦: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国令回答道:我们是来搞精准扶贫的。

魁梧稳健的东北少年,比敦敦实实的壮汉整整高出一头。

壮汉又问道:你们是哪里派来的?

我回答道:市里派来的。

壮汉说:市县来的可以,乡里来的我一个不见。

户口簿上记录的家庭成员,只有壮汉一个人的名字及身份证号,他的名字叫覃文科。我问他:你爱人呢?覃文科说:户口还没转过来。我再问他:办理结婚手续了没有?覃文科说:请结婚喜酒了,我们这个地方喝喜酒就是办手续了。他指着老瘸说:这事老瘸懂得,他可以作证。老瘸证实道:我来喝过酒,封了两百封包。我提醒覃文科抓紧到民政部门去办理登记手续,把爱人户口转过来,因为接下来的帮扶项目需要完整的资料信息。我们实地逐项对覃文科家评估,给他家打了56分。

屋里有人的是建了砖混结构房子的四户人家,他们都在家里候着。是不是因为他们比较富裕就比较休闲,或者但凡有个豪宅的人一般都比较宅的缘故,后来登门上户时的发现证明我的分析与事实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不过也不完全偏颇。这四户人家都有人在外面当干部(包括当教师),家人无需出去帮工或劳作,家里也没有这样的人。然而我们却在其中的三户人家耗费了比其他农户多一倍以上的时间,耗费在评估表上指标及分值的讨价还价或者据理力争上。举几个简单的例子吧,比如住房装修(简易装修2分,无装修0分),他们家屋内屋外明明都装修得不错,可他们一定要我们勾在无装修一栏上。他们认为反正是替上级扶贫部门勾的,又不是勾了你们工作队员的魂。人均居住面积他们一定要将子女也平均分摊,理由是逢年过节子女也回来居住。比如家电(洗衣机或热水器或电脑或较大音响设备2分、电冰箱2分、电视机1分),明明有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摆在那里,他们硬说这个坏了,那个也报废了。看来上达屯的群众说得没错,有钱人的钱眼,跟屁股眼没什么两样。实际上这些行为从某种角度反映了我们的某种心态,过去的那些年,不是每个县都在争贫困县吗,某个县得了国家级贫困县后还悬挂标语张灯结彩隆重庆祝呢。

镶了墙砖和琉璃瓦的两栋房子中,有一栋是老支书的。村里人习惯将老支书称为老党,也有叫他老眼(外公的意思)。老党名叫韦盛辉,今年七十一岁了,上届村两委换届时才退下来,跟过乡里几任书记,其中就跟过杏强书记和杏福书记这对父子书记。杏福上任不久下到红山村来,老党反而给他来了个下马威:我跟你们杏家真是有缘啊,你爹当公社书记时,我跟你爹,现在你当乡书记,我跟你,还真像那副对联写的,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说着话锋一转:你爹当书记时动员我们种甘蔗,种了运不出去;现在你当书记发动我们种板栗,种了没挂果。你们父子俩最爱捉弄人民群众了,你们把捉弄人民群众当成快乐事业。杏福那时正在吃一只烤红薯,听到此话噎了大半天。

按照规矩,不管大小领导到一个地方任职,都要拜访当地的老领导老同志。我这个驻村第一书记到任后,自然要拜访老支书。驻村以后我一直想安排个时间拜访村里的老村干,没想到进山来后自然而然遇到了机会。当然,我这个态度是错误的,拜访老领导老同志应该主动自觉,不能自然而然搭顺风车。

老党躺在一只躺椅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看上去眼睛半闭半睁,实际上洞察一切,见到我们敏捷地站了起来。年逾古稀的他身体硬朗,耳聪目明。老瘸将我介绍给他:这是从市里下来担任我们村第一书记的毛志平同志。我立即伸出双手握住老党的手:韦老书记您好!身体好吧?老党自言自语道:市里下来的,上个世纪60年代,村里就来过一批下放干部,把大队部都住满了。我接过他的话道:我们现在也把村部住满了,不过我们不是下放,我们是下派或者叫做派驻。老党连声道:好!好!不知道是他的身体好,还是我们把村部住满了好。我把评估表格递给国令,暗示他打分评估,借机进到卫生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在上面写了“慰问金”三个字,将五张百元钞票装了进去。

我跟老党聊起家常。几年前老伴去世后,家里就老党一个人。曾有热心人为他牵线搭桥再找个老伴,老党拒绝了,说山里资源本来就奇缺,把奇缺的指标留给村里众多的光棍吧。四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小女儿在村小学当教师,嫁了一罗姓的同事,说好了女婿不是女婿,是倒插门,以后孩子得叫老党做爷爷而不是外公。老党还亲自给孙子起了名字:韦国壮。爷爷是叫了,可老党发现孙子作文簿上的名字是:罗国壮。老党气呼呼地找到村小学去,女婿出来解释,名字是校长改的。老党又找到覃剑校长,覃剑校长将皮球踢回来,你女儿改的。老党摊开两手,你看,我能有什么办法,上了贼船,就跟贼走,世上没有不变的承诺,只有说不完的谎言。革命导师列宁讲得多好啊!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老瘸不断递过眼色,要我加快访问速度。我双手将信封递给老党:这是我们全体工作队员的一点心意。老党拒绝道:现在不兴这个了啵,这是违反规定的啵。我跟他解释说:给上级领导叫行贿,同志之间互相派送叫违规,给老同志叫做慰问,您老人家理直气壮地收下吧,希望您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和壮志同志的工作。老党还是不接受:支持你们的工作也不能通过这个信封来体现呀。我说那您就当作晚辈对您老人家的一份孝敬吧,相当于往寿坛里补了几把寿粮。老党一听就乐了:这话受用,这几把寿米我接受了。国令已打完分,我把评估表递给老党:这是例行公事,您老没什么意见就签上大名。总分一栏,国令打了63分。老党签了字说:不知道上级最后确定贫困户录取分数线是多少,过去读书60分就及格,60分以上是优等生,60分以下是差等生,我看这贫困户也应该是从低分到高分来确定吧。不管怎么样,我这个指标就让给别的农户了,我也不好意思当这个贫困户。老党提醒我:你们这种打分,不要太绝对,打个比方,59分是贫困户,60、61分这些户怎么办,他们之间才是一分两分之差啊。贫困户打分,不要搞成考试那样,那会出问题的,出大问题的。

老党一定要我们在他家吃午饭,他说吃不吃饭是态度问题,饭菜好不好吃是生活水平问题。老瘸原来的意思是要我们去他家吃午饭的,他家距离上达屯这里不远。可是老党坚持要求我们在他家吃,我们推辞不了只好答应下来。哪好意思让老党给我们做饭,我和国令挽起袖子,煮了一锅腊猪肉、黑豆和干菜,炒了一碟黄豆。老党跟我们干了三杯米酒,豪放得令我们提心吊胆。老党说我都敢喝,你们怕什么?现在能吃几块肉就吃几块肉,一大块肉都吃了,那就不是吃了;能喝几杯酒,就喝几杯酒,整壶酒都喝了,那就不是喝了……国令喝干了酒说:那就是供奉了。国令是北方人,喝高度酒可以,喝低度酒不行,三杯下肚,他就醉醺醺的了。

下午,出去帮工下地劳作的人陆续回来,我们告辞老党,急忙登门识别。到傍晚时,整个上达屯农户打分评估结束,最高分72分,最低分26分。高分集中在那三家建有砖混结构房子的农户,分数最低的农户出了两个重点大学在读本科生。我们没见到这两个大学生,但从贴满奖状的墙上以及墙上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每个学期考试分数的表格上,我们看到了这两个孩子的成长历程——他们的学习成绩,远远高于他们家庭的分数。

天完全黑下来时,老瘸带我和国令来到老鹰屯他的家。昏暗的灯下,我看到神龛上“崇道堂”三个字,于是确认老瘸确实是个道公了(道公的神龛叫崇道堂,师公的神龛叫三元堂)。老瘸招呼我和国令坐下后,就进到里屋忙去了。一个面目清秀、长得端端正正的小伙子端着茶盘出来,像念台词一样念道:毛一好!这位阿哥好!身后摇出一辆轮椅来,责怪道:嘴真笨,只会说半句话,不晓得叫客人喝茶。轮椅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她说:这是我独仔阿喜,栏里的牛犊子,没出过对面的老鹰山。老瘸出来介绍道:我内人,冬梅。我迎上前去,握住冬梅的手:弟妹,给你添麻烦啦。冬梅说: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你们这是送福送禄来,虽然晚了点,幸福会迟到,但从来不缺席。冬梅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的,气色很好,口齿伶俐。

你这是?

冬梅细声细语地告诉我:说来话长,阿喜四岁那年,我和他爸到老鹰山上打柴,从半山上摔下来,摔断了腰杆子。阿喜他爸背我回来路上摔了一跤,把左腿也摔断了,摔成了老瘸。唉!我是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现在半死不活是浪费人民币。我安慰她说:你应该出去详细检查一下,现在医学技术很先进,说不定还能够重新站起来呢。

冬梅说:老瘸背我出去过几次,省城医院也去过,医生都说没办法。我活着就是个累赘,拖累老瘸,拖累阿喜,真想抓它一把老鼠药吃了……喂喂,可不许这么想呀,你吃了老鼠药阿喜怎么办?你就忍心丢下他啊!我急忙安慰她道。

老瘸也是这样劝我,冬梅说,阿喜还小时,老瘸一次远门都没出去过,天天守在我身边。阿喜长大后想去外面打工,老瘸就是不给去,要阿喜像他一样天天守着我。老瘸每天出门,都要早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洗澡换衣服,我说你是怕我臭嘛。老瘸说不是怕你臭,是怕全村人骂他臭。我发现妇人在作这番叙述时,脸上充满了一种自豪。冬梅接着说:他今早去村里接你们,先给我洗换好了才出门,说是家里要来一个大领导和一个博士生,大领导就是你嘛。我说我哪是什么大领导,我现在的级别跟老瘸一个样。冬梅指着国令:一看就像个博士,脸上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标点符号。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国令的脸上长了几颗特别鲜活的青春痘。国令不懂我们在谈论什么,但他听懂其中博士一词,于是说道:博士就是阿士他爹嘛,没什么本事的。冬梅没听明白,我就用本地话把国令的这个典故给她复述了一遍:说是本地一名干部带老父亲到省城医院治病,医院用了很多药就是治不好老父亲的病。这名干部安慰老父亲说,爸你放心,给您治病的医生是个博士,你的病一定会好的。疼痛难忍的老父亲骂道,什么博士!我看就是阿士他爹(壮语阿士他爹就是博士的意思),把我当作牲畜来医治了。冬梅哈哈大笑,笑声将老瘸从里屋牵引出来。

老瘸端一盆水到冬梅跟前,伺候她把手洗了,再将一件干净的围裙套到她的身上,然后推一张装了轮子的小桌子到轮椅前面。小桌上搁着两只盘子和一面砧板,砧板上卧着一只煮熟了的土鸡。冬梅娴熟地操起刀子,轻车熟路地砍起来,一面砍一面跟我们搭讪,不到几分钟,两只盘子就装满了齐齐整整的鸡肉。这是冬梅的本职工作吗,不是。老瘸非要冬梅来做这件事不可吗,也不是。这是一种证明,也是一种仪式,存在的证明,活着的仪式。吃饭到半时外面有人敲门,阿喜去开门,胡彩旗的老公壁虎拎一只酒壶跟着进来,老瘸给壁虎让出一个位子。壁虎一坐下来,就把壶里的酒倒到我们的杯子里,说这是真正的蛤蚧酒,不是商店里卖的蛤蚧酒,一只蛤蚧也没有,他一坛酒要泡十只蛤蚧以上,都泡两年了。壁虎对我说:领导啊,非常感谢你帮助我解决小孩户口问题……老瘸质问他:哪个讲帮你解决了!壁虎喝了一口酒说:反正我老婆是这样传达的,你们来我家的时候,正巧我上山捉蛤蚧去了。国令在桌子下碰了我一下,我没有反应,在想户口这事怎样才能帮他解决。这时外面又有人敲门,阿喜让进一位神情惊惧的中年妇女,她一进门就说我以为你们走了呢。我一看就认出是我们打分评估过的一个户主,我连忙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不会写字,表格上是隔壁户主帮她签的名,我们忘了给她按指印。国令拿出表格让她补按指印,按完指印后,她一面擦拭那只鲜红的拇指一面说,只有按了指印,表格上的分数才属于她的,以后扶贫项目和扶贫资金才真正属于她的。国令问她何以见得,她说银行贷款不也这样吗。我连忙向她表示歉意,因为工作上的疏忽,害得她摸黑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按一个指印。她连说没事儿没事儿,山里的野猫哪有不走夜路的。10月25日—26日】 EEp0JDH4dJKnxn0SCDPncr1u44pcfQNUG6KeSxDcBGuuEG+sbzRQplkw9K4CVY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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