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从县驻省城办事处来到省府办公大楼，在省府办公大楼接待处又坐了一下，有人进来带麦小丽上了门前的一辆车。麦小丽来到省城已经三天了，那边的人一直叫她等着，就等到了今天。麦小丽说，开我的车去吧。那人说不用，到时她的车子会去接她。和很多领导一样，麦小丽不习惯坐别人的车，麦小丽平常与黎书记同时出行，从来没有一起坐在同一辆车上，而且不会同时出发，要么黎书记先走，要么她提前上车。这里边涉及到一个敏感的行为，坐自己的车那是我要走，我可以走，也可以不走；坐别人的车那是被接走，甚至是被带走，不走也得走。

麦小丽坐上车后问道，去什么地方呀？那人说去了你就知道。麦小丽接到通知时，省办公厅并没有说明事因，只说有些事情要跟她了解，电话里不方便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呢？这个问题麦小丽昨夜在办事处招待所想了一夜。麦小丽首先把关键词锁定在“有些事情要跟她了解”上，然后认真地从这句话去推断并得出结论：一、有事情；二、是别人的事情而不是她的事情；三、这件事情要从她那里了解。麦小丽再没有想那么多了，省里叫县里来当面了解情况很正常，麦小丽想起了一件事，她刚上任时，曾被办公厅叫到国家开发银行省分行去专门说明县里擅自变更贷款用途，将种植甘蔗的贷款用来建水泥厂，后来那件事说明完了也就完了。

车子在市区穿了几圈后在一扇很普通的门前停下来，麦小丽抬头看见门眉上的牌子，心猛地往下一沉，一下子紧张起来。应该说，住在这扇大门以外的人，没有谁被通知到这里来不紧张的，因为有一点很明确，这扇大门里边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通知你进来，进来不是应酬，而是问话，问完话不一定就出得去了。麦小丽平常只是在电视、电影里看见有人被带进这扇大门来，没想到自己今天亲临其境。

麦小丽跟在那人身后，磕磕碰碰地迈上几级台阶，进入宽敞的大厅。麦小丽一下子觉得孤单觉得孤立无援，她仿佛拖着孱弱的病体，走进了医院，多么需要一个人搀扶一把。麦小丽茫然地走进电梯，字数从一一直显示到“8”才停住。“8”在麦小丽的心中是个亲切的数字，她的手机号码尾数就有四个“8”，可是今天，这个“8”字却是那么刺眼，且残酷无情。走出电梯，走在一段长长的通道里，麦小丽踮起脚尖，尽量避免鞋跟敲击地板，竭力不让它们发出一点声响，就像她悄悄地来一样。

在一间紧闭房门的办公室前，那人终于对麦小丽说，省监察厅叫你来了解一个情况，就伸手在门上暗号似的轻轻地敲了两下，不待门开就走了，留给麦小丽一阵惊恐和慌乱。

门开了。

一位长者迎上来，把麦小丽引到沙发那里，麦小丽一脸惶恐地坐了下来。长者看上去年龄和姜静波的父亲差不多，长像甚至有些相似，花白的头发，脸上一刀一刀地刻满了皱纹，还有就是被烟熏黑了肉色，像隔年风干了的腊味。然而长者的这一切并不能让麦小丽亲切起来，不是说这扇大门里边的人无法让你亲切，而是进到这里来的人无法让自己亲切起来。长者给麦小丽倒了一杯水，放到她前面的茶几上。

你是麦小丽同志？

长者问。

我就是。

麦小丽回答。

麦小丽的身子开始潮湿，汗水从身上各个角落涌出来。麦小丽今天穿了件套裙，在这个乍暖还凉的季节，有些超前或领导潮流。其实麦小丽在衣着上并不讲究，她讲究形象，并不讲究衣着。麦小丽由于身体过于肥硕，所以在一年的大部分季节里面，能穿裙子的她尽量穿裙子，在确保不感冒的前提下，能在身上减少衣物的她尽量减少。姜女小时候在一篇《春天来了》的作文里曾这样描写道：春天来了，柳树发芽了，妈妈穿的衣服越来越少了。姜女盼望春天的心情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麦小丽坐立不安，她越紧张汗越流，在鼓胀的前胸上濡出了一大片，看上去就像一个哺乳时期的女人。麦小丽掏出纸巾，撩草地擦拭脸上的汗水，行为上有些顾此失彼或欲盖弥彰。

长者从大班桌递过来一张彩色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麦小丽伸出手去要接过照片，却停住了，说，认识。麦小丽上个月还和他在一起，他就是朱老板，麦小丽心里敲起鼓来。

根据朱明章交代，他从你们县骗走了五百万土地征用补偿金。

朱明章交代？朱老板被抓起来了？麦小丽头顶上空“叭”地一声炸了一个春雷，五百万元被骗走了，五百万房改经费被朱老板不废吹灰之力就骗走了，就像她签上“麦小丽”三个字一样轻而易举。五百万不是一笔小数，在河边这么一个穷县来说，更不是一笔小数。湿透汗水的衣物紧贴着皮肉，麦小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们县里是不是被他骗走五百万元？

长者再问一遍。

是，是五百万。

麦小丽急忙回答。

长者再次递过照片，你看清楚是不是这个人。

麦小丽接过照片，她看到了朱老板熟悉的脸。朱老板跟在马市长身后笑盈盈地朝她走来，朱老板穿着名牌西装，头发梳得一本正经一丝不苟。马市长介绍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房地产开发商朱老板朱明章先生，朱先生在上海、深圳、北京拥有庞大的房地产业，其实力在全国同行业中屈指可数……马市长把一个骗子介绍给我？不可能！麦小丽把照片又看了一遍，没错！就是他。

长者看出了麦小丽的疑惑，他说，朱明章原本是个房地产开发商，他在别处的楼盘亏空后就到这里来行骗，上个星期出境时被公安部门截住了。

你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

长者问。

有银行的转账凭证。

麦小丽答。

转给朱明章这笔款项你们研究过没有？

长者问。

你认真回忆一下。

长者提醒她。

研究过了。

麦小丽小声道，声音小得连她都不清楚她是否已经回答了问题。麦小丽惊恐起来，因为她说了谎话，当着组织说了谎话。那次是在麦小丽的办公室里，麦小丽把肇倪给训斥了一顿。肇倪给拿了麦小丽签字的土地补偿经费文件后，赖在沙发那里不走。麦小丽问他还有什么事？肇倪给说，这笔钱还真的不能给他，我怀疑这个朱老板就是一个骗子，他根本不是来投什么资，他压根就是盯着我们的钱袋子来的……肇倪给又说，实在要给是不是拿到常务会议上通过？肇倪给有他的小算盘，一旦拿到常务会上，肯定有许多人反对，那样麦小丽只能采纳大家的意见了。肇倪给的话麦小丽一句也没听进耳里去，她认定肇倪给这是抠。肇倪给的抠在县直单位干部中是有了名的，说他给什么，明明是抠嘛，私下就都叫他“肇倪抠”。有的部门打经费请示，麦小丽签了，请示送到他那里他硬是不给，还说麦小丽当家不知柴米贵。麦小丽还听说，肇倪给钓鱼时也抠，钓饵是泥巴的。麦小丽曾动过念头，把肇倪给换了，但又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肇倪给抠是抠，却很有能耐，每年到省城搞来不少的钱。麦小丽说，我该怎么行使职权我清楚，不用你提示，你不要屙尿拿筛子筛，抠得死死的，这是房改的钱，又不是你的钱，你只不过是替我看看罢了，难道我一个县长签字都没有用吗！赖到最后，肇倪给只好同意，你说给就给吧。

市里有没有领导打过招呼？比如打电话，写字条，或者在酒桌上提醒。长者从笔录纸上抬起头来，盯了麦小丽一眼。

没有！

麦小丽紧紧地抓住手里的皮包。

长者从大班桌后走出来，麦小丽浑身筛糠似地哆嗦。长者给麦小丽换了一杯水，说你的水凉了。

麦小丽呼出一口气来。

麦小丽的包里有一只信封，信封里有一本存折。这只信封是绿岭开发区合同签字仪式后的当晚，朱老板在顺泰酒店门口交给麦小丽的。朱老板当时说，马市长托我转交给你一封信。信没有封口，麦小丽当场没有取出信来，回到宿舍后开信封一看，里边没有马市长的信，而是一本十万元的存折。麦小丽拿起信封，打朱老板的手机，问马市长的信呢？朱老板说不是给你了吗？麦小丽说，朱老板你耍什么花招？朱老板说，我敢跟县长耍花招吗？麦小丽问信封里的存折是怎么回事？朱老板反问，什么存折？麦小丽说信封里有一本存折。朱老板说，不可能！马市长只给我一封信，我明明看见是一张字条。麦小丽不再说什么了，她心里清楚得很，朱老板耍了一个明目张胆的花招，而她居然打电话去证实。麦小丽像一条鱼一样，让朱老板钓了。

开始这本存折让麦小丽感到很难受，就像嘴里长了一颗痛牙，让她感到很不自然很不舒适，让她茶饭不思，夜不成眠。最初的日子里，麦小丽盼望能够见到朱老板，好把这本存折还给他。后来，麦小丽就盼望朱老板能够及早进场，及早开工，她已经意识到嘴里的这颗痛牙是不能拔掉的，一拔掉就会牵连到其他牙齿，甚至影响整个牙床。那段时间，麦小丽感觉嗓音突然有了变化，说话的声音涩涩的，做报告时人们都以为县长感冒了，于是就到医院检查，抽血、B超、胃镜、CT、心电图，过五关斩六将，肝、脾、肾、胃、脑全部检查，所有专家参与会诊，没查出任何问题来，一个年轻的实习生在她的鼻孔里发现了一颗鼻息肉，活检定为良性，不过年轻的医生建议她还是割掉算了，因为它毕竟属于瘤，但凡瘤都有病变的可能。麦小丽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

长者从大班桌后递过笔录，你看一下，如果你所说的与记录无误，请签上你的名字。

麦小丽在笔录上写上了她的名字。

麦县长！

长者递给麦小丽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电话，有什么情况请与我联系。麦小丽接过名片，看了长者一眼，问道，这个朱明章现在关在什么地方？长者摊开两手，这是秘密，我无可奉告！麦小丽不放心地又问，我们县那笔款项能不能追缴回来？这是麦小丽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长者的答案并没有给麦小丽带来希望，长者说，我不敢保证。

小张已在楼下等候，麦小丽看见自己的车，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家一样，她仿佛一个受了委曲的媳妇，慌里慌张地朝娘家跑来。坐进车里，麦小丽觉得浑身皮肉像被抽掉了筋骨一样，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

车子驶出市区，拐上外环线，手机响起来，麦小丽接了，马市长问道，小丽县长你现在哪里？麦小丽刚要张开嘴巴，身子却受人操纵似的一耸一耸地抽蓄起来，麦小丽急忙用一只手把嘴巴捂住。马市长急了，小丽县长，小丽县长，你没什么事吧？你听见我说话吗？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

麦小丽死死地捂着嘴巴，任由马市长一遍又一遍地追问。麦小丽封了下面，却漏了上面，她封住了声音，却封不住泪水，滂沱的泪水沿着两腮一个劲地往下滚落。 YuPUJYCkvE53Hin9IksK/hPZahkmXftMyZSyV9JzNc9LzgrR8zi9AgEQJlWzkA1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