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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手之间的问候很有特点，问候语多与形势有关。比如县府要求县直部门的办公楼都要“穿衣戴帽”搞装饰时，一把手们见面就互相问道，你穿了没有？你呢，戴了没有？像是随意，却是一副关怀备至的呵护，让你从头到脚感受到秋天般的温暖。再比如“非典”肆虐时，一副厚厚的口罩，尽管给语言表达带来诸多不便，彼此依然含含糊糊相互询问，你烧了没有？好像烧了一点。烧啦？那就赶快再加一层乳罩，“非典”就是肺部感染，要注意保护胸部。
袅袅婷婷的宋春丽局长进来，她瞅着党史办梁安革主任左边的空位子，款款而至。环保局宋春丽局长是大伙公认的美女局长。梁安革像迎接贵宾一样主动站起来，热情地伸出手去，宋局长，你引了没有？声音不大，但会议室里的人都听见了。宋局长一愣，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你什么意思？计生局陆金宜局长上前解围道，废话！宋局长尚未婚配，她怎么能引了呢？据我所知，宋局长已上了环的，基本上不可能出意外嘛。宋局长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骂了一句，神经病！
哈哈哈……
众人大笑。
梁主任急忙解释，宋局长请息怒，我说的不是计生方面的事，我的这个“引”，不是引产的“引”，是引资的“引”，我是问你最近引进了什么资金，项目了什么项目。
宋局长胸脯一鼓一鼓地，我引不引关你什么事？
梁主任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坐下来。
正说笑着，财政局肇倪给局长进来。财政局长在县直单位所有的一把手中最有职权，权力比副书记副县长还要大。坐在附近几个一把手纷纷站起来，抢着和肇局长握手。监察局景冈山局长抢先握到了肇局长的手，肇局长，听说前天晚上你招了！
“啪”的一声，肇局长夹在腋窝下的皮包掉到地上。
景局长急忙替他捡了起来，拍了拍包上的灰尘送到他的手上。景局长说，听兄弟们讲，前天晚上你招了一个项目，能不能算我一个份？那些老板一听说我是监察局的，都不愿跟我说话，我哪能招什么商引什么资嘛？几个一把手凑过来，像小鸡围着母鸡一样围着肇局长，算我一份，肇局长，算我一份……肇局长如释重负，把皮包紧紧地夹进腋窝里，对所有与他握手的人大声说道，算，都算！
麦小丽拎着皮包走进会议室，她身后跟着黄副县长、李副县长、刘副县长和宁副县长。麦小丽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想起印度尼西亚前总统梅加瓦蒂来。除了眼睛以外，麦小丽的面相身高体形简直就是梅加瓦蒂的翻版。麦小丽在会议室圆桌正中的位子坐下来，几个副县长分别在她的两边坐了。麦小丽从皮包里拿出一只超薄型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后搁到桌面左上方，翘起兰花指摁下开关。电脑还处于待机状态时，麦小丽那双细小的眼睛早已将与会人员扫了一遍。麦小丽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右前方的一个角落停了一下，平常开会，姜静波就坐在那个角落。麦小丽讲话的时候，目光久不久就往那个角落扫去。姜静波膝盖上摊着笔记本，却一个字也没有记录，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像盯着平静的河面。夫妻两人的眼睛从来没有遭遇过。通常情况下，领导讲话时目光总是往某个人的位置上扫去，说明对那个人充满了期待。麦小丽的眼神就包涵这种成分，她希望姜静波争气，希望他有所作为。现在那个位置空空如也，这么重要的会议，姜静波居然缺席。姜静波不可能不知道下午开会，就是政府办通知不到他，她在给蓝幼贫主任打电话时，他应该听到了。姜静波这是装聋作哑，明知故犯。麦小丽恼怒地将目光收回来，道出开场白——
我听有人反映，说我们的会议太多了，说双休日不应该开会，我们的会议多了吗？人家美国国会开会，一开就是几个月，你烦不烦！我们一个月开几次会算多吗？省里、市里的工作部署怎么贯彻落实？不开会怎么贯彻落实？开会就是贯彻落实嘛！精简会议不是不开会了，该开的会还得开，像今天的招商引资紧急汇报会就非开不可！双休日可不可以开会？完全可以！为什么？最简单的一个理由，就是双休日大家同样拿我的工资，是不是？有谁不拿？请举手！没有！既然都拿了工资，就要开会，所以现在我们开会。今天，大家的精神面貌都不错嘛，都满面春风嘛，说吧，最近谁都招了？谁都引了？
没有人出声。
方安良你先讲，你们招商局最近招了什么项目？
麦小丽直接点了招商局方局长的名。
方局长从一个角落里那里站起来，他的声音也像是从角落里传过来一样，有些遥远和拐弯抹角，这个，啊！上次动员会议以后，招商局认真贯彻落实县委、县府关于招商引资的工作布置，积极行动起来，经过牵线搭桥，我们与一个港商取得了联系，初步确定引进一个成衣加工生产线，我们准备过去实地考察，尽快把项目引进来，考察经费请示已经送到财政局，经费一旦落实我们就出发……
这个请示我怎么没看见呢？麦小丽像是对蓝幼贫主任又像是对肇局长说。蓝幼贫主任解释道，按照常规，经费请示先由财政局提出意见，最后才送你审批。肇局长急忙说，我已经在请示上提意见了，年初没有此项经费预算。
平常都讲你抠门，这回你抠对了。
麦小丽表扬了肇局长。她说，凡是招商引资的启动经费，各单位各部门自行筹措，自己解决，县里一律不安排。麦小丽指着一把手们说，如果都有了启动经费，我还要你们这些局长干什么？我还不如自己当了局长！项目启动经费的问题就这样定了，各个部门不要再打经费请示了。
方局长悻悻地缩回头去。
魏局长，朱老板回来了没有？
麦小丽问道。
没有！
建设局魏景非汇报说，穿山甲吃了几只，蛤蚧吃了几十条，茅台酒喝了几箱，这家伙一拍屁股走得无影无踪了。
麦小丽说，不是讲回去几天就回来吗？
魏景非说，谁知道他还回不回来……
当初就不应该给他垫支那笔钱。
肇局长接过话去，房地产开发本来就不应该这么干，政府的职责是协调，不是参与，更不能大包大揽，这个朱老板，我怀疑他就是个骗子，他根本就是盯着我们的钱袋子来的……
话不能这样讲！
麦小丽打断道，招商，招商，首先是要亲商、信商、敬商、爱商、护商，照你这么说，老板个个都是骗子，天下哪有那么多的骗子嘛！魏局长，你要加强与朱老板联系，催他尽快进场。
绿岭开发区是麦小丽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商朱老板是马市长介绍给她的。麦小丽从招商会上回来不久，朱老板就跟着过来了。合同签订后朱老板提出县里先支付五百万元土地补偿金，财政局肇局长顶着不给，说现在发工资都难，哪来这笔钱！麦小丽叫肇局长先从房改经费那里列支。朱老板拿钱后，就不见踪影了。麦小丽很忧虑，如果今年五月前再不开工，按照新的土地征用管理规定，已经圈起来的土地就得无条件地退回去给农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申辩的。
倒是有几个本地建筑老板，愿意转行投资搞小水电站……
水利局唐局长主动汇报。
好，小型水电站好，工期短，见效快……你接着讲，麦小丽鼓励道。
受到鼓舞的唐局长却有些底气不足，他焉下脑袋，吞吞吐吐地，不过，项目涉及环保、征地、移民等诸多问题，评估报告上级部门还没有……
还没有通过，是吗？
麦小丽接着把话说了，没有通过你讲什么嘛。麦小丽一下子激动起来，她不得不掏出一张纸巾擦拭脸上的汗珠。麦小丽有个癖症，一激动就会脸红，脸一红就会出汗，汗一出就没完没了地，仿佛春天的泉水汩汩地涌出。汗水先是从脸上洇出，然后就像江河汇入大海一样汇入腋窝那里，挥发出一股浓浓的气味，就是广告上通常说要彻底根治的那种气味。以往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主持会议的麦小丽就会早早收场，赶紧回到宿舍淋漓尽致地将身子洗了。麦小丽很讲究形象的，她认为形象对于女干部来说，比能力还要重要。一把手们见到麦小丽开始擦汗，就像听到报告听到最后一段关于“加强领导”了，迫不及待地收起笔记本。
有谁招了？有谁引了？
麦小丽一脸涨红地盯着一把手们，她没有结束会议的意思。
大伙只好重新摊开笔记本。
都没有！看来县委、县府的任务和指标是白下了，黎书记的话白讲了，我的话白讲了，大家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大家都无动于衷，是不是？既然这样，有些话今天就我得讲明白一些了。
麦小丽提高了嗓音，我看大家的脑子都普遍存在问题，脑水肿、脑膜炎、脑血栓、脑动脉硬化，这样的脑子要换一换了，换了脑子以后还是有问题，那就要换位子，换屁股了。谁英雄，谁好汉，招商引资来看看。谁招不了商，谁引不了资，就自动让位，让有能力的人来招、来引……还有什么讲的？麦小丽左右望了望几个副县长，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那就这样定了。一把手们纷纷夹起皮包要离开座位。
现在点名。
麦小丽突然说了一句。
一把手们尴尬地坐了回去，他们没有想到麦小丽会点名。以往一把手们开会是不点名的，这也是对一把手们的信任。
麦小丽开始点名。
蓝幼贫！
到！
肇倪给！
到！
梁安革！
到！
陆金宜！
到！
魏景非！
到！
姜静波！
……
宋春丽！
到！
姜静波。
……
麦小丽盯着众人大声地叫唤老公的名字，在此之前，麦小丽叫姜静波只有一个字——波。波，你好吗？波，我想你！那是麦小丽追求姜静波的时候。结婚后麦小丽加了一个“阿”字，叫阿波。阿波，你给阿米换一下尿布。阿波，你去幼儿园接阿米回来。阿波，今晚我有接待任务不回家吃饭了。今天在这个会场里，在这个公开的场合，麦小丽第一次完整地叫唤丈夫的名字——姜静波。姜静波作为部下和县直各部委办局室的一把手们一起，被县长麦小丽公事公办地点名。
点名结果，只有姜静波一人缺席。
景冈山！
到！
景局长第二次站起来。
麦小丽交代他，散会后你尽快落实一件事，对今天缺席会议的人作个通报，在县有线电视台新闻节目之后播出。
我看算了吧。
蓝幼贫主任隔着几个人扭过头来，小声道，散会后我把会议精神跟姜主任传达一下就行了。
不行！制度面前人人平等。
麦小丽断然否定。
韦祖林！
麦小丽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广电局长韦祖林站起来。
晚间新闻节目之后，重播一遍通报。麦小丽严肃地交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