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用下厨,主人阿超有专门厨师负责。宴席不是设在家里,设在他的“行宫”。从县城坐车出去十多公里就到了,阿超派了三辆路虎过来接我们。宴席由阿弟出面邀请,阿流负责召集,即由阿弟和阿流分工负责。今晚这个宴席有点“生”,原因是阿贫、阿甫、阿强、阿蒙都不认识阿超。我见过阿超一面,彼此并不熟稔,那时阿超也还未加入“阿流家宴群”。照理说,这样的宴席我们是不便出席的。饭局上有个说法,提前一天预约是真情请你,提前半天请你是作陪,上菜了才请你是凑数的。我们虽然提前一天得到了邀请,但主人与我们并不是一个群内的人。不跟陌生人说话和不跟陌生人吃饭,同一个意思。阿贫、阿强、阿蒙先后委婉地表示了拒绝,阿甫则干脆不上车。
阿弟说阿超没认得你们,但有人认得你们,而且指定要见你们几个。阿弟说了实情,要不是那帮老屁股死活要见你们,我还懒得通知你们。言下之意,宴席本来就没有我们几个人的名单。阿甫扭过屁股直接走人了,阿流追上去拉住他:甫爷,我叫你一声爷还不行吗。硬是把他拉上了车。
我们到达“行宫”的时候,主客们还在路上。在“等吃”的过程中,我们借机参观“行宫”。“行宫”原先是一所废弃的学校,阿超支付50年租金后将它包下来,作为他公司的办公场地。然后按照园林设计公司专家的设计,进行美化绿化亮化。建起厨房、客厅、宴会厅、卡拉OK厅、健身室、棋牌室、书画室、桌球室、乒乓球室、游泳池和休息室。据说阿影阿仕在崇山任上时,经常光顾此地,故得名“行宫”。
阿强问阿弟:阿继也是“行宫”的常客吧?
阿弟说,没有的事。
隔了大约一分钟,阿甫问阿弟,你跟阿继来过这里几次了?阿弟伸出一只巴掌:五次。过后我们请教阿甫,为什么同一个问题,阿弟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阿甫说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比较繁杂,涉及到《审讯学》《逻辑学》《心理学》等诸多领域。他说我简单讲一个故事,你们一听就明白了。有一天黄昏,他和阿强一起去散步,路过一片菜地,见到一位菜农在护理蔬菜。阿强上前问道,这菜洒农药没有?菜农回答说,没洒,给人吃的怎么能撒农药!返回时菜农还在地里忙活。阿甫上去问菜农,农药洒几天了?菜农说十天了,可以吃了。阿甫概括道,一句话,关键是提问,关键是问题的设置。要把单项选择,变成多项选择。阿强说,你哪里是提问,你这是典型的诱供,以身试法。阿甫说,我不诱供,你以身试药看看。他不说以身试法,而是说以身试药。
从游泳池来到宴会厅,主客们已经到齐,原来都是老上级、老相识、老朋友了。按“阿流家宴群”的行话讲,我们是阿猫阿狗,他们是老猫老狗。当然再过几年,我们也是老猫老狗。这不是礼帽不礼貌问题,是自然规律。怕就怕只逗留在阿猫阿狗上,过渡不到老猫老狗这段让人留恋的时光。这几位老猫老狗是:琨老,曾任本市一把手。梁老,接棒琨老,因丹县矿难事件入狱十年。台老,市公安局原局长,与阿甫有过一年的交集,后在省厅退休。庭老,曾任市检察长,阿强老上司。雕老,曾任崇山法院院长,后任市中院院长,阿蒙的老上司。还有一位是国老,省作协老主席。在一本《苦楝树上的露珠》集子的封面上,国老是主编,阿贫是执行主编。阿兴曾问阿贫,主编与执行主编如何区别。阿贫以案例说案例,相当于外科主任和主刀。前者拿红包不动刀,后者动刀不拿红包。
在一片哎哟哟的叫声中,老猫老狗与阿猫阿狗热情握手,激情拥抱。厚实的手掌在对方的背部拍了又拍,以确认彼此真实的存在或牢靠。
阿甫问候琨老:大哥好!
琨老回道,大哥老了,你看腰都弯了。
阿贫说,只有成熟的稻谷才弯腰。
琨老侧脸看了阿贫:你就是那个深夜不回家的人?
阿贫说,不是不回家,是没人喊回家。
琨老说,要回家,不回家就成流浪猫流浪狗了。
阿贫说,就像我们现在一样。
不不!琨老说,我们有人收容,比如此时此刻。
老猫老狗们这次由琨老带队,深入到本市的可爱村走走看看。可爱村是个移民新村,曾经是琨老的点。琨老时代搞移民新村很有一套,全部搞成农家乐。可爱村有个游泳池,闻名全国。闻名不是因为某个“洪荒少女”来训练过,而是游泳池的水是矿泉水,游泳渴了累了随便喝。返程途经崇山时,老猫老狗们通过阿弟打探到,我们这些阿猫阿狗刚好都在崇山,决定路遇一面。阿超的哥哥在可爱村那个县当县长,遂将接待工作延续到弟弟的“行宫”这里来。
琨老坐下来,开口就对阿超说,来的路上你哥跟我讲了,在崇山吃饭一定要到你这里来。你这里嘛,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可以进来的,但别的人比如阿弟之流你还是少让他们进来为好……阿弟说,我不进来您老人家就会迷路。琨老瞪他一眼:老人讲话,小孩插嘴,该打屁股。琨老说还是要注意些好,不要出了事情才找我们这些老猫老狗。我们这些老猫老狗不管事了,点头不管用了,摇头也不管用了。还有,叫什么都好,别叫什么“行宫”,这“行宫”不是随便可以叫的。
阿超说,都是他们叫的,以后让他们闭嘴。
琨老追问,他们是什么人?
阿超说,外面的人。
琨老说,开玩笑!你去喊一个集市的人闭嘴看看。
四大盘鱼怪端上来,这是今晚宴席的主菜。副菜有柠檬鸭、葱油鸡、红烧竹骝。鱼怪听起来有些恐怖,实际上就是鱼生,但在做法上鱼怪和鱼生还是有区别的。简单地说,鱼生是将鱼片和配料分开,鱼怪是把鱼片和配料捞在一起,稍微加温一下,但不能煮熟。鱼怪和鱼生原料都必须是大鱼,而且必须是河鱼或深海鱼,最好是生猛的河鱼。有人认为,做鱼怪可能是因为原料不新鲜或偷工减料图方便,其实不然,其做法也不同,有些食客就特别喜欢鱼怪而不吃鱼生。
这些老猫老狗,可都是我在招待所当主厨时招待过的老主顾,哪位老猫老狗爱吃什么,哪位有什么忌口,我一清二楚。而这些又都属于个人隐私,甚至是机密,不可能透露出来。只能悄悄地做,悄悄地上桌。在我的印象中,这些老猫老狗来崇山最想吃的并不是鱼怪或鱼生,而是崇山有名的生焖地羊。眼下天气已经转热,在外人看来不再是吃地羊肉的时令。这是外人的看法,崇山人却不这样认为,崇山人一年四季都吃地羊肉。今晚的主打菜怎么变成了鱼怪,是不是他们先前的口味或爱好发生了变化,我不得而知。另外,各人又有各人不同的喜爱。比如梁老,特爱吃鸡屁股和鸭屁股,一餐要吃五六块鸡屁股或鸭屁股,吃的时候用手捂着嘴巴。梁老的解释是,他担心香味四处飘散了。有一回,我给梁老上了一盘鸭屁股。他看了看说,你起码也给我一块别的部位嘛。这屁股啊,也不能从一而终啊。台老爱吃腊猪头皮,百吃不腻。庭老爱吃猪眼睛,吃的时候,一定要听到噗的一声响。后来我从屠夫那里了解到,好眼才能发出噗的一声,瞎眼是没有这个声响的。雕老正好与庭老相反,只吃没长眼睛的肉。世界上有没长眼睛的动物的肉吗?有,贝类。没有贝类鸡蛋也行。琨老、国老则爱吃农家菜,而且必须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菜。就是农家怎么煮,我们就怎么煮。
大概是职业使然,我不由走进厨房。厨房是我每次应邀出席“阿流家宴群”宴席和其他宴席的主要场所。我在厨房待的时间,有时候比待在桌边的时间还要长,因为烹饪是我的使命或职责。我之所以经常与阿猫阿狗们,偶尔与老猫老狗们打成一片,不是我的级别我的资历,而是我的身份或我的手艺。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从哪里来,应该到哪里去。任何一间厨房对我来说都不陌生,灶台、砧板、刀具触手可及。
我很快就发现一篮南瓜苗,已剥好洗净。打开冰箱,有一小袋鸡蛋、一块五花肉、一根连着七寸的白肠和一只猪肚。我把五花肉、白肠切了,猪肚只切了肚尖部分,然后将南瓜苗分成三份。五花肉炸成焦黄的油渣后,我炒成一盘油渣炒瓜苗,然后再炒了一盘白肠炒瓜苗、一盘肚尖炒瓜苗。一篮南瓜苗,让我炒成了三道典型的农家菜。最后我给雕老炒了一碟韭菜炒蛋。贝类没有,雕老只能将就吃蛋了。
阿超的厨师进到厨房来,愣在那里:你怎么炒这么土的菜?现在哪个还吃这么土的菜?他一连使用了两个“土”字。我说端上桌你就明白了。我在心里说,别以为你穿皮鞋,三接头的,可你的脚丫子沾着泥土呢。
我端上三道南瓜苗系列“土菜”后,琨老马上拿起筷子:来来来,这才是我们要吃的菜。他满意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不愧是县府招待所的厨师,见过世面接待过大领导就不一样。
梁老说,当年阿杰曾经给大领导煮过两餐饭呢。
晓得,琨老说,当年大领导到崇山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
琨老搁下筷子,端坐在那里,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大伙跟着他一起回忆。琨老说那年崇山的枫叶红得比往年都早,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大领导千里迢迢来到崇山,顾不上休息,又一路颠簸前往贫困山区看望群众。大领导弯腰钻进一爿茅草房,那户人家的户主叫蓝秀梅。大领导走到储谷仓前,揭开仓盖,察看存粮。又走到灶台边,掀起锅盖,锅里煮着玉米糊。望着四面透风的茅屋,大领导问道,这是村里最穷的吗?琨老说不是,还有比这户更穷的。大领导一脸凝重,眼眶湿润。他夫人从包里取出五百元钱递给蓝秀梅,对她说,要改变贫困面貌,还得努力生产,还得靠自己的双手。
台老说,我记得一个小小的细节,合影的时候,大领导早早来到现场坐好,地方有位同志竟然迟到十多分钟。大领导与我们谈笑,耐心地等待迟到的人。
庭老说,迟到的这个人后来进去了……又急忙改口道,这个话题不该讲。梁老接过话道,讲了就讲了吧,你是怕讲到我嘛,没关系,我乐意听,也乐意讲。不过迟到的那个人不是我,我是后面几年才跟他一样“迟到”。
梁老一点也不避忌他在里面的经历,反而有点津津乐道。梁老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受邀到阿弟家做过一餐接风宴,是按梁老的胃口和喜好来做的。梁老一见大伙就说,我大学毕业了。他不说释放,而是毕业。梁老说,我在里面对一句话感悟特别深。有人问他,哪句话?梁老说,人饥饿的时候,只有一样痛苦。人吃饱了以后,所有的痛苦都出来了。他说所有女人都在寻找好男人的标准,早上七点准时起床,晚上十点准时睡觉。不抽烟、不喝酒、不去KTV、不泡妞、不打牌、不玩游戏,也没有应酬,更没有绯闻。生活中没什么秘密可言,连暧昧短信微信都没有一个。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奋斗,稳重、随和。平时不是静静地思考未来,就是读书学习。非常听话,衣着整洁,这样的男人全部在我们中间……这个“标准”我听说过,但从梁老嘴里出来,味道就不一样。老猫老狗们特别是这些不一般的老猫老狗们讲述的故事,往往不是一般的故事,不是一个“精彩”的词语所能概括。所以有一句话说得很经典,老人的每一句话,都是一味药。
今晚的主讲不是阿贫,是梁老。梁老继续讲述他“精彩”的故事:同一个监舍里,有的是贪污腐化进来,有的是泯灭人性进来,我是失职渎职进来。已经出来的梁老,似乎还不适应“进来”和“进去”一词的转换。梁老说,有一个跟我同刑期的,问他怎么进来。他说讲出来,大家可能都不相信,他是考试进来的。原来他是在国考中组织作弊获刑的。梁老自个儿乐着,我们也跟着乐起来。梁老又说,我服刑的最后一年,监狱搬迁到一个新的地方,原址移交给当地政府。我当时有个建议,建议当地政府把旧监狱好好利用起来,打造成廉政教育基地,让干部们久不久到监狱里住几天,体验犯人生活,起到警示教育的作用,真正做到不想腐、不能腐、不敢腐。我们的某些干部啊,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见了棺材泪涟涟。
雕老说,坚持兄,你这个建议好是好,操作起来则比较难。你也不能因为你自己去体验过了,也拉别人也进去体验一番,平衡或者均衡一下,是不是?再说了,坐牢是不可以安排的,也不能强制的,牢也不是想坐就能坐的。
琨老说,老梁,我跟你求证一件事。
梁老说,你讲。
琨老说,有人讲你老梁在位时,有一次陪同省司法厅某厅长到辖区监狱检查工作,特别要求监狱方面改善条件,确保罪犯吃得卫生,吃得健康。平常你都比较抠,抠得出名,对监狱你倒是很大方很慷慨哦。
这事确实有,梁老说,不过做这个指示的那位厅长,后来也进去了,他比我早有先见之明。琨老说,还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
梁老说,什么事?
琨老说,当年丹县矿山是不是真有个砍刀队?媒体和社会上都吵得沸沸扬扬的,还有人说是矿山的私人武装。梁老说,这事台老比我清楚,他曾率队去丹县调查过。
台老说,矿上确实有一支护矿队,大概有八十多人,主要负责矿区巡逻等安保工作。庭老说,可媒体报道砍刀队是从崇山过去的,其班底就是阿叔手下的那些骨干。
台老说,此事当时查无实据。
雕老说,阿叔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原来搞农用拖拉机起家。雕老于是说起至少我一个人不曾听说过的这么一件事。当年,崇山曾经有过十几个生产厂家,也叫做小作坊,专门制造农用拖拉机。后来,浙江一个老板到崇山来,跟着做农用拖拉机的配件。阿叔派人去阻工干扰,强买强卖。浙江老板到公安局报案,刑侦队唐教导员带人过去调查核实,带走阿叔手下几个马仔去问话。一天半夜,唐教导员在下班的路上,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骑摩托车撞倒在大街上。雕老说唐教导员晓得他们是什么人。当然,阿甫也晓得,是不是阿甫?
阿甫呵呵道,时隔多年,记不清了。
雕老说,阿甫抓过两次阿叔,一次只关了一夜就放了,一次案卷送到阿强那里就没了结果,据说被打了招呼。
阿甫轻描淡写道,老账一笔,一些细节确实想不起来了。
琨老说,这个阿叔辈分够高,连我都是晚辈。每次来崇山,都有人谈到他,如雷贯耳。饭和账一样,都是要认的,老账不等于死账,有些呆账、坏账、死账要重新翻出来。这年头做生意是要有本钱的,借钱是要还的,投资是要承担风险的,做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风、云、雨、电,表面上看是天象,其实是天意。不知各位听到一点风声雨声没有,反正我是听到了。上面要动手了,要收网了,哪能给你这样乱来,无法无天!琨老说得云里雾里的,像是天气预报。没想阿弟从外面进来报告,外面下着暴雨。
我们没察觉到下雨,只看到窗外划过一道道闪电,宴会厅的玻璃隔音很好。
琨老说,那就再坐一会儿吧。国老呀,你今晚都没做声,是不是没吃到地羊肉不开心?
整个晚宴国老赌气似的默默地坐着。当然,默默地坐着还有我们。我们不做声是因为规矩,以前是不能在级别比我们高的上级面前说话,现在是不能在年龄比我们大的长者面前开口。对这个规矩,阿贫曾表示值得商榷,他说既然允许大狗叫,也要允许小狗叫,叫是上天赋予狗的禀赋,并强调这是一个俄罗斯作家讲的。讲是这么讲,也只能讲这个俄罗斯作家不懂规矩。国老不存在规矩约束,却一直默不做声,让人感到蹊跷。
阿贫替国老开口了,他说,国哥近期比较郁闷。
琨老问,啥事嘛?
阿贫说,还不是子女们孝顺的事。
琨老说,具体一点。
阿贫说,国哥子女都是做生意的,很忙。去年父亲节,没能好好地陪国哥,就找一位阿姨来帮照顾了一天。今年,哦,就是上一周,父亲节又到了,国哥就念叨着要过节。这下子女们全都回来了,跟某国贸易摩擦生意不好做嘛,就回来了。回来了就请一帮兄弟朋友来家里吃饭,热闹。哪想到国哥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没胃口,板着脸,就是不入座。子女们不解,为何老头子今夜不开心。只听国哥嘴里念念有词:搞这么复杂做什么,像去年那样简简单单过,多好……琨老扑哧一声笑了:你这是从网上下载的。
阿贫说,不相信您自己跟国哥求证。
默默地坐着的国老,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先是用牙根吸了一口气,然后撅着嘴念道,太阳下山山上阴,罗汉伸手摸观音;神仙都有风流事,哪个凡人不动情。过后我们才知道,国老那天晚上牙痛,几颗松动的种植牙感染了牙龈,痛得要命,导致国老郁闷了一个晚上。就是上了地羊肉,他也吃不了的,那只会火上加油。老人家枯坐一晚,看着别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按照阿叔的说法,已经非常给我们面子了。
等雨停歇期间,老猫老狗们主动加了我们几个阿猫阿狗的微信。以前那个年代,我们哪敢问他们的电话。阿贫悄悄地问我,你见过踩高跷吗?我说见过。阿贫说,踩高跷的人,一旦从高跷上下来,就和我们平起平坐了。我说,踩过高跷的人毕竟风光过,高人一等过。阿贫说,也有从高跷上摔得头破血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