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不时有瓦片啪的一声落到地上,那是因为呼啸而过的狂风的挟迫。刘叔看上去如释重负,他手里拿着那只酒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城里人喝早茶,刘叔喝的是早酒,半瓶酒就是刘叔一天的早餐了。
搁下酒壶刘叔发话了,钱老啊,又该我刘老歪说一说了,刚才,子女们再一次向你作了深刻的检查,你也都听到了,有些事你既要理解又要谅解。先说钱白他妈吧,她一根根猪毛卖了给你买衣服,天底下有多少个这样的媳妇?有多少颗这样的孝心?稀奇啊!她的问题就是说错了一句话。说错一句话又怎么样呢,又不是划右派,右派的帽子你又不是没戴过。你知道你是怎么当上右派吗?你不也是一句话嘛。1958年大炼钢铁,你说小炉子炼出的钢水能造大炮,你鸡巴能尿出机关枪子弹来,你反对大跃进嘛。一句话又怎么样?一句话能让你生出病来?钱白他妈要是有这个能耐,美国人早高薪聘请她了,请她到美国去拿着本·拉登的寿衣,天天对他念咒语,让本·拉登染上艾滋病染上非典死了,美国大兵就不用在阿富汗山区和巴基斯坦边境到处找他了。钱白他妈这句话,确实造句不准确,用词不恰当,是得罪了你,但你应该原谅她,她是心疼你可怜你,她的本意是好的,她的出发点是对的,她并没有企图通过给你买衣服,继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古人云,奴仆得罪于我者,尚可恕;得罪于人者,不可恕。子孙得罪于人者,尚可恕;得罪于天者,不可恕。你是上过私塾的人,对联写得那么好,这段话里边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懂得多。你要是揪着钱白他妈这句话不放,无极限地上刚上线,依我之见,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再说钱白他爸,他卖猪肉没缴税,这是不对的!个个都像你这样逃税,干部的工资奖金怎么发?书记县长们的公务开支怎么支付?当然啦,比起那些大明星来,你是小巫见大巫了,去年挨罚款是应该的,也算是把税款补交了,今后就不能这样了。特别要警示你的是,你那次注水行为就要下不为例了,钱白她妈你也不要再揪住不放,天下男人都爱这一口,人家克林顿也忍不住这一口,跟他实习秘书瘟什么鸡就有一腿,闹得全世界沸沸扬扬的,都影响了股票。这事今天当着阿爸的面了断,过后不要提了,再提就犯会上不说背后乱说的错误。至于钱凡的偷窃行为,我要专门跟钱老你解释一下。首先是我叫钱凡去偷的,如果从判案的角度来讲,我应该是主犯。另外,这一把粮必须去偷,要不然怎么说是“偷粮”呢?偷不来这一把粮,寿坛里的粮就没有现实意义了,这是我们道界的规定。很多人对这种行为理解错了,这种“偷”和那种“偷”是两码事,这种“偷”只是一种借助的行为,与犯罪无关。古有孝子偷桃献母,今有钱凡为父偷粮,难得啊!
钱清她妈,我就不点评了,你的检查很到位,剖析也很深刻。钱老啊!你也不要对你大媳妇有什么成见了,人家是外科医生,对卫生的要求是有一套套的,干什么都要消毒的。另外,你随地吐痰也不文明,在新加坡随地吐痰那是要罚款的,人家那个马路呀,面包掉到地上捡起来还能吃。
钱县长呢,我就不说了,他对你说的那句话,我也听到了,一句话够了,一句顶一万句啊!我想,这恐怕是你老人家最想听到的一句话了。钱老啊!时辰不早了,废话我就不讲了,你应该更衣戴帽了。以前开会,我都要求你们要穿得整整齐齐的,像个开会的样子,现在开会都要着正装,今天你出远门、走远路,更要讲究仪表了,不然阎王爷以为你是个乞丐的,把你遣送回来,那边的市容市貌同样抓得很紧,城管同样也很厉害的。如果你同意我的意见,我们就进入下一个程序。
叮当一声,刘叔手里两只“猪耳朵”躺到地上,两扇耳孔同时朝上,呈现同一种姿态。钱老啊!你这个态度就对了嘛。刘叔捡拾起“猪耳朵”,吩咐进入下一个程序,给父亲大人穿“寿衣”。
白莲抱着一叠衣服出来,刘叔接过衣服交给钱凡,钱白他爸,你来吧,你是满仔,满仔是父母身上扯不断的一团肉,你负责给阿爸穿寿衣。钱凡把衣服放到帐前,坐到帐里边去,抱起父亲让他躺到自己的怀里,一手将那套衣服摊开。钱凡先拿了上衣,弯着父亲的手臂要套上袖子。父亲的手臂僵直,怎么弯也弯也弯不过来,他把嘴贴到父亲的耳朵,爸,你松松手,我给你穿衣服,爸,你松松手,松松手。
父亲耷拉着脑袋,理也不理似的僵直着手臂。屋子里一下子没了声响,所有的人都围拢到帐前来,目光聚焦到父子俩身上。钱凡一手抱着父亲,一手摇着父亲的胳膊,每摇一次,父亲的整个身子就跟着晃动起来。钱凡贴着父亲的耳朵不断地念叨,爸,松松手,我给你穿衣服……
钱县长,还是你来吧,刘叔对钱平说道,阿爸一切听你的,刚才你一句话,他就没意见了。钱平进到帐里,抱起父亲让他躺到自己的怀里,他的心态出奇地平静,他一面轻轻地揉着父亲的手臂,一面在父亲的耳畔喃喃细语:亲爱的爸爸,你的来信我收到了,我感激你对我的养育,更感激你对我的教诲,你的教诲我铭刻在心,我一切都听你的……父亲两只手臂慢慢地松弛下来,钱平先套进父亲的左手臂,然后套进右手臂,再一枚一枚地扣上扣子。钱平直起身子,父亲已合上嘴唇,闭上眼睛,一脸的平静与安详。
漆黑的棺木抬到堂屋的正中间,坐北向南朝大门摆放。
屯里人陆陆续续帮忙来了,屋里一下子变得拥挤而忙乱。按照父亲的遗愿,入殓后即送他上山。刘叔发出指令,给父亲大人“遮衾”——这是入殓的最后一套程序,即老人穿了寿衣后再裹上白布。钱凡、白莲拿出各自已准备好的白布,白布上都写了各人的名字,意思是让父亲永远记住自己。夫妻俩坐到帐前等待哥嫂,按辈分要先裹上钱平银雪兄嫂的白布。
钱平四处张望不见银雪,叫了一声钱清她妈,就听见卧室里有人嘤嘤哭泣,银雪红肿着眼睛拿了白布出来。四个人跪在帐前,按顺序将白布盖到父亲的身上……众人拆下了罩着父亲的蚊帐。
钱平兄弟率媳妇子女,叩头跪在棺木两旁,“小伙伴”往棺木里铺上褥子,垫了枕头。几个人抬着裹了白布的父亲,缓缓地放进棺木,轰隆一声,盖板盖上了,一片哭泣声顿然蔓延开来。
棺木一头,刘叔正襟危坐,他示意大家肃静下来,他还有话要说。刘叔咳嗽一声说道,孩子们!你们的阿爸就要上路了,这一方窄窄的棺木,意味着你们与父亲从此将阴阳一方,相隔万里。信件寄不到了,因为那边没有邮局;手机打不通了,因为卫星信号覆盖不到。在即将分别之际,请你们每个人都对父亲说上一两句祝福的话语,祝福他老人家在天堂过得开心愉快,或者刚才大家对父亲还有什么话没说清楚,还有什么事情没解释明白,也附带说了,不按顺序,想好了就说吧。
钱白抢先说道,阿公,那边没有灯、没有电,一定很黑暗,阿公你不要害怕,那边有阿奶陪着你,阿奶会给你讲很多很多的故事……钱清摘下耳塞说,阿公,一路上有人坐在地铁张望擦身而过的广告,有人怕错过每段躲不掉的新闻报道,一路上有人能白头到老也有人失去青春年少,有人在回忆中微笑也有人为了明天而烦恼,有人过了一辈子只为一家几口每天都吃饱……跑不掉,每个人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每个人皈依自己的宗教,每个人都在单行道上寻找……
钱平转过身来,拍了女儿一下,你怎么这样对阿公讲呢?
钱清嘟哝道,我只是开头,还没讲完呢。
别讲了!
钱平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
接下来钱平、钱凡、白莲都说了,都给父亲献上深深的祝福,祝福老人家在那边过得开心快乐。银雪是最后一个祝福的,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没有人听懂听清楚,因为她说的时候泣不成声。
“小伙伴”用白布缠着两根木头,稳稳当当绑到棺木两边,四个抬棺人各就各位,伫立在棺木两头。刘叔分发草帽,一顶一顶地扣到钱平他们的头上——祭父披麻孝,送父戴草帽。这是规矩。
屋子里的人齐刷刷地站起来,罩着长衫的刘叔显得高大魁伟,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尊敬的钱老钱金贵先生,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里,我们在为你老人家送行,哀伤取代了欢乐的气氛,泪水填满了我们的胸腔。一天一夜以来,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通过广泛的协商和多方面的征求意见,开诚布公地进行自我批评,彼此之间相互理解,相互谅解,统一了思想,提高了认识,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这是一次严肃的典礼、团结的典礼、圆满的典礼。今天下午,你就要肩负使命踏上新的征程,追随列祖列宗去了,借此机会,我再讲一点意见。孔子曰,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钱老啊,你活着的时候,钱平钱凡兄弟俩以敬爱的心侍奉你、孝敬你、照料你;你去世以后,他们怀着极度悲伤的心情,并忠实地按照你的遗愿,为你料理后事,作为子女,他们可谓尽到了孝道。那么,子女对父母生前和死后应尽的义务都尽到了,孝子事亲的任务也就到此结束了。扶桑此日骑鲸去,华表何年化鹤来。感谢钱老,感谢你对我刘老歪的信任和支持;感谢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感谢大家为钱老的后事所付出的辛勤劳!现在我宣布:起棺!鸣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漆黑的棺木缓缓被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