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劈劈啪啪落在屋顶上。祖屋是三眼木瓦房,土改的时候分到的,经历了较久的年代。雨是冰雨,一滴滴让人感受到一阵阵寒意。钱凡曾建议父亲,将祖屋改造为钢混结构平顶房,父亲不同意,说要改你自己另外造一屋,我不跟你们住。老人的意思很清楚,房子是你自己造的,跟你哥哥没有关系。钱凡当然不敢离开父亲另住一屋,祖屋的现状就这样维持下来。每年夏末秋初,老人家都要爬上屋顶去捡补瓦片。朱乡长有一次下乡路过,对钱老说,你这屋子上面住人,下面养牲畜,气味实在难闻。老人家调侃他道,牛不臭、羊不臭,猪(朱)才臭呢。
像会间的小休一样,屋子里有了嘀嘀咕咕的声音,几个人挤在火盆前悄悄地闲聊起来。刘叔在八仙桌边与钱县长交换意见,钱县长给刘叔开了一瓶茅台,他对刘叔充满了感激,他讲不出的话刘叔替他讲了,别人不理解的事,刘叔他理解得很;别人认为某件事情大过天,到刘叔那里就是一只笸箕那么大。但是,刘叔有他的观点和立场,他告诫钱县长,关键还是看你们的态度,看你们的诚意,看你们的表现。在你们的父亲面前,我能够帮你们讲的,我尽可能帮你们讲,能够解释的尽量解释,不过,最后说服你们父亲的,不是我而是你们,主次要分清,责任要明确,前提是你们要讲出来,讲出来了,我才好跟你们父亲解释说明。
刘叔回到帐前,各人纷纷回到原来的座位,说事程序接着进行。刘叔接着刚才的话题,很明显,你们父亲的思想问题,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他对你们还有成见,还有很大的意见,他对你们的思想汇报,对你们的分析检查是不满意的,你们的检查没有过关。我个人认为,老人家的思想问题没有解决,首先是你们自身的思想问题没有解决,可以说,问题出在父亲那里,根源在你们身上。从前面的检讨,也就是从第一阶段自查自纠的情况看,首先是你们检查的面窄,检查不到位,检查不深刻,下一阶段要着重解决这方面的问题,检查要不断深化,要挖出深层次的问题出来。举个例子,比如钱白他爸,你前面讲了孝敬父亲不够这一方面,可以肯定,那么其他方面呢,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父亲的事情?你是个屠夫,你杀猪杀到现在,有没有注水行为?有没有把死猪肉当作好猪肉卖过?有没有把母猪肉当作野猪肉卖过?有没有挂羊头卖狗肉的行为?另外,杀猪以外也就是八小时以外你阿爸监督不到的地方,你有没有干过令你阿爸生气的事情,比如赌博之类,总之,思路要拓宽,范围要扩大,要全方位去查摆、去分析。所以啊,对下一阶段的检查,大家都要认真了,要高度重视了。
趁着大家在思考在查找问题,刘叔说了钱老的一件事:前年,村里收到一批救灾粮,你们阿爸要村支书谭幸福将名单和数额公布,张三李四、半斤八两,一一张榜。谭幸福不敢公布,他说你不敢公布,说明你有问题,屁股不干净。我对钱老说,你这是狗咬耗子管闲事。他说我就是要管这种闲事,老鼠个个爱大米,歌里都这样唱的。后来谭幸福碰到你们阿爸,就说风凉话,说吃不饱就去找你儿子要嘛,全县的仓库在你们家。老人家回来就生了闷气,不久就病了。
刘叔说,我提这件事的意思,就是把底子交给你们,你们的父亲是个讲面子的人、讲细节的人,是一个一旦较上了劲就绝对不会松手的人,所以你们要有思想准备了……
白莲扑通一声跪下来,带着哭腔道,阿爸,我是钱白他妈,我是一只丑乌鸦,长着一张烂嘴巴,张嘴就是谶语,没有一句好话,钱白他爸卖猪肉,我卖猪毛,卖猪毛赚了一点钱,去年春节就给你买了一套衣服。你舍不得穿,一直锁在箱子里。天冷了,我从箱子翻出衣服来让你穿,你还是不穿,气得我说了一句,莫非你要当作寿衣来穿吧!你当时瞪圆了眼,气得一天没说话,没想到春节刚过,你就查出病来了。我不该说那句话,我不说那句话,你就不会生病。阿爸,我知道你是在记恨我,我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要是老天能让你好起来,我现在就去把你换回来。
刘叔呷了一口酒,点头表示赞许,有诚意,但可以谅解。刘叔很了解钱老的性格,钱老从来不讲究穿着,一身粗布,一双解放鞋,走在大街小巷,如不介绍别人绝对看不出是个县长的父亲。钱老一辈子穿的是中山装,中山装是他一辈子一成不变的“制服”。黑色是他的基调色素,上衣左右各有两个带盖子和扣子的口袋,是他固定的模式。钱老说中山装是国服、是礼服,上得厅堂,下得市场。早些年钱县长发到不少公安、检察、法院制服,穿不了就拿给父亲,父亲一件也没穿,说人人都穿制服,全国岂不进入战争状态了。钱凡从部队复员回来,给父亲一套旧军装,父亲说我不穿,穿了人家以为我是将军向我敬礼,我搞不清楚敬礼伸四个手指还是五个手指。钱县长给父亲买了一双皮鞋,父亲说皮鞋是干部穿的,我一个农民穿皮鞋,那是黄牛钉蹄掌——与马争鞍。媳妇卖猪毛给公公买衣服,其诚可嘉,多少猪毛才换得一套衣服呀,难免有情绪了,可以理解。
接着钱凡的检查,比第一阶段有了深度。钱凡重点检讨了这些年来他卖猪肉的行为,他承认他没有办理工商营业执照,属于非法经营,另外他采取走村串户卖的办法,逃避纳税。这些年来他卖猪肉,从来没有向国家缴纳过一分营业税,但他说明了一件事,由于谭幸福的举报,去年他被乡税务所人员在村部截住,一次性罚了他两万块钱,钱凡说这实际上也等于补交了。
都没有注过水吗?刘叔问道,你卖的肉那么鲜嫩,人家都说注了水的肉才鲜嫩,没注水的肉是干巴巴的。
真的一头也没注过水,钱凡向刘叔保证,这点我爸他最清楚,我的猪都是在家里杀的。
那你那张五千元的罚款单是怎么回事的?你不是跟钱白他妈解释你往肉里边注了水吗?
刘叔穷根究底。
钱凡低着头,木讷很久才小声道出实情,那是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处罚单,我在发廊跟小姐时让警察抓了罚的,当时,我不敢打电话给哥哥……就欺骗钱白他妈说往猪肉里注水挨罚款的,实际上我是往……往人肉里注的水,我,我对不起钱白他妈,对不起阿爸!钱凡扑通一声跪在白莲的旁边。
白莲的眼睛闪着寒光,像一把剔骨刀一样狠狠地剜了钱凡一下,咔嚓一声切断了他的筋骨。
钱凡还交代了一次次偷窃行为,那是父亲七十大寿的时候,他请来刘叔给父亲做“补粮”仪式。事前需要从家里米缸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取得一小把米,在仪式之前放到寿坛里边,然后才能倒入家里的米。这种行为,叫做“偷粮”,通俗地说,就是为老人偷得延续生命的源泉。那天,他到东门街去“偷粮”,米行外很多人席地而坐,他们面前摆的是小袋的米,一看就知道是农村群众来卖米,米行没有他们固定的铺位,他们只能在外围卖,他们一般都是家里有人生病或者红白喜事缺钱开销了才来卖米的。然而,那米绝对是新米,是最好吃的晚稻。既然父亲“补粮”后要经常吃寿坛里的米,那就偷这些新米吧。钱凡朝一位老奶奶走去,一只手伸到那只陈旧的米袋子去,老奶奶热情地招呼道,买米吗?这是我家的新米,钱凡嘴上应着就悄悄地偷了老人家一把米。钱凡认为,他那次偷窃行为表面上是为了父亲,事实上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缺德行为,是一种损人利己的行为,违反了父亲的光辉思想。
相对而言,银雪的检讨较之前次也有了广度和深度,她承认外科医师的她是个爱干净甚至是有洁癖的人,她工作前要洗手,吃饭前要洗手,睡觉前要洗手,有时睡觉到半也要起来洗手。她看不惯家公邋邋遢遢的样子,看不得家公在宿舍里随地吐痰。县城很多干部,都带父母亲去跟着居住,享受城市的热闹生活,她的家公却一直住在乡下,这跟她对家公的态度有直接的关系。她说从她的这种态度去分析,深刻地反映出她的思想观念问题,就像癌症一样,它表面上是长在某一个部位,实际上是长在细胞里,流动在血液里,你割掉了这一部分,它仍然从另一个部位长出来,所以某些明星做了移植手术同样挽不住生命。银雪说她看不惯家公邋邋遢遢的样子,实际上是看不起家公,看不起老人,作为一个媳妇,怎么能看不起自己的家公呢?家公纵然是个下岗职工,是个捡破烂的,是个乞丐的也是你的家公呀,要不你就别嫁给他的儿子。
上述各人的发言,深深地触动了钱平,他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很久了,他没有这样仔细地回忆过自己的事情,反思过自己的行为,他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各种工作总结都是秘书们写的,各种汇报材料也都是秘书们写的,他的思想他的行为就是秘书的思想秘书的行为,他只剩下一副躯壳而已。然而,就在这一夜之间,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浮出来了,冒出来了,飘起来了,就像一处堵塞了的下水道,一桶水冲下去后,污物一下子冒了出来。
白莲的那套衣服,触及了钱平的另一件衣服。
今年秋天,落叶像父亲的头发一样飘落。父亲化疗后到钱平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天气有了一些凉意,钱平还穿着短袖衫,父亲却要穿两件衣服了。父亲来时没带什么衣服,钱平就给父亲一件灰色夹克衫穿。没想到穿了一辈子中山装的父亲欣然接受,他说小平同志穿了一辈子的中山装,南巡时他老人家也穿起了夹克衫。银雪说爸爸一到县城思想就解放了,与时俱进了。父亲也笑了,说金正日到深圳走一趟,回到朝鲜就搞特区了。父亲高高兴兴地穿上了那件夹克衫,还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
第二天钱平下班回来,见到父亲气呼呼地坐在客厅,茶几上放着那件灰色夹克衫。父亲劈头就问,这衣服哪来的?
买来的。
谁买的?
钱平老老实实地说,别人送的。
父亲说,别人行贿的衣服我不穿。
钱平说,不就是一件衣服嘛,怎么扯得那么远?
什么叫做远?远有几多远?
啪地一声,父亲一掌拍到茶几上,一把掀开那件衣服,露出两只鼓涨的牛皮纸信封。父亲指着信封对钱平说,那是从衣服的口袋里摸出来的。父亲当即要钱平把名字写在信封上的人叫来,你叫他来,现在就来。
钱平只好打电话通知那人来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朱乡长。钱平当书记时,朱乡长是财政所的所长。朱乡长刚好在县城,接了电话就匆匆来到钱平的家。当着父亲的面,钱平让朱乡长将衣服和两只分别装了一万块钱的牛皮纸信封拿走。
父亲没在县城住多久就回山里去了,走的那天,父亲拒绝儿子派车送他回去。父亲说现在油价涨了几倍,一趟往返的油费,够山里老百姓建一个沼气池了。假如你们个个少开几趟车,就能办许多的事情,就能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了。刻薄的话语,令钱平毛骨悚然。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一阵狂风吹来,路上灰尘弥漫,人群中钱平找不见了父亲,赶到车站,见到父亲已经站在发车门口。父亲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清澈透底,他死死地盯着儿子,将他拽到一个角落,钱清她爸,我不知道你收了多少件那样的衣服,不知道衣服里装了多少只那样的信封;我不知道你给没给上级领导也送过那样的衣服,在没在衣服里也装过类似的信封。我现在不需要你回答,哪天你想好了再回答我,我等待那一天,但那一天不要太久。毛主席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不要到等我进棺材的那一天,或者你进去了的那一天才回答我。
父亲当时不要他立即回答,是因为父亲认定他肯定有事,正所谓知子莫过于父也。父亲在给他时间,给他机会。钱平当时不敢回答,是因为他确实有事,他既不敢隐瞒,也不敢跟父亲坦白。他不敢面对父亲那双犀利的眼睛,在父亲那双俯瞰的鹰眼下,他是一只落荒而逃的老鼠,无处可藏。
钱平的眼神落到父亲的脸上,他触到了父亲威严的目光,一阵心惊肉跳。这些日子以来,钱平没有给父亲一个回应,没有给父亲任何一个答复。他实际上是在装聋作哑,拖延时间,企图让时光将父亲的追究慢慢地尘封。他是什么人?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什么场合没见过,什么场合不是都过来了嘛。
和朱乡长一样,钱平也送过信封。那只信封过于硕大,因而叫做档案袋。时间大概是1998年的9月份,接受档案袋的对象是老领导,数额是朱乡长的数额再乘以四,也就是四倍。当时县里换届在即,钱平作为乡书记,作为后备人选之一接受了考核。有人暗示钱平,关键时刻要看“一大一小两个好”。“大”就是看谁是大学学历,“小”就是看谁的年龄小,“两个好”就是看谁的机遇好,看谁联系得好。“一大一小两个好”里面,钱平占了“大小”的优势,优势率为百分之五十,钱平认为这只是成功的一半。后来钱平通过领导,找到老领导,送上了那只“档案袋”,那年换届时钱平当上了副县长。
谨慎的钱平还是出现了疏忽,他没有发现那只旧档案袋的一角什么时候写有“XX乡”三个字,更没有想到事业如日中天的老领导突然身陷囹圄。老领导被执行“两规”不久,省检察院循着“XX乡”三个字找到了钱平。钱平正在主席台上作报告,工作人员上来悄悄地告诉他,侧门有人找你。钱平向听众表示歉意离开主席台,侧门那里站了三个陌生人,他们确认钱平的身份后,把他带上泊在附近的警车。警车一路驶去,把钱平带往省城。沿途钱平与三个陌生人谈笑风生,还说了不少的段子。
在招待所里,钱平一开口就否认,那只档案袋是他送的。省检察院的同志提醒他好好回忆,并暗示他老领导已经承认,那只档案袋就是他送的。钱平始终一句话,不是我送的。第二天检察院的同志让他回来再仔细回忆,回忆起来后就告诉他们,并给他留了联系电话。钱平回来的当天,直接就去找了领导。领导安慰他一句话,没送就没送嘛。钱平心上的石头落下来了。
“档案袋”再一次被提到桌面上,是在“三讲”的时候。巡视组组长为“档案袋”的事,专门找钱平谈心,叫他甩开包袱,轻装上阵,要相信组织,珍惜机会。巡视组长是个父亲一样年岁的人,一所大学的老校长,参加过抗美援朝。钱平向老校长表态,他相信组织,但他没有包袱,请组织也相信他。
那只被搁浅下来的“档案袋”,在公诉机关对老领导定刑量刑时,归入“来历不明不能说明其合法收入”这一条款,也减轻了老领导的刑期。
初一那天,在那个叫鹿寨劳改场的招待所里,在两名狱警在场的情况下,钱平和老领导旁若无人地谈论了那只“档案袋”。老领导说要不是看到“XX乡”三个字,他还真记不得是钱平的。钱平就觉得有些幸运了,因为他听说众多送“信封”的人中,同样有名落孙山的,原因是领导忘记了或者不知道谁送的。不过,钱平还是那句话,我可是什么都没送给你。老领导说你那个乡有几个书记,有几个符合提拔条件,一问就不清楚了嘛,你还真是铁嘴铜牙。
钱平眼神慌里慌张的,不敢落在父亲的脸上,害怕遭遇父亲睁着的眼睛,那双默默拷问他的眼睛,那双不放过他的眼睛。
屋子里进来了几个人,他们过来商量明早到屋后砌坟墓的事。老人家最后一次从县城化疗回来后,就到坡岭上为自己选定了一处墓穴。几个人见到这边没什么动静,就见缝插针地商量起来。
最近见到朱乡长吗?
刘叔悄悄坐到钱平的旁边。
钱平愣了一下应道,年底开会见过一次。
刘叔说,小年那天朱乡长来你家,我正好碰上,他以为你回来想见你一面,朱乡长跟你关系不错吧?
钱平望了刘叔一眼,眼神有些警惕,说了一句,一般呗,又补充一句,大家都是同事。
刘叔漫不经心地说,朱乡长原来是个胖子,现在瘦得像个白粉仔。年三十晚我去他家,不就是母鸡叫了几声嘛,宰吃了不就完了嘛,他却天塌了似的魂不附体,看他那个样子不是病了就是出问题了。他那个人啊,哎!怎么说呢?总觉得不牢靠多少。他老爸一只凳子坐在门口,天亮坐到天黑。四个仔剩下他一个,还不晓得能不能送终。
钱平一路听下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不对路了、不对头了……那几个人商量好事情后开门出去,寒风吹进来的同时,吹开钱平心底里一本已经装订封存了的账本,当年那只“档案袋”里的八万块钱,就是从朱乡长,不,是从朱所长那里划拨出来的,莫非……钱平呼地站了起来,手在裤袋里摸索着,他在找烟。
一支烟从旁边递了过来,还有一缕幽蓝的火苗,刘叔已经站在他的一侧。钱平接过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刘叔悄悄地把他扯到八仙桌那里,从包里拿出一只包裹,一只用报纸包的包裹,说这是你父亲要我转交给你的一样东西。刘叔说这只包裹经过了几个环节,先是由钱凡送到朱乡长那里,再由朱乡长转到他那里,现在由他转交给钱平。是什么东西值得父亲这样繁冗?父亲直接让弟弟钱凡交给自己不就行了吗?钱平来不及多想,一层一层地剥开了包裹——里面是父亲亲笔写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