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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远处鸡鸣声摇曳而至,引得鸡房里的同类条件反射地扑棱翅膀,却始终忍声吞气不敢造肆。

刘叔接过钱凡递过来的酒壶,呷了一口,塞上木塞说,你们是知道的,我刘老歪向来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今天头一次感到问题棘手。刚才我说了,你们的态度是诚恳的,你们的检查也基本上到位,但还是处于基本这个层面上,还是停留在表面上,还不深刻,还不透彻,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你们是否对阿爸讲了真话?是不是凭着良心说话?你们阿爸生前最痛恨的是说假话办假事。是吧,钱老?

刘叔瞄了钱平一眼,钱县长,你爸倔强得很呢,你可得帮我分析分析了,大家也都分析分析了,共同做好他老人家的思想工作。

钱老,我们先说点别的吧,刘叔转向帐前,你是一肚子的气,却一肚子的空,你一定是饿坏了,你滴水不沾就走,哪能不饿呢?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我刘老歪最清楚这个道理,想当年我当村长,哪次开会不给你们这些队长备它一桌?不是猪就是羊,不是羊就是狗,要知道做法事是不能吃狗肉的,大家叫我刘老歪,知道我为什么歪吗?就是吃了狗肉歪的嘛,是因为你们歪的嘛,可是没肉吃没酒喝你们来开会吗?不来嘛,过去干革命,为什么有那么多群众拥护?就是因为干了革命就有饭吃有肉吃嘛。废话少说,来,给钱老大人喂饭。

钱凡拿一只碟子,装来一小勺米饭。刘叔接过碟子,双手递给钱平,来,钱县长,给你阿爸喂上,小时候阿爸喂你一勺,就等你今天喂他一口,你年三十晚都没回来,现在是好好侍候侍候你阿爸的时候了。

钱平托着碟子,跪在帐前,捏了碟子里的饭粒,一颗两颗、一粒两粒,小心翼翼地捻到父亲的嘴里。父亲张着嘴巴,在接受儿子的孝敬,饭粒悄无声息地落进父亲的嘴里。

钱老,我知道你饿呢,心上还搁了疙瘩呢……刘叔在一旁不停地念叨,我知道你心里惦着钱县长钱清她爸,大年初一你就一直等着他,等不到他,你耍小孩脾气走了是不是?全中国人民都是大年三十晚吃团圆饭,你们家是大年初一才吃团圆饭,对不对?你们家的情况我了如指掌,全村的情况我了如指掌,哪家婆媳拌嘴叔嫂勾搭没有我不掌握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你家大年初一钱县长才回来,所以大年初一你们家才吃团圆饭。可是你知道吗?年年三十晚钱县长他要值班,要深入下去,要访贫问苦、访孤问寡、访疾问难、访外问弱。“贫苦”、“孤寡”,你肯定懂得,“外弱”是个新名词,“外”是外来人,外资老板呀,外来民工呀,“弱”就是弱势群体,一大帮呢。钱县长钱清她爸的确是忙,他是一县之长,不是一乡之长,不是一村之长,不是一家之长,全县一万多户的年夜饭都摆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一个大厅堂,装着一万多桌呐,当年康熙大帝摆寿宴也没有这么多桌。所以,你老人家就得理解,就得支持,谁叫你培养出这么一个县长!县长个个都想当,可又不是个个都当得了,我村那个癫仔吴宗强说只要给他当县长,哪怕给他当一天就枪毙他都愿意,我说你做梦都梦不上。话说回来,钱县长他今年大年初一是没回来,毕竟他今天回来了,现在给你喂年夜饭呢,你不是睁着眼睛吗?你自己看看吧!

一颗颗米饭落进父亲嘴里的同时,一滴滴泪珠从钱平的脸上滑落下来……父亲的嘴里噙满了米粒,却没有咽下一粒。父亲是在通过一种虚无的程序,接受儿子空洞的孝敬。父亲患的是食道癌,两个月前就咽不下食物了,是靠一滴滴水撑到了年前的,撑到了新年的第一天——儿子回来的既定时间,最终还是没能看上儿子的最后一眼。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自己没能给父亲喂上一滴水,现在却以这种蹩脚的方式,表达一个儿子的孝敬,这算什么呢?父亲他接受吗?就在这时,钱平突然发现父亲的眼角溢出两行晶莹的液体,均匀地沿着两腮流动……刹那间,钱平浑身过电般地战栗,他猛地一把抱住父亲的身子,阿爸,我跟你说……

往下钱平的叙述或者检讨虽然带着哭腔,但口齿是清晰的,从钱平向父亲叙说的过程中,在场的人终于知道了他从除夕到大年初二这三天时间的行踪或者去向,也就是他为什么没在既定的时间——大年初一回到家的原因。

前面钱平曾经提醒妻子,如果要问他到哪里去了,回去请翻看县电视台的录像就知道了。钱平说这句话是有据可查的,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县电视台除夕之夜播放的那条新闻节目。所有电视用户都看到了那条头条新闻,钱县长亲率民政等有关部门领导深入敬老院看望孤寡老人,给他们送年货、发红包,还和他们一起吃了团圆饭,其中还有一个特写镜头,钱县长亲自给一位老人夹了一块鸡肉——这是事实,是真实的新闻。

但是,这是除夕上午的事情,钱平在叙述中提到这个事实时,也没有模糊这个时间界限。除夕中午,钱平离开敬老院后,像往年一样,自己开车赶往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城市,出现在一个洋溢着浓浓节日气氛的家里——领导的家,像儿子一样出现在领导的家里。领导也有一个儿子,不过他远在大洋彼岸,除夕这一天只能通过电话向父母致以节日的问候,祝他们新年吉祥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钱平在领导家刚一落座,电话就越过太平洋来了,钱平先接了,哈喽!我是你哥,才把话筒递给领导夫人,说我弟的从曼哈顿打来了。事实上,领导一家人也早已把钱平当作了儿子,因为钱平从当乡长的时候起,年年都到领导家过年,后来当乡书记、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副书记到当县长后一年也没间断过。钱平开始到领导家过年的时候,领导也还不是大领导,先是副领导,常务副领导、然后才是正领导。用领导夫人的话说,钱平这孩子不仅能干,会干、还很懂事,很重情,很有前途。

年夜饭因为保姆回家过年而改到酒店去吃。宽敞的总统包厢里,春风荡漾,喜气洋洋,一帮人围着大圆桌回顾过去、展望未来、豪情满怀。所谓一帮人,就是后面又来了几个人,都是老面孔,和钱平一样他们也是跟领导过年来了。

按照钱平的叙述,再从时间去推算,大概是在崔永元和赵本山、宋丹丹说事的那个时候,远在山里的一家人正挤在父亲的床前,他们的脑海里没有除夕这个概念,他们在虔诚地祈求上帝,挽留父亲,等到大儿子归来。

银雪不停地拍打父亲的手背,寻找血管,好不容易扎上针头后,全家人的眼睛就一齐盯在那只麦菲氏滴管上。那只透明的麦菲氏滴管,滴着一家人亟盼的奇迹。管子里的液体不断上涨,一滴也没有输进去,因为父亲的血管已是一条失去流速的冰河。

银雪垂下头来,沮丧地放弃了最后的努力。

按照风俗,父亲必须下床了。所谓“下床”,就是在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要抬到床下来。父亲下床之后,还有意识地张着嘴唇,接受弟弟钱凡水碗里一勺一勺地湿润,他在苦苦地撑着,像田径场上一名受伤的运动员,一步一步顽强地朝终点挪动,终点就是旧历新年的第一天,就是大年初一,终点线的那头站着他的大儿子钱平。

钱平似乎忘记了既定的日程安排,似乎忘记了腊月二十四那天弟弟的提醒,初一大清早,钱平和领导告别后,又驱车到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名叫鹿寨。顾名思义,是一个养鹿的寨子。作为交流干部,钱平曾经在那里担任过县委副书记。这个“寨子”的附近有一个农场,养的不是鹿子,而是一群犯了罪剃了头穿着号服的人,所以叫做劳改场,也叫监狱。

这是一个临时的决定。头晚钱平他们和领导谈得兴高采烈其乐融融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谈到了老领导。一谈到老领导,所有的人就一脸的哀伤。哀伤是在情理之中,因为在场的人包括领导都是老领导当年一手提拔的。可以说,没有老领导,就没有他们的今天。钱平张口就表态,明天我代表大家去看望老领导,大伙听罢喜出望外。老领导现在在劳改场里,当然,老领导已不再是领导,他现在的身份是服刑人员,有一个不长不短二十年的刑期。

在监狱招待所里,钱平等来了老领导,还有两名陪同的狱警。老领导一头白发,当年那气派的大背头如今杂乱无章,仿佛沙漠里的一丛驼草。老领导穿着臃肿的号服,胸前嵌着一块白布,上面标有两个阿拉伯数字“20”。钱平不明白那是编号,还是老领导的刑期。老领导一见到钱平眼圈儿就红了,说刚才看见高墙上的电线落了一只喜鹊,就知道有人来看我了。两人坐了下来,互叙旧情,共话新春。

分别时,钱平拎着经过狱警检查过了的烟酒等礼品,一路将老领导送往监舍大门。狱警将那几条烟都拆开了,还抽样地拆了几包,看藏的是不是烟。几瓶酒则都扭开瓶盖闻了闻,其中一个狱警将那瓶茅台喝了一口,确认是酒之后放回礼品袋。礼品虽然还是礼品,却像人们常说的不是“原装货”了。一路上,钱平再三叮嘱老领导保重身体,延年益寿。

大门外,老领导向岗楼上的武警战士敬礼报告:哨兵同志,会面结束,按时归仓,请予开门。电动铁门徐徐开启,又徐徐关上,咣当一声吞没了老领导萧条的背影。

这咣当一声里,远离在山里的父亲在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弟弟在一旁不断地呼唤,爸爸,爸爸,哥哥就要回来了……门外,侄子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像战争年代的儿童团员一样站哨远眺。侄子的脖子僵直了,山坳口始终没有出现伯父那辆墨绿色的Land Cruiser座驾。这一天的正午,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然,钱平的叙述是汇报性质的叙述,不会有很多细节。汇报与叙述明显的区别在于,汇报侧重纲要和概括,叙述强调情节和细节。尽管如此,钱平汇报式的叙述,还是让全场的人都肃静了,像蚊帐里的钱老大人一样沉默。

唔!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些年来,儿子或者钱县长或者丈夫或者哥哥或者伯父或者父亲,一直都是在领导家过的年。父亲弥留的当晚,儿子原来是在领导的家里,县长原来是在领导的家里,丈夫原来是在领导的家里,哥哥原来是在领导的家里!父亲咽气的当天,儿子原来是在监狱里,县长原来是在监狱里,丈夫原来是在监狱里,哥哥原来是在监狱里!唔!原来是这样的。

刘叔暂时松了一口气,他亲自将钱平引到座位上,主人似的递给他一杯茶。

重新坐到帐前,刘叔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钱老啊!刚才,钱县长诚心诚意给你喂了饭,掏心掏肺地向你作了汇报,不容易啊!难得啊!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饭你吃了,话你听了,我又该罗嗦两句了。古人云,在家者不知有官,方能守分;在官者不知有家,方能尽分。就是说居家的人,忘记升官发财才能安守本分;为官的人,忘记自己身家才能尽职尽责。钱县长虽然年年舍下你到领导家去过年,去拜年,道义上讲不过去,但也是可以理解的。毛主席说过,拜年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我们无产阶级也要拜,就是晚一点也不怕,无非拱拱手,说些吉利的话嘛。古人云,孝子百世之宗,仁人天下之命。钱县长在那个位子的确不容易,官场即江湖,身躯不由己,再说他到领导家过年拜年,也不纯属是为了联络感情,或者跑官要官,也是为了加强与上级领导的密切联系,争取上级领导的关心和重视,从而争取到更多的项目和资金,为全县人民造福,还是工作上的范畴,远的不说,就说我们村的公路我们屯的引水渠道,没有钱县长能凿出来吗?能修起来吗?显然不能嘛。所谓官肯着意一分,民受十分之惠,就是说当官的用一分心,百姓就能得到十分的实惠。至于到监狱去看望老领导,我看也没有什么值得非议或大惊小怪。这位老领导我记得,人长得矮矮胖胖的,开人代会选他当领导,他表态讲话时把受宠若惊念成受“笼”若惊,一开口就不吉利,果然进到笼子里去了。还有是投票后计票期间,大会工作人员居然放了一首什么歌曲,唱着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真的就落山了。有机会我也想去看望他,问他以前的老部下还有没有去看他的。他劳改了也还是人,人与人之间,重的就是一个“情”字。什么爱情呀、友情呀、亲情呀、恋情呀、私情呀,都离不开一个“情”字,“情”字旁边一个“青”字,就是说感情要像树上的叶子那样常青嘛,何况这对加强犯人改造,也是一件有益的事情。我听说现在监狱里还有“鹊桥会”,老婆、丈夫可以去监狱里和犯人丈夫、老婆睡一觉,改善一下生活。照这样讲,一个老部下去看望一下老上级也就未尝不可了。我们看问题、想问题、分析问题,要从辩证的角度出发,凡事要一分为二。钱老,如果你老人家同意我的观点,这事我们就暂告一个段落。话讲了、脸洗了、饭吃了,你也该着衣着帽了。以前你开会从来不迟到,你自己的事情也要抓紧。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现在天都快亮了。

叮当一声,刘叔抛出两只“猪耳朵”,席子上,一只“猪耳朵”耳孔朝上,一只“猪耳朵”耳孔朝下,呈现不同的姿态。刘叔怅然一叹,钱老啊!你还是想不通嘛,你难道还有什么想不通呢?不是都说好了吗?不是都讲清楚了吗?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刘老歪吗? YVhfYX4mLQd8ksZbs13RxlU1SL4WrHZZRuxBSMhcdi6VpdnfJSYkLcIe5v8R+o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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