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是一副对联:操刀听凭挑肥拣瘦,为政诫以明耻知荣——这是钱老去年写的春联。钱老每年不但要在门上贴一副自己写的春联,还到处帮村里人家写春联,但是,今年老人家的门上没有新春联。
进了门刘叔脱下雨衣,熟门熟路地挂到门背的铁勾上。钱凡和白莲迎上去,刘叔你来了。刘叔看见了钱平,像以往一样主动伸出手去,钱县长你回来了。钱平站了起来,当即认出是路上差些撞了的那个人,就一脸歉疚地握着刘叔的手,都怪我路上没认出你来,要不然就把你捎上了,冤枉你老人家走了这么长的路。刘叔说,我一看那车,就知道是钱县长的车,喊了几声你没听见,你是归心似箭我理解。钱平递给刘叔一支烟,大过年的让你老人家遭累了。刘叔接过烟道,令尊与我是世交,客气的话就免了,人都有这么一天,今天我来送令尊,某一天同样也会有人送我,我们作为后人,关键是把先人送好,让他们安心上路。
钱平连连点头,刘叔你说得对,这是我们的愿望。钱平把刘叔请到餐桌边来,招呼“小伙伴”他们几个人也一起过来坐了。有吃才有讲,有路就有桥,这是规矩。白莲收拾原来的餐具,摆上新的筷子和碟子。钱凡将电磁炉接上电,火锅里的汤水咿哟咿哟地唱了起来,是一种节日的声音。钱平敬了刘叔一杯酒,再次表示他的歉意。刘叔抿了一口说,时辰不早了,有些事情我们事先得商量妥当,这样我才好开展工作。
钱平坦然道,刘叔你说就是,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叔摆了摆手,别的人家可以,你家不行。子是豹,父是虎。你是县长,令尊在方圆内也是个人物。如果说我吃遍全村猪头皮,那么令尊则把门口的对联都写完了。老人家是个长脾气的人,他的脾气都写在自己和别人的对联上了。你说去年我家春联他怎么写?吃了人家喝了人家你老人家走好;忙坏哥们累坏哥们我铁哥们居安。横批是和谐社会。你看,这哪里是春联,分明是耍弄我嘛!刘叔降低音量,不瞒你说,令尊是个很难打理的主儿,就像城府很深或者偏爱挑剔的领导一样,脾气让人琢磨不透。到底怎么个做法,我心里没底,是按官方遗体告别追悼会的形式,或是入乡随俗像你先母那样做个法事,这事你得定夺。俗话说长子为父,令尊的后事你说了算。
钱平宽慰刘叔,严父平素心直口快,话语多有伤人,还请刘叔多多担待。严父一世深居山野,岂有不入乡随俗之理,一切照章行事,一切有劳于你刘叔了。刘叔提醒钱平道,先母仙逝时你是乡长,现在你是县长。时代不同了,地位不同了,形势也不同了,以前搞“三讲”,现在先进性教育,以后还要搞什么我都不懂,反正不会让你们闲着,这事你得慎重考虑。入乡随俗,无可厚非,却难免他人说三道四,说你当县长的搞封建迷信活动,你不怕有人告你的状?
告什么卵状!“小伙伴”插嘴道,县长也是人,县长也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再说,县长也要尊重群众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嘛。刘老歪,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前你听县长的,现在县长听你的。刘叔呵斥道,你别鸡巴蛋蛋不分主仆,谁前谁后谁里谁外分不清楚,全县方圆数千平方公里之内都得听县长的,这是规矩,你懂不懂?“小伙伴”哑口无言,埋头喝酒。“小伙伴”也真是的,刘叔是个什么人,他老人家的绰号是你这个辈份的人所能随便叫的吗!
钱平接过“小伙伴”的话,没错,就听你刘叔的,你按一切程序办,你认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意见。
那就这样定了吧,既然如此,一切就得听我的,一切得按我的指令去操作了。刘叔再说话时已是另一个腔调,另一种口吻,明显地藏着威严了。
“小伙伴”屁颠屁颠地跟在刘叔身后回到堂屋,帮助刘叔从包里掏出熏黄了的唱本、笔砚、纸张、法印和两只“猪耳朵”,一一地摆到八仙桌上。刘叔吩咐“小伙伴”搭起祭台,摆着供品,烧上香火。
罩上长衫,刘叔坐到帐前,屋子里寂静了下来。刘叔哦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脸颊上的肌肉拧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迅即调整位置。左嘴角向上扬去,右嘴角撇了下来,一张歪嘴巴竟长得端端正正的了。刘叔一板一眼地说道——
钱老你好!我是刘老歪。我当村长时,经常到你家吃席,喝的是红薯酒,吃的是猪头皮。你大儿子当政府一把手,可是你从来不让他拿回一瓶酒。你二儿子当兵有技术,想找哥哥领一份工资你不支持,你让他当屠夫天天卖猪肉,卖了猪肉卖猪脸皮。你是个好党员,你是个好父亲。你名垂青史,你流芳万世。上尊帝王老子,下贱庶民百姓,阴曹地府,谁人都有一条单行道一张单程票。今日你老先行,老刘我来给你送一程,送你到南山之巅,送你到东海之滨。送你过神界,送你到天堂……阳世间还有什么话没说清楚,今日我们把它说清楚;还有什么事没有了断,今日我们把它了断,让你安心上路,让你轻松过桥。上路不收费,过桥不检查,一路顺风,一路平安……
刘叔将两只“猪耳朵”往地上一抛,叮当一声,两只“猪耳朵”躺在地上,两扇耳孔同时朝上,呈现同一种姿态。开口顺利,刘叔有些兴奋,钱老,这么说你同意我的方案了。
回到八仙桌边,刘叔拿起脱了漆的军用水壶,扯出木塞,呷了一口,宣布进入第一个程序,给父亲大人“净体”。刘叔那只水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酒,水壶变成了酒壶。刘叔喝酒不在酒桌上喝,而是在酒桌之外的场合喝。他把酒当作茶来喝,当作提精气神来喝,当作一种仪式来喝。
钱平挂起蚊帐,移去覆盖在父亲身上的被子。父亲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副骨架,他禁不住哭出声来。
刘叔劝阻道,别让泪水落在父亲的脸上。然后又强调,你们都听清楚了啊!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锣未敲,鼓未响,谁人也不准哭,谁人也不准流眼泪。钱平抽着鼻子控制自己。白莲端了一盆热水出来,刘叔叫钱凡到屋外扯来几片柚树叶子。钱凡拿来叶子,刘叔提示他将叶子浸到水盆里,然后蘸着水往父亲的脸上擦拭。刘叔端起盆子递给钱平,俗话说,长子为君,次子为臣,净体一事由你当哥的来做。
钱平强忍着泪水,捏着树叶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父亲瘦削的脸庞。父亲双眼茫然地睁着,像是盯着他,又像是盯着某个地方。钱平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抹着父亲的眼皮。手指抹上去,父亲的眼睛就合上了;手指滑过去后,父亲的眼皮又张开着。钱平不停地抹着揉着,父亲的双眼始终睁着。
这一切刘叔都看在眼里,他示意钱凡过来,你招呼家里人和屯里左邻右舍代表都坐到帐前去,坐成两排,家里人坐前排,左邻右舍代表坐后排。
大伙摆好凳子,对号入座,刘叔干咳一声,大家都看到了,钱老大人满腹心事,死不安瞑,他老人家对你们有意见,有很大的意见。你们有谁偷了他的东西,或者干了什么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事情,现在就交出来,现在就说出来。交出来了,说出来了,一了百了,钱老大人就会原谅你们,不然他老人家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老人不闭眼,就不安心上路,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任何人不能抱着侥幸心理,企图搪塞过去——刘叔的语调近乎严厉。
实际上,这是世世代代流传在桂西北的一种风俗——死人入殓之前后的一套程序,在法事里边叫做“说事”,就是在先人面前把话说清楚,把问题搞清楚,把心结、内疚或者误会说出来,让逝者宽恕,生者坦然。类似于现在的民主生活会,但又不完全相同,民主生活会包括批评与自我批评,既批评别人,也批评自己,而这套“说事”只限于自我批评、自我揭露、自我解剖,并通过自我整改,达到自我提高。
这套程序可以在入殓之前举行,也可以在入殓之后举行,至于什么时候举行,根据具体情况来定。程序的范围有大有小,入殓之前范围相对小一些,只限于家庭主要成员,可以邀请左邻右舍代表列席旁听,内容也相对窄一些,主要是家庭内部家庭成员的问题;入殓之后范围就宽了,直系亲属兄弟姐妹左邻右舍都要参加,涉及的内容也就广了,历史问题、宗族分争,邻里恩怨都要一桩桩地了断。
这套程序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讲的要真实,表态的要落实,绝不能隐瞒,不能敷衍了事。这套程序处理不好,就无法进入其他程序,或者无法“转段”,即第一阶段做不好,就无法转入第二、第三阶段。这套程序具有很大的关联性,一旦其他程序进行得不顺畅或者“卡壳”,就得重新启动这套程序,它贯穿于整个法事的始终。
帐前像个小会场,每个人都低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每个人都在总结,在反思或反省。在检讨父亲在世时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的种种表现,乃至自己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当然只能是坏的方面不足的方面,因为发言的时候,不能讲好,只能讲坏。刘叔坐回到八仙桌边,他手里拿着酒壶,在期待中久不久呷上一口。
钱白突然从座位上跑出去,很快就拿了一个红布包出来,跑到刘叔跟前,我偷了阿公一样东西,你能不能转告他说,钱白保证以后不再偷东西了,偷东西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刘叔接过红布包来,我说,我对你阿公说,钱老,钱白是你的好孙子,他把你的东西交出来了。刘叔将红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是一只碗口大的毛主席像章。刘叔摘下钱白的帽子,亲昵地摸着他的光头,告诉刘阿公,什么时候拿了你阿公这个东西。
钱白摇头说记不得了。刘叔把帽子戴到钱白的头上,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拿阿公这个东西。钱白指着像章说,我见阿公长得像这个人。刘叔一把将钱白搂到怀里,阿公不怪你,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刘叔把像章重新包起来交给钱白,你把阿公这个东西收好,不要弄丢了。钱白点头接过红布包回到母亲的旁边。
大家低着头,都在回忆和反思。刘叔明白,目前大家都碰到一个问题,就是切入点问题,从何说起,从哪件事说起,万事开头难。针对大家一下子找不到切入点的普遍问题,刘叔作了一些技术性的点拨,俗话说,鸦有反哺之情,羊有跪乳之恩。生我者父母,育我者爹娘,父母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那么,作为子女,我们反过来为父母亲做了些什么?回报了些什么?你们可以先从某些方面,比如从孝敬方面去查摆问题,突出重点,抓住要害,循序渐进,要敢于揭疤不怕痛,敢于亮短不怕丑,真心诚意赢得父亲的谅解和宽宥。在表述上刘叔又作了三段式的示范,首先抛出命题:我不是人,接着分析我为什么不是人,即我不是人的根源是什么,结合个人的成长经历来展开讲,不能泛泛而谈,最后讲我怎样才能做好一个人,也就是整改措施和努力方向。刘叔启示道,刚才钱白已经给你们做了很好的榜样,他就敢于承认错误,勇于改正错误。小孩薄脸皮,大人厚脸皮。薄脸皮的能做到的事,厚脸皮的就说不过去了。后面一句话,刘叔是在旁敲侧击,扬鞭催马。
果然就有效果了,就有场面了,钱凡率先打破沉闷的气氛,阿爸,我是钱白他爸,这些年来,我和钱白她妈半夜宰猪,白天卖肉,傍黑才回到家,你年岁大了却要自己煮饭做家务,喂猪喂牛,上山放羊,还要照顾钱白督促他上学做功课。作为儿子,我没能让你过一天清闲的日子,你一辈子都在忙碌,一下子都在为我受苦受累。阿爸,我不是个好儿子,我没有尽到孝道。
白莲接过丈夫的话茬说下去,阿爸,我是钱白他妈,那次钱白他爸买了一瓶维磷补汁,我以为是买给我的就把它喝了,喝完了我才知道是买给你的。我从来没有给你老人家买过维磷补汁,却把你的维磷补汁喝了,阿爸,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媳妇。
钱清摘下MP3耳塞,望她母亲一眼,暗示母亲应该发言了。银雪夹着凳子往前挪了一步,阿爸,我是钱清她妈,去年你到县里住院,作为大媳妇,我没有给你喂过一口饭;作为在医院里的亲人,我没有给你一次特殊的关照,我始终把你当作普通的病人看待。阿爸,我也不是个好媳妇。
银雪说完就端了水盆到厨房去,在里面唤了一声,钱平,你进来一下。
钱平进到厨房,银雪贴着他耳朵说,我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知道阿爸那眼皮是僵硬了的,你用热水敷一下就缓解了,眼睛就能合得上了,你一个县长随便应付一下也罢,可别胡乱说些什么,我看这个歪嘴道公是故意为难我们,让想村里人听我们的笑话。
钱平端着水盆回到帐前,银雪递给他一张毛巾。钱平把毛巾浸到热水里,泡了一下,然后拧了水敷到父亲的眼上,敷了一遍又一遍,父亲的双眼依然睁着,他只好作罢。
刘叔坐在八仙桌边,眼睛朝第一排正中的钱平望去,因为钱平还没有发言。从一开始发言,刘叔就已经有些不满意,你钱县长无论辈份还是职务,你都应该先发言的。以前到县里开会,分组讨论你都是第一个发言,而且发言时间最长,那么在家里你更应率先垂范。刘叔不吭声,好吧,你不先发言,你小结也行。刘叔像与会代表一样在等待钱平的小结。钱平像是忽略或无意识的,一直闷声不响,连银雪也提醒似的望了丈夫一眼。钱平还是没有反应,他居然无事般地抽起烟来。
刘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一下子恢复主持人的身份,钱县长,你也该说一说吧,你是长子,你不说父亲是通不过的。恕我直言,你父亲之所以不闭眼,在很大程度上跟你有直接的关系……钱平的耳朵仿佛被刺了一下,刘叔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刘叔根本不理会钱平刺耳不刺耳,继续他的话题,这些年来,作为儿子,作为长子,你没有一个除夕晚上是和老人家待在一起的。大年初一,老人家离开人世,你没有在场,没有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古人说,自古忠孝难两全。这我理解,你忙,我也知道,全县人民都知道,你父亲想必也明白,但你总得给父亲一个说法吧,或者给他一个解释吧。
钱平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醒悟过来了,摆正位子了,原来他也是要发言的,也是要反思的,也是要检讨的,在父亲的面前,地位再高的他永远是一个孩子。他像往常开会说话一样,一面清嗓子一面寻找话题,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像临时应付一个会议,一下子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一声阿爸之后,钱平一连用了几个“这个”转折词,这个,我是钱清她爸。这个,这些年来,我一直忙于公务,想全县的事多,想家里的事少,想群众的事多,想亲人的事少。这些年来,我年年三十晚都要值班,下基层,下部门,没有一年和你老人家在一起吃一餐真正意义的团圆饭。别人家团圆,我们家不团圆。阿爸,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我不是个称职的儿子……钱平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后面的话就含糊不清了。
该说的都说了,该是刘叔的事了。刘叔阴沉着脸站了起来,显然他对所有人的发言很不满意。鸡毛蒜皮,敷衍了事,他在心里这样说。刘叔坐到帐前,钱老,我是刘老歪,刚才你都听到了,子女们认错的认错,检讨的检讨,总的来说,态度是诚恳的,检查也是基本上到位的。俗话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毛主席说过,犯了错误,改了就好。你也是经历过历次运动的人,斗争让你吃尽了苦头,现在不兴那一套了,提倡对事不对人,不搞人人过关,不纠缠历史旧账。你老人家如果接受子女们的检查,就给予他们改正的机会,来日为你择一处风水宝地,立一块大理石墓碑,建一个镶着琉璃瓦的凉亭。钱老,你在听吗?你认同我的观点吗?俗话说,牛拉磨要遮眼,人走路要睁眼。你老人家执意睁眼上路也行,我不强求你,你是个老党员,你有保留个人意见的权利,但你不能带着满腹的心事走,带着对子女的成见走。你得表明你的态度,表明你的观点,好让子女们为你着衣着帽,配马配鞍。
叮当一声,刘叔将两只“猪耳朵”一抛,众人一看,席子上一只“猪耳朵”耳孔朝上,一只“猪耳朵”耳孔朝下,呈现不同的姿态。刘叔迅即将两只“猪耳朵”捡起来,钱老,刚才你可能没听清楚,可能还没考虑好,现在我们重新表决一次,你重新表态一下,你都想好了啊!听好了啊!
叮当一声,众人伸直脖子再看,两只“猪耳朵”还是先前的姿态,一只朝上,一只朝下。刘叔长叹一声,钱老啊!你这是思想问题没有解决嘛。
钱清指着席子上一正一反两只“猪耳朵”,凑到钱凡叔叔的耳朵,悄悄地问道,那是什么意思?钱凡告诉她,那是你阿公的态度,如果两只“猪耳朵”形状一致,呈现同一种姿态,比如两扇耳孔同时朝上或者朝下,就表明你阿公同意了或者认可了;如果两只“猪耳朵”形状不一致,单扇耳孔朝上或者朝下,那就表明你阿公不同意或者反对。钱凡解释道,目前,那两只猪耳朵的形状,表明你阿公不接受我们的检查。
钱清懵懂地摇着头,心里嘀咕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态度?那猪耳朵不就是一抛一抛的嘛,多抛它几次不就一致了吗!就堵上耳塞接着听她的MP3,机子里正在播放王菲的《单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