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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老伴的抱怨变成了唠叨,仿佛屋檐前的雨水喋喋不休,看你这个道公比县长还忙,县长过年也放假回家休息,你一天就没歇息过。刘叔确实是够忙的了,过年都没过得安稳。腊月二十九村养老院举行奠基仪式,天蒙蒙亮刘叔就去了。刘叔得先动了嘴,领导才能动铁铲。年三十晚吃罢饭就到朱乡长家,朱乡长家有一只老母鸡,做了变性手术似的唱了一夜,唱得一家人年夜饭都吃不踏实。雄鸡一唱天下白,母鸡一唱朱乡长家黑完了。朱乡长亲自过来请的,一脸的惊恐和不安。乡长不安,全乡不安。刘叔筷子一撂就去了,去了就把朱乡长的母鸡宰了,肚子里孕育了一帮蛋,一个没屙出来。大年初一隔壁屯有一家的灶台上落进了一只猫头鹰,又把刘叔扯去了。这只猫头鹰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大年初一来,刘叔过去安慰了一夜才回来。今天要赶往钱县长家去,钱县长的父亲去世了。

刘叔与钱老生前既是世交,又是同志。刘叔当村长时,钱老是队长,算是上下级关系。钱县长的母亲去世那年,是刘叔主持的法事。那时候刘叔一面当村长,一面当道公,一身兼两职。挎包里除了一枚公章,还有两只铜质的火柴盒大小的“猪耳朵”,则像陈年的腊味,闪着古董的光。怀了生了盖公章,病了死了抛“猪耳朵”,都要备案的。各有各的手续,各有各的程序。

钱县长的父亲是昨天中午去世的,听他二儿子钱凡说,他的哥哥还没回来。钱县长每年都是大年初一才回来,看来县长也和自己一样忙。各行各业都在忙。腊月小年那天,钱凡来过一次,让他给父亲预测一番。刘叔当时告诉他,令尊怕是逃不过除夕这天了。钱老患的是癌症,已到了晚期。

刘叔穿着雨衣走在泥水里,后悔出来匆忙没有穿上水鞋,解放鞋里泡满了泥水,像是走在一层又一层的水里。

路面是一滩滩大小不一的水洼,车轮胎不知深浅地压过去,车子就像遭了愚弄一样摇晃起来。钱平抓着方向盘的手湿漉漉地淌着汗,同时感觉到脚板以及脖子也在淌着汗。钱平打开冷气就想起刚开车时女儿对他的嘲弄,出冷汗开空调是没有用的,人体的正常分泌取决于心态。路是山区公路,是乡亲们从坡岭上一镐一镐地凿出来的,窄得只能容纳一辆车子通过。雨越下越大,一串串细密的水花夹着泥浆溅到挡风玻璃上,视线一片模糊。钱平将车速降了又降,密密匝匝的雨帘里,车子几乎处于一种自然滑行的状态。

再急也不能跟老天急,钱平挺直身子让自己平静下来。钱平心里确实很着急,腊月二十四那天,弟弟专程到乡里给他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病危,还说拿父亲的八字到刘叔那里卜卦过了,父亲躲不过除夕那天的未时。腊月二十八,钱平派司机送妻子和女儿先回来,他要待到大年初一。妻子在医院当医师,带上了一只药箱,里边装了些急救药物。事实上,这也是钱平多年来的日程安排。如果说今年这个日程有一点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钱平延误了一天,直到大年初二的今天才迟迟归来。

还是差一点儿就出事故,在一个拐弯处钱平踩了个死刹,一个身穿雨衣的人敏捷地闪到一边,车子带着惯性与他擦肩而过。钱平停下车子,狠狠地盯了那人一眼,只看清他藏在雨衣帽里的一张歪嘴巴,咽下了滑到嘴边的一句脏话。

雨渐渐停息下来。钱平将车子停在了老家门前的梧桐树下,天色随着他喘出的一口粗气黯淡下来。老家房门紧闭着,轻轻一推,门开了,钱平一眼就见到堂屋地上吊了一顶蚊帐,两边围坐妻子银雪、弟弟钱凡、弟媳白莲、侄子钱白和女儿钱清……他们的头上和腰间缠着白布。钱平心里咯噔一下,跌跌撞撞扑到帐前扑通一声跪下来,一把掀开蚊帐的一角,扯下盖在父亲脸上的白布,一声长嚎拖拽而出,阿爸,我回来了……

白炽灯影下,父亲脸如刀削,双目微睁,嘴张着,嘴唇边仿佛搁浅了一句话,一句他要说却再也说不出的话。钱平伏下身子,小孩子似的呜呜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阿爸,阿爸,你看看我,看看我,我回来了……钱平一哭,家里的人跟着抽噎起来。银雪坐到他的旁边,在他的头上缠了一条白布,悄悄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襟,你血压高,要注意情绪。钱平抽抽搭搭地渐渐平静下来。

钱凡将火盆挪到哥哥身边,钱平哆嗦着身子坐到了凳子上,脸上涕泪一塌糊涂。他把手探到裤袋里摸出一包烟来,递给钱凡一支,兄弟俩默默地吸起来。钱凡擤了一把鼻涕,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拿膀子往脸上抹了抹,汇报哥哥道,除夕晚上阿爸就不行了,只出气不进气,我告诉阿爸,哥哥明天就回来了,阿爸就一路撑下来,撑到昨天中午,阿爸就撑不下了,走了……钱平听罢又抽泣起来。钱凡扶起哥哥,先吃饭吧,你今天开一天的车了。钱平挡开钱凡的手,我不饿。钱凡将哥哥拉到餐桌前,我们也还没有吃,活人总得吃饭的。钱凡又招呼道,阿嫂、阿清过来吃年夜饭啦。

一家人不声不响地坐到餐桌边,侄子钱白迫不及待地坐到餐桌正中那只凳子上。钱凡拧着他的耳朵,说那是爷爷的位子,就把他拽到伯父的右边来。钱白怯生生地望了伯父一眼,低着头坐了下来。大家都坐好了,钱凡往父亲位子前面的碗里夹了两块肉,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来,阿爸,哥哥今天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第一杯酒先敬你老人家,阿爸,你喝了吧,祝你老人家……钱凡说不下去,号啕着将杯子里的酒洒到地上。

泪珠簌簌地滚落下来,钱平拿酒壶的手剧烈地抖动,他往父亲的杯子里也倒满了酒,呜咽着重复一个字,爸、爸……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没造出来。大伙闷闷不乐地拿起筷子,钱白手里抓一只鸡腿,眄了他姐姐钱清一眼,低着头小心谨慎地啃了一口,又放到碟子里。钱平把侄子抱到腿上,将鸡腿塞到他的手里,摸着他肥嘟嘟的脸蛋,吃吧,吃吧,吃了阿公就高兴。

这满满一桌的菜大年初一就准备了,一家人不曾动过一根筷子,就等到现在这个庄严的时刻。

钱平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菜,和弟弟喝了一杯酒,就坐到父亲的帐前。银雪也过来挨着丈夫坐了,她用火钳扒弄着火盆,炭火蹿起一缕火苗。银雪勾头问道,我以为你昨天中午能赶回来,赶得回来或许能看上阿爸最后一眼……钱平不做声。钱平不做声银雪也就不再说话,她往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两人勾着头默默地坐着。

沉默了一下,钱平说话了,我以为你能够有什么办法?银雪抬起头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当年毛主席、周总理身边的专家都没有办法。钱平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能够延长一两天时间。银雪瞪了丈夫一眼,我回来的当天,阿爸就摸不到脉搏了,他熬到昨天中午纯属靠的是一种本能,这在医术界是个奇迹,解释都解释不清楚。银雪不服气又嘟哝一通,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倒是我有责任了,怎么就成了我的责任呢?我有什么责任!我还想问你,你怎么延误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你到哪里去了?钱平白了银雪一眼,我去哪里你回去到电视台翻录像看就清楚了。银雪不再追究下去,算了,阿爸现在躺在那里,我不跟你吵。两人不再言语。

房门吱呀一声,一股寒风乘虚而入。屯里几个同辈人进来,见了钱平都唏嘘不已,一个说你总算回来了,一个说年底出太阳那几天,老人家天天到坳口榕树那里坐着。钱平给他们递烟,解释说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小时候和钱平配对打陀螺的“小伙伴”显然喝了酒,话说得有些不讲级别不留情面,你当县长也真够忙的了,年年三十晚都没见你回来过。

哦!银雪响亮地咳了一声。

嘿嘿,弟媳倒是年年都回来,“小伙伴”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以为今年你能回来。今年不同往年,今年你父亲病了,这病不是一般的病。过去老人讲,躲命吃“十四”,逃命过除夕。以前是小孩盼过节,现在是老人盼过节。时代不同了,情景不同了,现在老人盼子女,就像小时候我们盼鸡腿一样。鸡腿要过年才能吃得上,子女要过年才能见上面。我女儿在深圳打工,年三十晚还让老板开车送回来,那车螃蟹一般一路横着爬来……

钱平借着点烟的机会,打断了“小伙伴”的话,重复说实在是太忙了,实在是没办法。钱平改口问了屯里引水渠道的事,大伙的话题立即转移到坳口那眼潭上。钱平大手一挥,说春节后就叫水利局的人下来设计施工,县长家乡人畜饮水问题都没解决还当什么县长。

渠道就在大伙心里凿开了,水流出来了,感激的手将胸口啪啪地拍得脆响,钱老的后事,就是我们爹妈的后事,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协助处理好老头子的后事,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走得舒心。“小伙伴”说,钱平你放心,打陀螺我甩第一鞭,抬棺木我扛头一杠,我从小煤窑背一筐上来往磅秤一站,差五两就五百斤。钱平眼里一下子湿润起来,叫银雪到卧室拿了一条“中华”烟,每人都发了一包两包的,“小伙伴”珍贵地摸着烟,说女儿那老板就抽这个烟,一包就抵我几百筐煤。银雪心疼地看着钱平将一条烟分完了。 RJ7yJUqthSeWMATHE8M07QGe64cYoe8WSuum6tI5HpD7LH2qwZ5bDztPjSxLRk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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