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无数次从电视画见过的队伍,现在从城门出来了。他们先是齐步,然后是正步,齐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旗杆下,旗手的右手潇洒地一甩,一个并步,一个标准的军礼,鲜艳的红旗顺着旗杆均匀地向上攀沿。老潘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当红旗定格在旗杆顶端时,老潘已泪流满面。
挺拔的武警战士齐步走了,观看升旗的人群渐渐散去,老潘还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仰着头满脸涕泪地望着旗杆上的红旗。晨风中,鲜艳的红旗在他的头顶上空高高飘扬。
一名电视台女记者将话筒伸向老潘,请问您是第一次来看升旗吗?还在仰着头的老潘回过神来,是的!女记者注意到老潘刀削般的脸、矮小瘦弱的身躯和一头灰白的长发,请问您是个艺术家吗?
不!我是个乡干部。
老潘的回答,出乎女记者意料之外,她进一步追问道,请问您是专程来看升旗的吗?
老潘正要回答,突然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孔,他们蜂拥而上,将老潘摁在地上。还没等到四周的人反应过来,老潘已被从地上提了起来,几个人半推半扶将他拖出人群。
凌晨三点多,老潘还在天安门广场,下午三点多,老潘又回到了他的出发地——距离北京两千多公里的万岗县城。从天安门广场出来,老潘立即被带上汽车直奔机场。老潘去北京时坐的是火车,回来的时候坐的是的飞机。老潘一辈子没坐过飞机,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坐上了飞机。老潘左右两边,是天安门广场那两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除了警惕,没有多余的表情。透过舷窗,老潘看到一团团飘浮的白云,他在心里叹息一声,天实在是太高了。
半夜里,老潘清醒过来,灯光亮如白昼。他被送到了一个牢固的地方,窗是铁窗,门是铁门,而且在外面反锁上了,钥匙系在别人的腰带上。想到腰带,老潘这才发现他的腰带不见了。老潘瞥见床头柜上一只碗里垒着几只馒头,他抓起一只刚送到嘴边又放回去,馒头硬得像河床上的鹅卵石。
铁门咣当一声脆响,又拖泥带水哼呀一阵,敞开了。老潘抬头一看,进来的青年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白口罩。
这是什么地方?
老潘双手提着裤子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青年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几粒药片放进床头柜上的一只瓶盖里,说你该吃药了。那声音隔着口罩发出来,像经过了技术处理一样。老潘盯着青年人,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青年人终于回答,这是精神病院。
老潘双手一松,裤子一下子滑落下去,漏出两截假肢般的瘦腿。老潘指着青年医生,为什么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来?青年医生摘下口罩,提示般地捋了一下他的头发,瞧你这副模样,百分百一个疯子。
你他妈的才是个疯子!老潘愤怒地扑向青年医生,堆成一团的裤子拌住了他的脚步,扑通一声,老潘摔倒在地板上,青年医生趁机逃出门去,待老潘提起裤子冲到门前,铁门已在外边给反锁上了。老潘气急败坏地擂着铁门,我没疯!我根本就没疯,赶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外面寂静了一下,声音就从昏暗的窗户那边出现了,有力气你就喊吧。
老潘转过身来,扑到窗户前,双手摇着铁窗棂,仿佛摇着外面那人的双腿,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不是疯子,我真的不是疯子。
青年医生隔着窗棂,用一只手指指着自己的嘴巴嘘了一声,老潘闭上嘴巴,青年医生靠到窗前,所有进到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说他是疯子。
老潘垂着头坐回到床上,随手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药瓶盖扔了,印满痰痕的墙角散落几粒显眼的药片。
我怎么进到这里来了?老潘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回忆着,他从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开始,逐个段落地回忆:看完升旗后他离开天安门广场到机场,到机场后下汽车上飞机,然后下飞机又上汽车……我什么时候下汽车?老潘想不起来了。也就是说,到万岗县城以后这个段落,老潘没有找到清晰的记忆。老潘只朦胧地记得,进入万岗县城的时候,他一直在犯困,或者说是饿昏了。头天在火车上老潘没吃过食物,想到快要看到升旗了,老潘整个身心一直都处在亢奋状态。在飞机上老潘也没吃食物,飞机上那盒饭太精美了,老潘舍不得吃,他要带回家去给“疤头”。回忆到最后老潘还是没弄清楚,他到底怎么进到精神病院里来了。老潘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中,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老潘又回到了天安门广场,人群里,老潘很快就找到了女记者,女记者似乎还在天安门广场等着老潘。老潘挤过去对女记者说道,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来北京的目的是告状。
女记者似乎对老潘的告状不感兴趣,她说你告谁呀?什么人物值得你千里迢迢告到北京来了。老潘说我告的人物,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就是我们万岗县的县长梁绍士。
老潘对女记者说,我告他告了十年了,从四十三岁告到了五十三岁。在此之前,我上县里告过,上市里告过,上省里告过。每告一次,梁绍士就提拔一级,从乡长提到乡书记,从乡书记提到副县长,去年到省里告了回去,梁绍士就提拔当县长了。
女记者建议道,那你就不要再告了,等你告到六十岁的时候,人家可能要当市长了。
老潘瞪了女记者一眼,你怎么这样监督呢?你应该支持我鼓励我帮助我才是。老潘又问最高人民法院怎么走,女记者慌里慌张不肯告知。老潘猛地转身,又见到了那几张熟悉的脸孔……铁门咣当一声响起,老潘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病房里进来三个衣着邋遢家伙,他们身后是那个青年医生,他分别给他们指定了床位之后就出去了。
三个家伙咧着嘴,手舞足蹈嘿嘿地笑着,一个秃头的家伙来到老潘的面前,弯下腰来缝眯眼睛盯着老潘看了一阵,然后问道,你是站着撒尿呢,还是蹲着撒尿的?
老潘默不做声,他不清楚“秃头”的意图,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老潘明白,这三个家伙是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秃头”盯着老潘看了很久,突然吼了一声,白毛女!白毛女!就扑了上去按住老潘的肩头。老潘正要反抗,“秃头”却停了攻击,他的目光落到床头柜上那几只馒头,另外两个家伙见状也扑了上来,那几只馒头成了他们攻击的目标。
老潘不敢睡了,他坐在床上四处搜索,希望发现一样可以用作防卫的东西,但房间里除了固定的床,没有一样可以移动的物件。那三个家伙吃完馒头,注意力又转移到老潘的身上。“秃头”搓着手,一步蹿到老潘跟前,一把将老潘按倒在地,另外两个家伙分别扯着老潘的脚,将他从床上拖到水泥地板上。
三个家伙按住手脚,老潘动弹不得,他的衣服一下子就被他们剥光。老潘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家伙嘻嘻哈哈地捣弄他的裆部,浑身没有丁点力量进行抵抗。
老潘觉得下身奇痒难忍,猛一抬头,身子立即像剔除了骨头一样软塌下来。“秃头”用一根筷子,赶着一只毛毛虫,沿着他的大腿一路爬上来。老潘一阵阵发憷,毛毛虫爬到他的大腿根部,就被那根筷子拦住了。无路可走的毛毛虫掉头越过那片草地,爬到老潘生命之根的前面。毛毛虫仿佛遇到了同伴,它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友好地望了对方一眼,渴望相互交流,见到对方态度冷漠没有反应,毛毛虫伸出两只短短的小手,亲切而温柔地搂住对方,施了一个浪漫的亲面礼。老潘浑身一阵抽搦,尿水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