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
银雪突然从人丛里冲出来,伏倒在棺木上,阿爸,你不能走,还不能走,我还有话跟你说,你还得给我做主,我尽职尽责养育钱清,全心全意照顾钱平,我生是你的媳妇,死也是你的媳妇……
这突如其来一伏,惊得全场所有的眼睛一下子呆滞,四个抬棺人收住已迈出的脚步,茫然不知所措。刘叔也一下子愣住了,惊呆了,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完全超出法事的程序之外,这就麻烦了。刘叔很快反应过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将棺木暂时停放下来。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钱平也只听了个大概意思,他上去拍着妻子的背部,别哭了,别哭了,快让爸爸上路。银雪双肩一耸一耸的,越发哭得起劲。钱平扯着妻子的衣服,企图将她从棺木上拉起来。银雪的双手似乎铆住了棺木,声嘶力竭地越发激动。
银雪在哭家公,也是哭她自己。
银雪是在钱平叙述的日程里捕捉到蛛丝马迹的。实际上,这一线索在钱平向父亲叙述的过程中已露端倪,钱平在劳改场与老领导话别后,他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在晚上就回到家的,但是他却在那里逗留了一夜,第二天才回来。钱平为什么要在那里逗留?他只在那里工作了两年,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亲戚,更没有大的领导要拜年,该拜的年他都拜了。那么那天晚上他到底去了哪里?很明显,钱平在向父亲叙述的时候,隐去了这个细节,也就是说,他保留或者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说事期间,银雪曾溜进卧室对这一线索细细地梳理了一遍,分析了一遍,最后银雪认定,钱平肯定是和那个叫“赵微”的女人会面去了。银雪掌握这件事情,并且见过那个女人。那年银雪在一次突击查访行动中,在那个“寨子”的交流干部临时宿舍里捉奸拿双,在房间里将两人当场堵住。
那个叫“赵微”的女人,是钱平交流到“寨子”任职半年后认识的,她是接待办的一名工作人员,二十七八岁这样,长得高挑丰满,一对奶子活蹦乱跳的颤得男人心律失常。钱平当时的解释是,他工作忙,她来帮他洗衣服。钱平这个解释根本站不住脚,银雪的眼睛骨碌碌地四处搜索,阳台上没有凉挂一件衣服,水桶里没有浸泡一件衣服。衣服没洗,要洗床单是不是?她当即扇了钱平一巴掌,人家养鹿,你养婊子。接着又一掌猝不及防地落到那个女人的脸上,你这个老大不小的贱X,接待接到别人老公的房间来了,接到别人老公的卵子了!银雪第二掌却让那个女人在半空挡住,是一个标准的格挡动作,然后顺势一带,银雪就滚到墙角一边。那女人扬长而去后,钱平给银雪跪下来,痛心疾首地承认错误,恳请她原谅并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保证以后永不再犯,当场就给银雪写了保证书。钱平把手指咬到嘴里,银雪心就软了,她宁可让自己的心受伤,也不让丈夫的手指受伤。她阻拦了钱平的行为,递给他一支笔。钱平像签批人事调动或者财政拨款一样在保证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银雪的判断从钱平的手机上得到证实。她从钱平的皮包里搜出手机,上面正好有一条未删除的短信:小燕子,我下午到你那里。小燕子就是那个“赵微”,就是那个女人。钱平向银雪坦白的时候,就是叫她小燕子的。银雪震怒了,钱平居然一直欺骗她,他向她保证过的,他已经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事实证明是藕断丝连,死不悔改,证明钱平从“寨子”调回来这么多年了,依然与那个女人保持联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弟弟钱凡往妓女的脏肉里注水,也仅仅注了一次,而你这个当哥的却源源不断。
钱平叫他拿白布的时候,银雪快要崩溃了,她咬着嘴唇拼命地控制自己,家丑不可外扬。在向家公祝福的时候,她就已经控制不住了,悲愤的情绪终于在棺木抬起来时爆发出来。银雪意识到,一旦家公走了,就再也没有人为她主持公道了。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场合,银雪开头曾认为这是一个农村道公戏弄他人的把戏,她曾提醒钱平小心别上了这个歪嘴的当,但现在这个场合,变成了她投诉或者诉求的场所。在这个庄严的场合,钱平你既然向父亲承认了其他方面的错误,那么你就应该向父亲承认所有的错误,向父亲彻底坦白交代所有的问题。这本来是刘叔对说事程序的严格要求,现在变成了银雪强烈的愿望。她要让钱平向父亲做出承诺,向她作出承诺,保证以后永不再犯。
情感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相当于一个民族的意识形态不能亵渎,婚姻则是领土主权问题,更不容谈判。银雪一哭就无休无止,滔滔不绝。白莲见到嫂子哭得那样伤心,感应似的也哭出声来,她一面劝说,一面陪着哭。银雪开始只是号啕着,继而就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控诉,仿佛梦境中的呓语,又像精神病人无意识的自言自语。
钱平支棱着耳朵,听着听着耳朵就热胀起来,先是左耳红了,然后右耳也红了,整个脸庞通了电似的热乎乎的。听着听着,钱平就听出眉目来了,听出问题来了,听出因果关系来了,听出了自己回避或者隐瞒了的一个行程一个秘密。
初一中午,银雪和一家人在堂屋正中吊起蚊帐,将刚刚咽气的父亲抬出来,等待钱平的归来。这个时候,钱平开着车从劳改场出来,直接往宾馆去,小燕子在宾馆里开了一间套房。银雪可能没看清那条短信的日期,实际上那条短信钱平头晚就发了。钱平头晚自告奋勇表态去监狱看望老领导后,就给小燕子发了信息。短信一发出,小燕子电话就打过来了,声音涩涩的带着哭腔,属于喜极而泣。钱平不便说话,嘴上嗯啊一番应着,心堤却早已崩决,汪洋一片了。
叩开房门,小燕子一把抱住了他,两人当即拥作一团滚到了床上……夜里,钱平从床上醒过来,小燕子已在客厅置了一桌饭,她把钱平引到桌边来,两人紧挨着坐了,房间里氤氲温馨的气息。嘭,嘭,窗外烟花炮光一闪一闪的,一束又一束的火焰嗖地射向天空,然后在天空中炸响。这间位于十八层半空中的套房,将新年第一天的夜景尽收眼底。
不错!这是新年的第一天,日历上叫做春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钱平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时候。去年吃团圆饭时,一块鸡肉卡在父亲的食管里,父亲狠命地拍打后背,怎么也吞咽不下去。父亲怕影响大家的情绪,就大口大口地喝水,一直坚持到晚宴结束,谁也不知道那时父亲的食道已长了肿瘤,可恶的病魔早已缠上了父亲。
当然,这个时候钱平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欢畅的。他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雏燕一样欢快,他张着嘴,一口一口地接受小燕子喂进他嘴里的肉、菜、汤、饭、酒,还有饮料。小燕子说刚才你喂了我,现在该我喂你了。钱平不停地吞咽,是食肉动物享受美味的景象,是一种甜蜜幸福的时光。身居半空的他已经完全超脱现实,他变成了一个演员,完全进入戏场里的情景之中。
银雪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越发哭得起劲,钱平的躯体像被抽去筋骨一样疲软下来,意识也跟着疲软下来,整个人变了形似的就要散架了。真是有多少快乐,就有多少痛苦,完全相抵了。钱平一只裤管翻卷着,一只裤管耷拉着,在银雪的身边转来转去,像猎犬面对刺猬无从下口,真正的手足无措,手忙脚乱了。钱平无所谓了,上去抓住银雪的衣服,用力扯了一下,你疯了你!
这一扯,就扯过银雪仇恨的脸谱。她双手掐腰,声嘶力竭地越发激动,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对阿爸讲呀!你有诚心有胆量就对阿爸讲呀!钱平竭力控制情绪,你神经病了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嚷什么嚷?你吵什么吵?银雪披头散发,纯粹就是一个泼妇了,反正脸皮已经撕掉了,没什么理可讲了,现在拼的只有火力。她的嗓门音量调到最大的限度,我就是神经病了,我就是要嚷,我就是要吵,我就是要让阿爸听见,你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刘叔的耳朵是聪敏的,他很快从银雪悲痛欲绝的哭述中,分辨出其悲痛的背景和悲痛的根源。一个媳妇为家公如此地哭得死去活来,不是不寻常,而是不正常的,是另有原因的,也就是说她心中另有她悲痛的因素。可以肯定,这个因素在很大程度上跟钱县长有关。解铃还需系铃人。刘叔招呼钱平过来,提醒他尽快劝住妻子,不能这样无休无止地哭下去,不要耽搁了父亲的行程。刘叔对他说,你要有些高姿态。
钱平弓着身子凑近银雪,嘴巴贴着她的耳朵,断断续续地劝道,别哭了,别哭了,好吗?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行不行?回去我再跟你解释行不行?我再跟你检讨行不行?我再跟你赔罪行不行?钱平说到最后纯属是一副求饶的口吻了。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