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折响惊破禅房,空释笔尖朱砂在"菩"字绽成血梅。
铜铃炸响的刹那,青裳的墨绿斗篷扫过石阶。
空释冲出禅房,正看见青裳踏着未扫的积雪走来。
她发间不再簪着往年最爱的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蛇形玉簪,三年前她簪花时总嫌玉簪沉重,如今却任由这冷物刺入青丝。
"青裳..."空释唤她。
青裳脚步未停,绣着金线莲纹的裙裾拂过满地残雪。
空释伸手去拦,却被斗篷上的寒气所伤,那人冷冷回头:“师兄还是莫要被我这般妖物所染。”
"师姐!"洒扫的小沙弥惊喜喊道:"您的蒲团..."
"不必换了。"青裳解下斗篷扔在香案,露出颈间若隐若现的蛇鳞:"硬的好,跪着清醒。"
她跪在褪色的旧蒲团上焚香,烟气却在她周身逡巡不敢靠近。
空释望着她垂首诵经的侧影。
晨光透过窗棂,在她睫羽投下的阴影,空释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青裳合掌:"师兄若无事,莫要挡着光。"
她翻动经卷的指尖结着薄霜,书页间再没有往年夹带的杏花笺。
斋钟响起时,陆乾撞见空释立在回廊暗处。
青裳正与李拭雪说着什么,唇角笑意比檐角冰棱还冷三分。
当李拭雪提及"唐心记新制的杏花糕",她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搁。
"早不爱吃甜了。"青裳抚过蛇形玉簪:“多谢师姐厚爱,青裳有事,不奉陪了。”
青裳掠过藏经阁廊柱时,空释袈裟下传来灼痛——心口逆鳞伤渗出的血珠,正与她颈间蛇鳞纹路相合。
“她这是怎么了?”李拭雪走到回廊处:“许久未见,换了个性子。”
第三年残雪坠窗,青裳拔起最后一株枯杏,蛇簪幽光没入发间。
空释踩碎冰碴驻足时,青裳正捏碎冰花。
碎瓣没入雪泥的刹那,当年缠着他学嫁接的小姑娘,正在斩断某种因果。
空释扫落袈裟上的霜:"该去云梦泽除妖了。"
青裳玉簪轻叩梅枝,积雪惊落,簪尖挑开冻土,半截佛珠缠着褪色杏花笺:"佛门渡妖的戏码,还要我演?"
空释有些头疼:“你若一直推三阻四,慧琛迟早要怀疑你。”
"那便替华青寺清理门户。"青裳眼尾蛇纹微亮:“这等道貌岸然之徒,我正可诛之。”
“青裳!”空释拉住她的手腕:“你何必说这些赌气话?”
“赌气?”她甩开桎梏:"师兄的菩提心,还是留给苍生罢。"
青裳转身回房,铜镜映出额间蛇鳞时,门外叹息混着雪落:"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青裳在雷声中惊醒。
枕边铜漏滴到寅时,窗外竹影割裂的月光,正落在她未褪尽鳞片的手背上。
锁龙潭的铁锈味仿佛还黏在鼻腔里,梦中腐手的撕扯感仍残留于脊骨。
更漏声里混着幻听般的锁链响,青裳赤足踩上青砖时,瞥见铜镜里自己的竖瞳泛着血丝。
后颈妖纹比昨日又蔓延许多,蜿蜒如当年缠住空释手腕的蛇尾。
禅房外的山雾湿冷刺骨,她倚着廊柱望向七星潭方向。
往常这个时辰,空释该在药泉边诵《楞严经》,可今日潭水寂静如死,连寒鸦都避开了那片泛起铁锈色的水域。
青裳的指甲掐进掌心,梦中画面再次翻涌,芦苇荡的淤泥里伸出千只腐手,水鬼的肋骨暴涨成囚笼。
可这一次再没有空释的身影,回应她的只有天雷劈碎锁龙潭的轰鸣。
青裳蜷缩着去摸腕间佛珠,佛珠冰凉,没有空释的怀抱温暖,她有些痴恋。
山中有笑声传来。
“是什么声音?”青裳问一旁的小沙弥。
“回师姐,是云梦泽除妖的弟子归山了。”小沙弥回答。
青裳回神时,几名弟子正擒着一个妖物走入山门,妖物手中攥着半截锁链,链上青铜锈迹与锁龙潭的纹路如出一辙。
青裳的指尖骤然发颤。
三日前那句“佛门渡妖的戏码,还要我演?”犹在耳畔,可此刻心口逆鳞传来的灼痛却撕扯着她的理智。
青裳蓦地想起芦苇荡那日,空释的血混着金粉滴在她妖化的手臂上,他说:“因果自有业火焚,我眼中只见众生苦。”
众生?
她冷笑一声,潇湘剑感应到主人心绪,剑身嗡鸣如泣。
“你也知道了是不是?”青裳的手指拂过剑鞘:“潇湘,这一生,因果痴缠,遇见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四月初七,山寺的桃花开得晚了些。
青裳跪在伽蓝殿前的青石板上,腕间褪色的五彩绳垂落进晨露里。
慧觉的锡杖点过她发顶时,檐角铜铃正荡开清脆响声——这是华青寺头一回及笄礼。
"去尘。"
空释捧着盆的手发颤,青裳的指尖刚触到水面,潭底锁链的幻影顺着波纹缠上她小臂。
"更衣。"
褪去的灰白僧袍被李拭雪接过,她为青裳换上一套青色衣裳,青玉发簪将青丝挽好。
“你瞧,多标志的美人。”李拭雪在她的耳边轻笑:“长姐如母,就让我为你绾发吧。”
空释立在《锁蛟图》残卷下诵经。
褪色的青蛇壁画正对着妆台,画中蛟龙被降魔杵贯穿的位置,恰与青裳心口妖纹重合。
"礼成——"
慧觉的锡杖撞碎一室死寂。
山门外忽起惊雷。
青裳抚过腰间潇湘剑,剑穗上沾了桃瓣——当年空释背她踏过的三十六里寒潭,此刻正在她足下凝成霜花。
"今日之后,你当承道法,亦担佛缘。"慧觉将褪色的《清净经》放入她掌心,经卷扉页夹着的杏叶书签上,还留着某人用朱砂描的"安"字。
青裳望向殿外翻涌的雷云。
这一次,她没有等谁的金光结界,潇湘剑出鞘时的龙吟惊散了满山雀鸟。
逆鳞在妖纹下灼灼发亮,而她终于看清——当年芦苇荡护住她的从来不是佛,是甘愿堕业火的痴妄。
雨落下来时,空释的诵经声混在雷里。
檐下水洼倒映着两道影子:一道踏着红莲业火走向山门,一道在菩萨垂泪的壁画前,碾碎了《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