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取阁外,青裳斜倚朱柱数着檐角铜铃
阁内檀香幽浮,断续传来空释与慧觉的密谈,慧觉拎起错金螭纹壶,琥珀茶汤划出弧光注入盏中,腕间佛珠随动作轻响。
滚水撞在陈年普洱上,蒸腾的雾气里浮着细碎金箔。
空释垂首端坐在莲花纹蒲团上,腕间沉香念珠压着袖口暗红。
"昨夜八苦池的往生莲,闭合了七朵。"老僧指尖划过盏沿,冰裂纹茶器发出清鸣。
铜香炉突然震颤,檀灰簌簌落在空释僧履前。
他盯着青砖缝隙里蜿蜒的水渍:"弟子...用大光明咒替青裳镇压了地火。"
茶匙撞在盏壁发出脆响。
慧觉拨开浮沫,茶汤倒影里显出小蛇额间剑痕:"潇湘剑也压不住这地火?”
"昨夜子时,她脊骨生鳞。"空释喉结滚动,绷带下的金纹渗出血珠:“弟子用佛血为引,才将地火逼回丹田。"
铜铃在梁间无风自动,空释嗅到茶渣里混着莲花香。
他望着窗外青裳晃动的裙裾,忽然想起昨夜她蜷在自己怀里时,后颈鳞片割破的旧伤。
阁外传来青裳踢石子声,老僧将染血的绷带投入香炉。
火焰窜起时,空释看见灰烬里浮出半片蛇蜕。
“唤她进来。”
慧觉的手指搭上青裳腕脉时,紫铜香炉腾起的烟柱陡然扭曲。
青烟凝成莲花形状,又碎成星屑落在少女苍白的肌肤上。
"莫动。"老僧袖中滑落半串佛珠,缠住青裳突突跳动的命门。
青裳看见师父阖目时,额间金钿亮起细如发丝的纹路。
檐角铜铃肃然响起,惊得经幡簌簌鼓荡。
慧觉指尖迸出一点金芒,顺着青裳经络游走,所过之处浮起细密霜鳞。
"竟是..."老僧猛地睁眼,供桌前的莲花灯盏齐齐爆出灯花:“裳儿这是结丹了。"
空释手中茶盏"咔"地裂开冰纹,滚烫茶汤在即将漫过案沿时凝成冰晶。
他拨动佛珠的拇指悬在半空,腕间还残留着被蛇尾绞出的血痂。
"不过——"慧觉突然并指按在青裳眉心,朱砂绘就的镇灵符瞬间没入肌肤:“此乃虚丹,仍需百日固元..."
"青裳,你需牢记。"慧觉的话语里裹着香灰气,惊起梁间栖着的金翅雀:“在华青寺你只是潇湘剑主。"
他指尖叩在青裳虎口,少女衣襟下的青色鳞片霎时褪去血色,:"你的身份绝不能被外人所知。”
“是,师父。”
走出五取阁,两人漫步走向竹林深处。
竹影婆娑间,两道素色身影被斜阳拉得颀长。
青裳的衣袂掠过沾露的竹叶,素白绸缎与青纱在穿林风中纠缠又分离,恍若宣纸上晕开的水墨。
空释广袖拂过横斜的竹枝,惊起簌簌碎玉声。
行至斑驳苔痕处,青裳忽然驻足。
竹叶筛下的光斑在她发间跳跃,却照不亮那双凝着深潭的眼。
“空释。"她轻声唤道,指尖无意识绞着腰间流苏,青玉禁步发出细碎的清响。
白衣僧人转身的刹那,少女已然折腰如柳。
空释瞳孔微缩,佛珠在腕间发出急促的碰撞声,他急急托住那双将要触地的素手:"你这是..."
“祖训有云,救命之恩必结生死契。"少女话音自袖底渗出,银铃随肩颤清鸣:“芦荡那日若非...若非君救..."
话未完,忽觉腕间一暖。
空释掌心金光流转,竟凭空凝出一朵优昙婆罗,托着她的手缓缓直起身来。
“傻姑娘。"他轻笑,佛香氤氲间,优昙花瓣簌簌落在青裳肩头。
青裳抬头,眼中盛满不解。
“我早知如此,拜师礼那日削去的青丝,原是我焚尽了生死契。”
竹海蓦然寂静。
青裳抬首,见斜晖穿过空释指间佛珠,在他眉间投下琥珀色的光晕。
十二颗菩提子轻轻转动,倒映出自己惊愕的面容。
她错愕:“你为何这般…”
"三界六道,何曾分过贵贱?"他屈指弹落她发间竹叶,惊起细碎流光:“我为修行者,所做种种,都只为问心无愧。昔日在芦花深处背你踏过三十六里寒潭,今朝师父为你挡下九重天雷,其实我与师父都不在意你的过往。”
他顿了顿,眼底泛起莲池般的涟漪:“你只需知道,如今,你有我,有师父,过去种种便化作浮云飘散而去,我,永不弃你。”
永不弃你…
永不弃你…
永不弃你。
竹风骤起,万千青叶化作碧雨。
青裳忽觉颊边微凉,原来优昙幻化的露珠正沿着空释指尖滑落。
那些零星的记忆突然鲜活——芦苇荡飘入她鼻尖的檀香,大雄宝殿之内师父挡下的天雷,为了她在摩诃洞外一刻不停弹奏的空释,染血的琴弦。
"可是..."她启唇欲言,却被落在眼角的触感封缄了话语。
空释以指腹拭去她的泪,优昙香气混着诵经声渡入灵台:"且看这竹,破土时是笋,凌云时是君子,枯败后化作春泥——你说,它究竟算是哪一道?"
夕照将两道影子融作竹下青烟。
青裳望着腕间尚未散去的金光,忽然听见竹林深处传来暮鼓。
青裳坠入空释的眼眸,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空释的指尖还凝着优昙的露水,暮鼓声里,少女发间银铃突然与记忆中的声响重叠。
那日芦苇荡飘雪,他背着昏迷的青裳踏过寒潭。
三十六里冰水浸透僧袍,偏生少女滚烫的呼吸缠在颈间,檀香都压不住她身上淡淡的忍冬茉莉香。
冰面映出她垂落的青丝,随着步伐在他胸口画出一道道涟漪。
"施主..."他当时这样唤她,却在瞥见潭面倒影时喉头一紧——少女苍白的唇正贴着他跳动的脉搏。
佛珠突然在回忆里发出裂响。
空释闭目,却见更多画面破开灵台封印:大雄宝殿天雷轰落时,他藏在袖中的手捏碎了菩提子。
摩诃洞外抚琴四十九日,血痕爬上冰弦,弹的竟是《清静经》,可不知是静的谁的心。
竹叶沙沙作响,幻化成那夜洞外的雨声。
青裳高烧呓语,滚烫的手死死攥着他腕间佛珠。
他听着她在梦魇中哭喊"别丢下我",任由那串摩挲十余年的念珠烙进她掌心。
此刻斜阳忽然黯了。
空释看着眼前人湿润的眼睫,腕间佛珠无风自动。
他记得拜师礼焚毁生死契那日,青裳及腰的长发落满禅房,而他藏在广袖下的手,曾悄悄接住一缕断发。
竹影在他袈裟上摇晃,恍若业火舔舐金身。
最不该记起的画面偏偏浮现:青裳化为蛇后,少女鼻尖擦过他锁骨时,整片竹海的露珠都在刹那间蒸腾成雾。
"阿弥陀佛。"空释后退半步,腕间佛珠发出清越鸣响。
菩提子次第亮起,却在第三颗处突兀地暗了一瞬——正是昨夜为护她心脉碎裂的那颗。
青裳忽然上前,发间银铃撞破竹林寂静:"你的梵音...为何乱了。"
她说这话时,有竹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
空释盯着那片颤动的青翠,突然想起摩诃洞外,自己是如何用染血的手指为昏迷的她拂去眉间落花。
暮鼓再响,惊飞宿鸟。
空释看着惊起的雀群划破晚霞,想起某日在摩诃洞外那日救下的那只受伤的雏鸟——羽翼未丰的哀鸣,太像她蜷缩在芦苇丛中的呜咽。
"你看这斑竹。"他忽然开口,指尖抚过身旁泪痕宛然的竹节:“当年舜帝泣血,湘妃泪落成纹。"
金芒流转的掌心覆上青裳发顶,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颤抖:“可若我说...有些泪,早在见到某人的第一眼,就渗进了轮回的裂缝呢?"
佛珠骤然大亮,照见两人脚下纠缠的竹影。
空释在刺目佛光中闭上眼,任由记忆里那缕忍冬香彻底吞没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