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部关于俄法两国近现代关系史的著作。俄国与法国分列欧洲大陆的两端,两个大国各自雄踞一方,其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整个欧洲乃至世界的格局,而欧洲的争霸也影响着两国关系的走向。所以我们可以说,一部俄法关系史,半部欧洲史。同时深究俄法关系也是了解俄法两国历史所必需的。对于中国人来说,对俄法关系略知一二者实繁,然知其全貌者盖寡。世人皆知拿破仑兵败俄国荒原,千秋帝业一场空。然而,俄法关系具体始于何时,有什么波折,其间又有多少掌故,恐怕知者寥寥。在这部著作中我们可以找到以上问题的具体答案。
本书作者埃莱娜·卡雷尔·唐科斯为法国研究俄国史的大家。唐科斯1929年出生于巴黎一个格鲁吉亚裔移民家庭,1990年成为法兰西学术院第三位女院士。唐科斯毕生致力于俄国史、苏联史的研究,已出版相关作品30余部,她的主要代表作有:《分崩离析的帝国:苏联国内的民族反抗》(1982年被翻译成中文,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列宁传》和《尼古拉二世:中断的变迁》等。这些著作为她赢得了巨大的国际声誉。她曾应邀在北美和日本讲学,当选欧洲多国科学院和文学艺术院的院士,其中就有俄罗斯科学院的外籍院士。如此丰厚的知识和学术积累使她在历史叙事方面驾轻就熟,各方面的史料运用信手拈来,且在通俗生动的叙事后面蕴含着深刻的分析,这些都赋予了本书很好的可读性和权威性。
本书是法国学者书写的俄法关系史,有趣的是,在对这两者关系的论述中,主角是俄国,即以俄国为主体来勾勒俄法之间关系的起伏。原著主书名为《俄国和法国》( La Russie et la France ),二者之间的前后顺序就已显露,而原著的副书名《从彼得大帝到列宁》( De Pierre le Grand à Lénine )就完全展现了以俄国为主角的叙事结构。俄国横跨欧亚两洲,一直想跻身欧洲强国之列,因此在欧洲进入近代以后,它就一直师法欧洲,而欧洲国家中最让其着迷的就是法国。路易十四、启蒙运动、革命和帝国、思想、语言、文化、自由和强权等,如此法国让所有罗曼诺夫王朝的君主仰望、钦慕和追赶,渴望获得与法国权力平等的地位。但从法国大革命开始,俄国对法国的认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俄国开始摸索属于自己的道路,对欧洲文明进行重新审视。此外,因为现实的政治利益和地缘政治,俄国与法国也有了多次冲突。拿破仑战争后,俄军以胜利者之姿进入巴黎,军事上的胜利助长了俄国骄矜的心态。这种对欧洲文明的“反动”在克里米亚战争之前达到了极点。这一时期的俄国知识分子热衷于界定俄国民族的特性。大历史学家波戈金指出:“无条件崇拜西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克里米亚战争失败后,俄国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不得不实行改革。然而,直至罗曼诺夫王朝灭亡,俄国也不愿接受欧洲式的民主政治。在这一点上,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表现出了世界历史上罕见的偏执。唐科斯在著作中写道,尼古拉二世“认为君主制已经消亡,他无法想象以另一种方式进行统治。尼古拉二世加冕之时曾发誓保全君主制,并将其完完整整地传给继承人。正是基于这一理念,当沙皇的谋士和近臣恳求他任命一个对人民负责的政府时,尼古拉二世拒绝了,尽管这样原本可以保住他的皇位。对于尼古拉二世而言,放弃一切比成为立宪君主更为自然,也更容易接受”。
在法国和俄国的关系中,法国曾经对俄国不屑一顾,而且持有一种不太信任甚至敌视的态度。在法国人眼中,俄国是一个落后、野蛮的国家,对欧洲来说是陌生的,而且是危险的。当面对已经变得过于强大的德意志帝国时,法国才与俄国结盟。俄国和法国两百多年的交往史让我们思考许多有意思的问题:在国际关系中,文化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当两国在交往中考虑到地缘政治利益时,文化的吸引力是否会降低?在两国关系的发展中,有没有资本力量的介入?在决定两国关系的因素中,国家统治者的决策和民间舆论的压力哪个为主,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互动?两国的交往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与其他国家关系的影响?我们也可以从这部讲述俄法关系史的著作中,得出自己的结论。
本书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立论公允、持中守正。一个人写外交关系史在情感倾向上总免不了偏向母国。然而,唐科斯作为一个法国人写俄法关系史,全书读下来,读者竟觉察不出作者明显的偏向。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比如,在讲到拿破仑战争后的场景时,作者就描述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画面。作者指出,为了激起巴黎人的抵抗精神,拿破仑的宣传机器曾不遗余力地宣传俄军会像野蛮人一般烧杀抢掠,犯下各种罪行。出乎意料的是,俄军对巴黎秋毫无犯,以至于那些曾害怕野蛮人的巴黎人很快就对俄军的文明程度赞叹不已。然而,更大的反差来自路易十八,他是靠着亚历山大一世的军刀才坐上王位的。可是路易十八竟然“在卢浮宫以过时的礼节接见了亚历山大,法国国王端坐在扶手椅上,却只给了这位访客一把椅子”。这种不偏不倚的态度使得此作更易取信于中国读者。
本书译者林剑锋曾在我门下攻读博士学位,专治法国史,就学期间,刻苦钻研,专业精进。更可贵的是译者精通法语和英语,这就保证了该书翻译的正确性和专业性。本书出版,我为林剑锋感到高兴,并向他表示祝贺。当他请我为此书作序时,我慨然允诺。
是为序。
沈坚
(中国法国史研究会会长/浙江省历史学会会长/浙江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2024年12月10日于杭州守纯苑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