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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想简单谈谈我的第一任丈夫威廉。

威廉近来经历了一些悲痛万分的事——我们中的许多人亦然,但我想把这些事讲出来,我觉得好像非讲不可;他如今七十一岁。

我的第二任丈夫大卫去年过世,在哀悼他的同时,我也为威廉感到哀伤。哀伤就是那样——哦,这种心情无法诉于人知,这是它令人害怕的地方,我想。那感觉像是从一栋非常高的玻璃建筑外滑落,但没有人看见你。

不过在这里,我想讲的是威廉。

*

他的全名叫威廉·格哈特,我们结婚时,虽然已不流行那么做,但我还是改随了他的姓。我的大学室友说:“露西,你要改随他的姓?我以为你是女权主义者。”我告诉她,我没兴趣当女权主义者;我告诉她,我不想再是原来的我。那时,我觉得我厌倦了做自己,从小到大,我一直想摆脱原本的我——这是我当时的想法——因此我改随他的姓,当了十一年露西·格哈特,但我总觉得那个名字不对劲,所以威廉的母亲一死,我就去车管局,把驾照上的名字改回我的本名,只是手续比我预想的更麻烦。我必须再去一趟,递交几份法院公文。但我改回来了。

我又变回露西·巴顿。

到我离开他时,我们已结婚近二十年,有两个女儿。长久以来,我们保持友好的关系——怎么做到的,我并不清楚。因离婚而反目成仇的例子很多,但除了分开这件事以外,我们并未闹得不可开交。有时,我以为自己会因我们的分离之痛、加上这样做给女儿们造成的伤痛而心碎欲绝,可实际没有,我仍好好地活着,威廉也是。

由于我从事小说创作,下面的事多半被我写得近似小说一般,但事情是真的——我尽我所能把它写成真实的事。并且我想说——哦,要知道该说什么实在不容易!可当我在叙述威廉的二三事时,要么这些事是他亲自告诉我的,要么是因为我亲眼所见。

好吧,我将从威廉六十九岁时讲起,也就是不到两年前。

*

插播:

不久前,威廉实验室的助理开始称呼威廉“爱因斯坦”,对此威廉似乎满心欢喜。我觉得威廉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爱因斯坦,但我理解那姑娘的意思。威廉留着一把花白、浓密的大胡子,但这把胡子多少经过修剪,而且他有一头浓密的银发。那头发虽然剪过,但根根直立。他个子很高,穿着非常讲究。他没有我印象中爱因斯坦所显露的那略带痴狂的神色。威廉脸上经常像戴着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具,他鲜少有仰头开怀大笑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那样笑了。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依旧很大;上了年纪,不是每个人的眼睛都能像年轻时那么大,但威廉的眼睛是。

话说回来——

每天早晨,威廉在他位于河滨路的宽敞的公寓里起床。想象一下——他掀开松软、套着深蓝色全棉被罩的被子,走进浴室,他的妻子仍在他们的加阔大床上熟睡。每天早晨,他会浑身僵硬。但他锻炼、做运动,他走到外面的客厅,仰面躺在那块黑红拼色的大地毯上,上方是那盏古董枝形吊灯,他像骑自行车般在空中蹬腿,然后往不同方向拉伸双腿。接着他挪到窗旁那张栗红色的大椅子上,从那扇窗可以眺望哈德孙河对岸,他会坐在那儿用他的手提电脑看新闻。在某个时刻,埃丝特尔会从卧室里出来,睡眼惺忪地朝他挥手,接着她会叫醒他们的女儿——十岁的布里奇特,等威廉冲完澡后,他们三人在厨房的圆桌旁吃早餐。威廉喜欢这套固定的惯例,他的女儿是个话匣子,这点亦让他乐在其中。他曾说,听她讲话仿佛在听一只鸟儿叽叽喳喳,她的母亲也是个话匣子。

离开公寓后,他步行穿过中央公园,然后坐地铁往下城方向,在第十四街下车,接着走完剩下的路,抵达纽约大学。虽然他注意到他的脚步赶不上那些与他擦身而过的年轻人,但他仍享受每天这段步行的时光。那些年轻人或提着装在袋子里的食物,或推着有两个娃的婴儿车,或穿着弹力紧身裤、戴着耳机,把他们的瑜伽垫用一条橡皮带绑住、挎在肩上。令他欣慰的是他可以超过许多人——那个用助行器的老翁,一名拄着拐杖的妇女,或甚至恰是一位与他同龄但行动比他缓慢的人——这让他觉得自己健康、有活力,在往来不绝的车流中几乎没有东西能伤及他。他为自己每天走一万多步而感自豪。

威廉觉得(几乎)没有东西能伤及他,我在这里要说的是这个。

有些日子,在这晨间的步行途中,他会思忖,天哪,我有可能跟那人一样!那边,那个坐着轮椅、在中央公园晨光下的人,长椅上有名护工,正在手机上打字,轮椅里的男人,头向前垂至胸口;或者他有可能跟那个人一样!一条胳膊因中风而弯着、无法伸直,步履不稳。但威廉转念会觉得:不,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如我先前所言,他个子很高,未因年纪而发福(仅有一点肚腩,穿着衣服时基本看不出来),他没有秃头,虽然现在头发白了,但仍浓密,这就是他——威廉。他还有妻子,是他的第三任太太,比他小二十二岁。这点非同小可。

但在夜里,他常出现惊悸。

这是有一天早上威廉告诉我的——在不到两年前,当时我们在上东区碰面喝咖啡。我们在一家位于第九十一街和列克星敦大道相交路口的小餐馆见面。威廉有很多钱,他也捐出去很多,其中一个捐赠对象是一家为青少年开设的医院,离我的住处不远。过去,他在那儿有晨会时会打电话给我,我们会在这个街角喝杯咖啡,小聚一下。那天——时间是三月,再过几个月将是威廉的七十寿辰——我们坐在这间小餐馆角落的一张桌旁。餐馆的窗户上涂绘了庆祝圣帕特里克节的三叶草,我觉得——我的确这么觉得——威廉看上去比平时疲惫。我经常认为威廉上了年纪后样貌更好。那满头的银发使他气质出众,他把头发留得比以前略长一点,那些头发微微竖起,不紧贴头皮,与他垂下的大胡子相得益彰。他的颧骨越发突出,他的眼睛依旧乌黑,那样有一丁点怪异,因为他会全神贯注地看着你——表情温和——但另一方面,他的目光不时具备短暂的穿透力。至于他用那目光看穿的是什么,我从不知晓。

那天在小餐馆,当我问他“近来如何呀,威廉?”时,我预计他会一如既往、用反讽的口气说“嗨,我好得很,谢谢你,露西”。但这天早上,他只说:“我还行。”他穿了一件黑色长大衣,在坐下前,他把大衣脱了,对折搭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的西装是定制的,自认识埃丝特尔以来,他一直穿定制的西装,所以肩膀处十分服帖;那套西装是深灰色,搭配他浅蓝的衬衫和红领带。他神情严肃,双臂交叉抱于胸前,这是他的惯常动作。“你气色不错。”我说。他说“谢谢”。(这些年来,我们每次见面,我想威廉从未夸过我气色好或样子漂亮,甚至连一句“看起来身体无恙”也没有,说真的,我总希望他能讲点这种话。)他为我俩点了咖啡,他一边轻轻拽拉他的胡子,一边飞快地扫视店堂。他讲了一会儿我们女儿的事——他担心小女儿贝卡在恼他,有一天他只是打电话想和她聊一聊,电话里她对他隐隐有几分不客气。我告诉他,他能做的只有给她空间,她正在适应她的婚姻生活。我们像那样谈了片晌,然后威廉看着我说:“芭嘟,我想跟你讲点事。”他把身子向前一倾,“最近我半夜老有可怕的惊悸”。

当他用了过去对我的爱称时,这表示在某种程度上他难得用了心思,每当他那样叫我时,我总是有所触动。

我说:“你指的是噩梦吗?”

他侧过头,仿佛思索了一下,然后说:“不。我醒着。是在黑暗中,有东西朝我走来。”他还补充道:“我以前从未遇过这样的事。但很吓人,露西。真的吓死我了。”

威廉又倾身,放下他的咖啡杯。

我端视他,接着我问道:“你有没有在吃什么别的药?”

他略露不悦之色地说:“没有。”

于是我说:“那么,试试吃点安眠药。”

他回道:“我从不吃安眠药。”这点我不感到意外。但他说他的妻子吃;埃丝特尔服用各式各样的药丸,他已经不想去搞清她晚上服下的那把东西是什么了。“现在我要吃药啦。”她会快活地说,半个小时后她就睡着了。他说他不介意妻子服药,但他自己用不着。然而,四个小时后他常会醒来,惊悸也开始频繁出现。

“跟我讲讲看。”我说。

他讲了,一边讲,一边偶尔瞥我一眼,仿佛他仍深陷在这些惊悸中。

惊悸一:这类惊悸难以描述,但与他的母亲有点关系。他的母亲——名叫凯瑟琳——早在很久、很久前已经过世,但在这类夜惊中,他竟感觉到她在旁边,可她的存在并不令人愉快,这点出乎他的意料,因为他是爱她的。威廉是独子,他始终深晓母亲(私下里)对他霸道的爱。

他醒着躺在床上,身旁是熟睡的妻子——那天他这么对我讲,我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为从这惊悸中平复心情,他会想到我。他会思忖,此时此刻,我在另外某个地方活着——我还活着——这让他感到安慰。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走投无路,他边说边把勺子搁在咖啡杯的杯托上——虽然他绝不会想要在半夜这么做,但他知道,万一他走投无路,我会接听他的电话。他告诉我,他觉得我的存在能给他最大的慰藉,这样他可以重新入睡。

“当然,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我说。

威廉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可以。我就是那个意思。”他说。

另一种惊悸:这类惊悸与德国及他的父亲有关,威廉的父亲在他十四岁时去世。他的父亲是二战时的德国战犯,被遣送至缅因州的土豆地里劳动,他在那儿认识了威廉的母亲;当时她已嫁给那座土豆农场的场主。他的父亲曾为纳粹而战,这可能一直是威廉心中最大的阴影,有时威廉会在夜里想起这个令人不堪的事实,产生惊悸——他的眼前会十分清楚地浮现集中营。我们有一次去德国时参观过集中营——那些向人施放毒气的房间会浮现在他的眼前,然后他将不得不起来,走到客厅里,开灯,坐在沙发上,眺望窗外的河,不管如何想我或想任何别的事,都无助于平复这惊悸。这类惊悸不如与他母亲有关的那些惊悸出现得频繁,但每次袭来时,情况甚是严重。

还有一种:这种惊悸和死亡有关。它牵涉的是离去的感觉,他会觉得自己快要离开人世,而他不相信有任何来生,所以在某些夜晚,他的内心会因此充满一种恐惧。但通常他会继续躺在床上,只有偶尔几次,他起身,走进客厅,坐在窗旁那张栗红色的大椅子上看书——他爱读传记——直到他觉得自己可以重新入睡为止。

“你有这样的惊悸多久了?”我问。我们所在的那家小餐馆在当地已有年头,每天这个时候都坐满了客人。我们的咖啡上来后,服务员丢了四张白色餐巾纸在桌上。

威廉望向窗外,似乎正在注视一位拄着助行器的老妇,那助行器带着一个座椅,她行动缓慢,驼着背,风吹起她身后的外套。“几个月,我想。”他说。

“你的意思是,你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这些惊悸?”

当时他看着我,他的眉毛在乌黑的眼睛上方变得粗浓,他说:“我想是的。”少顷,他往椅背上一靠说:“想必是因为我老了。”

“有可能。”我说。但我怀疑事情并非如此。威廉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对我们的女儿来说也是。我试探性地说:“你想找个人聊聊这些事吗?”

“天哪,不要。”他说。我对他还是有一定的了解,我料到他大概会有此反应。“可确实很吓人。”他补充道。

“哎,威利”,我说,我用了许久以前对他的昵称,“我实在感到遗憾。”

“我真后悔我们那次去德国旅行。”他说。他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鼻子。接着伸手——像他经常的那样,几乎条件反射般——捋了一把胡子。“我最后悔的是我们去了达豪。我的脑中不停浮现那些——那些焚尸炉。”他一边补充,一边拿目光扫视我,“你很明智,没有进去。”

我惊讶于威廉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去德国时,我没有走进那些毒气室和焚尸炉。我不进去是因为在那时,我就非常了解自己,知道不该进去,所以我没进去。威廉的母亲前一年过世了,我们的两个女儿一个九岁、一个十岁,正一同参加为期两周的夏令营,所以我们飞到德国——我唯一的要求是我们乘坐不同的航班,我生怕我们同时在空难中丧生,两个女儿因此变成孤儿,事后看来是庸人自扰,我们大有可能在汽车从旁边呼啸而过时双双丧命于德国的高速公路——我们去那儿是为了尽可能查明有关威廉父亲的事,我前面说了,他在威廉十四岁时去世,在马萨诸塞州的一家医院,死因是腹膜炎。他在接受摘除肠息肉的手术时出现穿孔而身亡。早在几年前,威廉得到一大笔遗产,所以那年夏天我们前往德国。原来他的祖父靠战争发了财,当威廉年满三十五岁时,他从一个信托账户继承了那笔钱,这事令威廉苦恼不已,因此我们一起飞去那儿,看望那位老人,他年事已高,我们还见到了威廉的两位姑妈,她们给我感觉客气而冷淡。那位老人,也就是他的祖父,有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我尤其不喜欢他。那次旅行,我们俩都不开心。

“你知道吗?”我说,“我相信你夜惊的事会慢慢过去的。它只是某种阶段性的现象——它会自行消失。”

威廉再度看了看我说:“真正令我烦扰的是那些因凯瑟琳而起的惊悸。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威廉提到他的母亲时总直呼其名,我完全不记得他有过喊她“妈妈”的时候。接着他把餐巾纸放到桌上,站起身。“我得走了”,他说,“每次见到你都很高兴,芭嘟。”

我说:“威廉!你什么时候开始喝咖啡的?”

“许多年前。”他说。他弯腰亲了我一下,他的脸颊碰上去冷冰冰的。他的胡子正好轻轻扎到我的脸颊。

我转头往窗外扫了他一眼,他正疾步朝地铁走去;他不像往常那样身子笔挺。看到他那副模样,我有一点伤心。但我习以为常——每次见过他后,我几乎都有那样的感受。

白天,威廉去他的实验室上班。他是寄生生物学家,在纽约大学教了许多年微生物学;他们仍让他保留实验室,并配了一名学生助理;他不再教课。对于不教课这件事: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怀念——这是他最近告诉我的。原来以前他每次站在讲台上都战战兢兢,直到停止教课后他才明白这回事。

这事为何触动我?我猜是因为我从不知道,而且因为他也从不知道。

所以现在他每天上午十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他写论文、做研究,指导在他实验室工作的助理。偶尔——一年几次吧,我想——他参加会议,将他的论文宣读给其他同领域的科学家听。

*

我们那次在小餐馆见面后,威廉遭遇了两件事,我很快会讲到。

且让我先简述一下他的婚史:

我,露西。

我在芝加哥市郊上大学,威廉担任我大二时生物课的助教,他是研究生,我们因此而相识。他比我年长七岁,当然,现在仍是。

我的家境异常贫寒。说到我就不能不提这一点,这非我所愿,但事实如此。我来自伊利诺伊州中部,我们家的房子小极了——在搬入那间斗室前,我们在车库住到我十一岁为止。住在车库时,我们用一个简易的马桶,但那马桶时常坏掉,令我的父亲气恼。还有个旱厕,我们必须穿过一片田野才可到达。我的母亲曾给我讲过一则故事,说有个男的被人砍了头,他的头被放在某个旱厕里。这故事让我吓破胆,每次掀开那旱厕的马桶盖,我总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男人的眼球。我会经常趁四下无人时去田里上厕所,尽管在冬天这样做更难一点。我们还有一个便盆。

我们的住所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和大豆田。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那时我们的父母都健在。但发生了天大的丑事,先是在车库,后来又在那间斗室。我写过一些发生在那个家里的事,我不大想再赘述。但我们那时真的穷得可怜。所以我要讲的只有下面这段往事:我在十七岁时获得全额奖学金,可以去芝加哥市郊的那所大学上学,我家里的人顶多念到高中。我的辅导员开车送我去学校,她叫纳什太太。八月末的一个周六上午十点,她来接我。

前一晚我问母亲,我该带些什么东西,她说:“我才不管你带什么东西呢。”所以最后,我拿了两个在厨房水池下面找到的购物纸袋,然后又从父亲的卡车里拿了一个盒子,我把我仅有的几件衣服放进纸袋和盒子里。翌日早晨,我的母亲在九点半驱车离去,我追着跑到屋外长长的泥土车道上,我大喊:“妈!妈咪!”但她转上公路驶走了,那路口有块手绘的牌子,写着:裁缝改衣。我的哥哥和姐姐不在家,我不记得他们人在哪里。快到十点,当我动身朝门口走去时,我的父亲发话:“需要的东西都带齐了吗,露西?”我看着他,他的眼中噙着泪水,我说:“带齐了,爸爸。”其实我并不知道上大学需要带什么。父亲拥抱了我,他说:“我想我还是留在屋里吧。”我理解,我说:“好的,我去外面等。”我带着装了仅有的一点衣服的纸袋和盒子,站在屋外的车道上,直至纳什太太的车朝我驶来。

从我坐进纳什太太的车的那刻起,我的人生改变了!噢,一切都不一样了!

而后我认识了威廉。

我要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我仍非常胆怯。我想必定是因为年少时的境遇,而且我很容易感到害怕。例如,几乎每晚,当太阳下山时,我仍感到害怕。或是有时,我会突然觉得提心吊胆,仿佛会有什么可怕的事降临在我头上。不过当我初遇威廉时,我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只是觉得——噢,我大概觉得我的个性就是如此。

可当我在准备与威廉离婚之时,我去看了一位精神科医生,她亲切和善,第一次就诊时,她问了我若干问题,我一一回答,当时她把眼镜向上推至头顶,跟我讲了一个名词,指称我的问题所在:“露西——你有十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句话对我起了一定疗效。我的意思是,有时给东西定名能有所帮助。

我在两个女儿即将去外地上大学之际与威廉分开。我成了作家。我指的是,虽然我一直坚持写作,但我终于开始有书出版——之前我出版过一本书——但我开始有更多的书出版,我想说的是这个。

乔安妮。

我们的婚姻结束后,大约过了一年,威廉娶了一个和他曾有六年私情的女人。可能不止六年,我不清楚。这个女人叫乔安妮,是我和威廉自大学以来共同的朋友。她外表看起来与我正相反,我指的是,她个子高,有一头黝黑的长发,她性格文静。与威廉结婚后,她变得满腹怨恨,他没想到会那样,(以下是他最近告诉我的)因为她觉得,为了当他的情人——不过,情人一词是我现下采用的说法,他们俩谁都不用这个词——她牺牲了自己的生育机会,所以在他们过了新婚蜜月期后,她对威廉和我所生的两个女儿——尽管乔安妮是看着她们长大的——仍总心存芥蒂。他讨厌跟乔安妮去见婚姻辅导员。他认为那位女辅导员聪明睿智,他认为乔安妮不是特别聪明睿智,但之前他并未意识到,直到置身于那间办公室,里面摆着暗淡无光、带灰色靠垫的沙发,那女人坐在他们对面的转椅上,屋内没有自然光,唯一的窗户上糊了一张宣纸,不让光从窗子对着的天井照进来,直至去了那里他才悟出这一点,乔安妮头脑平庸,那么多年来他之所以被她吸引,纯粹由于她不是他的妻子——露西——我。

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八周辅导。“你只想要你得不到的东西。”在他们共度的最后一晚,乔安妮平静地对他说,而他——照我的想象,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一言不发。这段婚姻维持了七年。

我恨她。乔安妮。我恨她。

埃丝特尔。

他的第三次婚姻娶了一个温柔体贴(比他年轻许多)的女人,虽然他们相识时,他反复告诉她,他不想再添子女,但他还是和她生了一个孩子。当埃丝特尔告知他自己怀孕的消息时,她说:“你大可先做结扎的。”他忘不了那句话。他可以,而他没有。他意识到她是故意怀孕的,于是他立刻去做了结扎——没告诉埃丝特尔。等那小女孩出生后,他发现老来得子的结果是:他爱她。他非常爱她,一看到她,尤其是幼年时的她,几乎每每令他想起他与我所生的两个女儿,后来,当她渐渐长大后,这种心情越发强烈,当他听说有两个家庭的男人——他把自己算在其中——会花更多时间陪年纪较小的孩子,年长的孩子会对年纪较小的孩子怀恨在心之类的,他总暗自觉得,哦,我不是那样。因为他的女儿,他和埃丝特尔的女儿布里奇特,令他不时情难自抑,从内心深处对他的另外两个女儿涌出一股怀旧带来的爱,这两个女儿现在已三十好几。

白天和埃丝特尔通电话时,他有几次喊她“露西”,埃丝特尔总是哈哈一笑,不以为忤。

*

我再一次见到威廉是在他的七十岁生日宴会上,由埃丝特尔为他张罗,在他们的公寓。那是五月底,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晚,但冷飕飕的。我的丈夫大卫也受到邀请,他是大提琴手,在纽约爱乐乐团演奏,但那晚他有一场音乐会,所以我只身前往,我们的女儿克丽茜和贝卡,带着她们的丈夫。此前我去过那间公寓两次,一次是贝卡的订婚宴会,另一次是克丽茜的生日会,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里。它像一个幽深的洞穴,随着往里走,房间一个接一个地呈现在眼前,可我觉得里面黑黝黝的,而且照我的喜好来看,装潢过于烦琐,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过繁的。我见过其他出身贫寒的人,他们经常通过拥有富丽堂皇的公寓来作为曾经的补偿,但我和大卫住的公寓——现在我仍在住的——简单朴素。大卫也出身贫寒。

不管怎样,埃丝特尔来自纽约州的拉奇蒙特,她家境富裕,埃丝特尔和威廉,他们两人为自己设计的家让我暗地里百思不解,因为它不像一个家,它给人感觉更似如下:铺着木地板的房间一个接一个盖着漂亮的厚地毯,房门入口处安装了木墙板,在我看来只是许多深色的木头,进而是各处的几盏枝形吊灯。还有一个跟我们的卧室一般大的厨房,我的意思是,就纽约的厨房来说,它大得出奇,里面有许多铬合金制品,同样也有那种深色的木头,木制的橱柜等等。厨房里有一张圆木桌,餐厅里还有一张更大的长木桌,四周安装了镜子。我知道屋内的陈设昂贵,窗旁那张栗红色的软椅是一宗大件,深褐色的沙发上摆着天鹅绒靠垫。

我要说的是,我完全看不懂那地方。

威廉生日会当晚,我途经一家位于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三株包着塑料套的白色郁金香带去那里。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总会按自己的喜好挑选东西当礼物,这一点千真万确。屋内人头攒动,虽然宾客不及我原本预想的那么多,但在那种场面下,我仍感到紧张不安。你开始与某个人攀谈,另一个人过来,你不得不打断自己,继而你发现他们的目光在你讲话时四处环顾——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应酬给人很大的压力,不过两个女儿——我们的女儿——真是可人极了,我发现她们对布里奇特也很好,看到她们这样,我很高兴,因为她们在与我提起她时,偶有微词,当然我站在她们一边,她们认为她没头脑、肤浅,诸如此类的,但她还是个孩子,长得漂亮,她知道自己漂亮。而且她还有钱。这些不是她的错,我每次见到她时都这么对自己讲。她跟我非亲非故。但她与我的女儿有血缘关系,所以就这样吧。

现场有不少曾在纽约大学和威廉一同共事过的上了年纪的男士,以及他们的太太,其中有些和我是多年前的旧识,这倒无所谓。可烦人的是,有个名叫帕姆·卡尔森的女人——她和威廉相识于许多年前,他们曾一起在某实验室工作——她喝醉了。许久以来我仍多少记得她,那天生日会上,她与我聊个没完。她不断谈起她的第一任丈夫,鲍勃·伯吉斯。她问我记不记得他?我说,抱歉,我不记得。帕姆那晚打扮得非常时髦,身着一条我根本不会考虑的连衣裙,我的意思是,那裙子很紧身,可她穿了进去,一条在我看来胸口开得格外低的无袖黑色连衣裙,不过她的胳膊瘦削,尽管想必她与我差不多年纪,六十三岁,但看起来她似乎会去健身房锻炼,她酒后的样子有点令人同情。她朝站在一定距离外的丈夫颔首,她说她爱他,但她发现自己时常想起鲍勃,她问我对威廉也是这样吗?我说“偶尔”,接着我道了声“请原谅”,从她身旁走开。我觉得自己真的快醉到会跟帕姆谈论威廉,说我什么时候特别思念他,但我不想那么做,所以我往贝卡站的地方走去,她按揉我的胳膊说:“嗨,妈咪。”接着埃丝特尔致祝酒词。她身着一条面料里嵌了亮片的连衣裙,肩膀处亦有非常优雅的垂褶。她是个妩媚的女人,我素来喜欢她的头发,棕红色,有一点蓬乱,她讲完这祝酒词,我心想:她的表现真棒。不过她是职业演员。

贝卡低语:“哦,妈妈,我得致个祝酒词!”我说:“不,你不用。你为什么那么想?”

可接着克丽茜致了祝酒词,讲得十分不错,我不记得全部内容,但不亚于——甚至可能胜过——埃丝特尔的。我只记得她提到——在致词中间——她父亲的工作,他为帮助这么多学生所做的一切。克丽茜像她的父亲,个子高,她有一股镇定自若的气质;她向来如此。贝卡看看我,棕色的眼眸中藏有畏惧,接着她咕哝道:“哦,妈咪,好吧。”她说完,举起酒杯,“爸爸,我爱你,干杯。我对你的敬酒词就这一句。我爱你。”人们鼓掌,我拥抱她,克丽茜走过来,两个姑娘相处愉快,在我看来,她们几乎历来如此。在我的印象中,她们一向亲密得近乎反常,她们都住在布鲁克林,彼此相隔两个街区。我又和她们的丈夫聊了几分钟,克丽茜的丈夫从事金融业,想到这一行,威廉和我都觉得有点陌生,无非由于威廉是科学家,我是作家,所以我们不认识在那个圈子工作的人,他为人精明,从他的眼睛可以看出这一点;贝卡的丈夫是个诗人,哦,上帝啊,那可怜的家伙,我觉得他以自我为中心。而后威廉走过来,我们大家畅谈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把他叫走,走开前,他弯下腰说:“谢谢你来,露西。你能来太好了。”

*

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我时而憎恨他。怀着一种如石头般压在胸口的恐惧,我察觉到,他的相敬如宾、和颜悦色令人无法接近。但这不是最糟的。在他高姿态的和蔼可亲底下,潜藏着好似青少年那样的暴躁脾气,勃然色变,像个胖墩墩、下嘴唇向前噘出的小男孩,怪罪这个那个——他怪罪我,我时常这么觉得。他在因某些与我们眼前的生活无关的事而怪罪我,即便在他喊我“甜心”、为我冲咖啡时,他也对我流露怪罪之意,从前他不喝咖啡,但每天早上他都为我冲一杯,放到我的面前,仿佛自己是圣人。

留着那杯该死的咖啡吧,有时我想大喊,我会自己冲咖啡。但我接过他递来的咖啡,摸摸他的手说:“谢谢,甜心。”接着我们又开始新的一天。

*

那晚,在坐出租车回家、穿过市区和中央公园时,我心里想着埃丝特尔。她长得这么漂亮,她有一头红棕色、自然狂野的头发和闪亮的眼睛,她的性格也非常好。威廉有一次跟我说,她从不郁郁寡欢,我想,他没意识到说这话会伤害我,因为在我们结婚期间,我有时会郁郁寡欢,但今晚我思忖,好吧,我很高兴,她从不郁郁寡欢。与他相识时,她是个无固定职业的舞台演员。威廉只看过她演的一出戏,当时他们已经结婚,那出戏名叫《钢铁侠的坟墓》,是外百老汇的一个小型演出,有一晚,我的丈夫和我同威廉一起去看了那戏。我惊愕地发现,当埃丝特尔在台上不讲话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观众,仿佛在搜寻某人。自那以后,她参加了无数试镜,她在家练习准备,从他们宽敞的客厅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扮演格特鲁德、赫达·加布勒或其他任何类型的角色,虽然没有获得演出机会,她却始终乐观开朗。不过她拍了几则广告,有一则在纽约本地的电视台播放,她在广告里介绍香体露。“这一款正适合我”,她说,并眨了下眼,补充道,“我相信”——同时用手指指向镜头——“也会适合你。”

人们常对他们说,他们俩郎才女貌。再者,埃丝特尔也是一位称职的母亲,只是有点儿丢三落四。威廉这么认为,我也同意。布里奇特同样丢三落四,这对母女长得很像,这一点似乎亦让人们着迷。一天——这是威廉告诉我的——他望着她们一同沿人行道往前走,她们刚从格林尼治村的一家服装店出来,她们互相大笑时的举止神态如此相似,把他看呆了。埃丝特尔见到他,大肆挥手,威廉不会做这样的动作,那天,她用打趣的口吻责备他,“当妻子如此高兴见到她的丈夫时,她希望他也因见到她而高兴”。

*

最近,我坐在公寓内,透过窗户凝望城市的景色,我们(我)也可以欣赏宜人的市景和东河。可当我看着城市的灯火和很远以外的帝国大厦时,我想起了纳什太太,就是第一天开车送我去大学的我高中的辅导员——哦,我爱她!车子开到半路,她突然驶下收费高速公路,来到一家购物中心,她轻拍我的胳膊说:“下车,下车。”我们下了车,走进购物中心,接着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目光与我相对,她说:“露西,你可以过十年再还我钱,行吗?”她给我买了些衣服。她给我买了数件不同颜色的长袖T恤衫、两条裙子和两件上衣,有一件是漂亮的乡村风格的上衣,而我最难忘、让我最爱她的是她给我买的内衣,一小叠我生平见过的最漂亮的内衣,她还给我买了一条合身的牛仔裤。她又给我买了一个小旅行箱!一个米色、有红色镶边的箱子,我们回到车旁时,她说:“我有个主意,我们把东西都放在这箱子里吧。”于是她打开后备厢,把箱子放进去、打开,然后她如此细心周到地用我生平见过的最小巧的剪刀,剪去每个价格标签牌——后来我知悉这种剪刀是用来修手指甲的——接着把我的东西全放进那个箱子里。她做了那么多,纳什太太。十年后,她死了,死因是一场车祸,所以我没机会还她钱,我一直都忘不了她。(每次我随凯瑟琳去购物时,无不想起和纳什太太在一起的那天。)那天我们到了大学后,我半开玩笑地对纳什太太说:“我可以佯称你是我的母亲吗?”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说:“当然可以,露西!”尽管我并未喊她妈妈,可她陪我走进宿舍时,她对人亲切客气,我相信他们认为她是我的母亲。

我将永远——哦,永远!——爱那个女人。

*

几个星期后,威廉从实验室打来电话——他往往在上班时打电话给我——再度感谢我去他的生日会。“你有遇到好玩的人或事吗?”他问。我告诉他我有。我告诉他我和帕姆·卡尔森的谈话,她想聊聊她的第一任丈夫,鲍勃某某。我一边说,一边望着窗外的河,一艘巨大的红色驳船被一艘拖船拖着驶过。

“鲍勃·伯吉斯”,威廉说,“他是个好人。帕姆离开他,因为他不育。”

“你和他也一起共事过吗?”我问。

“不。他是公设辩护律师或什么。他的哥哥是吉姆·伯吉斯——记得沃利·帕克的案子吗?为帕克辩护的就是他哥哥。”

“是吗?”我问。沃利·帕克是一位灵乐歌手,被控杀害了他的女友,吉姆·伯吉斯帮他脱了罪。那是在许多年前,案子非常轰动,审判过程经电视转播,似乎引起了全国上下的关注。我记得,我一直认为沃利是无辜的,我视吉姆·伯吉斯为英雄。

因此我们讨论了那案子几分钟。威廉搬出他以前讲过的话,说我是个傻瓜,竟相信沃利是无辜的。我没和他争辩。

接着我冷不防地问威廉:“你喜欢那生日会吗?”

他停顿了一下说:“我想是吧。”

我说:“你什么意思,你想是吧?埃丝特尔花了很多功夫办那生日会。”

“她雇了承办宴席的人,露西。”

“那又怎样?还不是要她统筹安排。”那艘驳船行得很快。我总是惊讶于这些船能行得那么快,想必它是空船。它吃水浅,我可以看见船底许多黑色的部分。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知道。没错,这生日会很棒。我现在有事,不能再说了。”

“威利”,我说,“我再问你一件事。你晚上状况如何,还会夜惊吗?”

从他的声音中我听得出,他打电话给我是为了这件事。“哎,露西”,他说,“我昨晚出现了一次——哦,是凌晨三点左右。和凯瑟琳有关,十分怪异,我无法具体描述。我的意思是,她好像在那儿徘徊不走。”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想我可能需要吃点药。这事情变得真棘手。”他补充道:“凯瑟琳好像与我同在,我指她的鬼魂,这样着实——着实不妙,露西。”

“哦,威利”,我说,“啊呀,我真的很同情你。”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接着我们挂断电话。

不过有一件事,直到威廉打电话来,跟我谈及生日会时我才想起:

生日会那晚,我走进他们的厨房,放下手里端着的酒,准备向埃丝特尔道别,她稍稍走在我的前面,厨房里有个男人,倚着料理台,是埃丝特尔的一位朋友,我先前和他打过照面。我听到埃丝特尔悄声对他说:“你是不是无聊死了?”接着她转身,看见我,惊呼道:“哦,露西,真开心,又见到你啦!”那男人说了同样的话。他始终表现出一副友善的样子,他也是演戏的。我和埃丝特尔闲谈了几句,我们互相亲吻脸颊,然后我告辞离去。但我不喜欢她与那男人讲话的口气;里面包含亲昵之色,暗示——也许——她自己也感到无聊,我不关心她无不无聊。我只觉得心里轻微“咯噔”一下,我猜那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不过在威廉打来电话前,我已经忘了这事。

此外(这也是我突然记起来的),我带去的郁金香仍裹着包装纸,放在厨房的料理台上。对此我并不是特别介怀。那生日会找了花店的人来布置,若以为街角便利店的几朵郁金香会派上用场,是痴心妄想了。

久久回响在耳畔的是埃丝特尔的话音。

*

我的丈夫在那年夏初发病,十一月过世。此刻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不过这次婚姻和我与威廉的婚姻很不一样。

只不过我必须说的是:我的丈夫名叫大卫·艾布拉姆森,他是个——唉,我该怎么向你描述他这个人呢?他就是他!我们是——我们真的是——天生一对,这样讲似乎太陈词滥调,可——唉,此刻我讲不出更多。

然而事情是这样:在发现大卫的病情和后来他去世时,两度我第一个打电话通知的人都是威廉。我猜——可我不记得——我肯定说了类似“哦,威廉,帮帮我”之类的话。因为他的确帮了忙。他为我的丈夫另找了一位医生——我相信是一位医术更高的——但那时,任何医生都回天无力。

后来大卫去世时,威廉又帮了我。他帮我应付一些必要的手续——一个人死后,要处理的事如此之多,关停不同的信用卡,处理银行账户和繁多的电脑密码。威廉叫我让克丽茜去安排葬礼,威廉这建议非常明智,克丽茜负责了葬礼的一切。

最初几晚,来陪我过夜的是贝卡,那时,她替我流了我要流的泪。她像个孩子似的痛哭不止,而后扑倒在沙发上,过了几分钟,她说了些话——我忘了具体是什么——我们俩开始大笑。可爱的贝卡,她就是那样。她逗我发笑,后来她得回家了,她不能一直陪我。

大卫的葬礼在市区一家殡仪馆举行——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对葬礼的印象一团模糊。我清楚记得贝卡对我低语:“爸爸希望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坐在前面。”

“他那么对你说的?”我转头看着她问道,她严肃地点点头。可怜的威廉,我心想。

可怜的威廉。

*

圣诞前夕,埃丝特尔打电话来,问我想不想去和他们一起过圣诞节。我说,我十分感激她邀请我,但是不行,我将和两个女儿一起过节,话一出口,我就记起贝卡说的,葬礼上,威廉曾想和我们一同坐在前排,我的脑中委实闪过一念,说不定是威廉想要跟女儿和我共度圣诞节,也许他已经问过埃丝特尔,可否把我们算在内。但这些年来,他一直和埃丝特尔及她的母亲一起过圣诞节,当然还有布里奇特;埃丝特尔的母亲近乎和威廉同岁。我想象着他们的公寓布满节日的装饰,并有一棵高大的圣诞树,贝卡告诉过我这些,她语带挖苦地说,隆重喜庆得跟梅西百货公司一样。我说:“不及萨克斯精品百货店那么华贵吗?”说完,我们哈哈大笑。晚上,他们会去一个在他们住处附近举办的年度圣诞会,威廉每次都很喜欢那晚会。

“我明白”,埃丝特尔说,“但请知道我们在想你,露西。好吗?”

“谢谢”,我说,“非常感谢。”

“我们知道,大卫走了,日子一定不好受”,她说,“唉,露西——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我没事”,我说,“别担心,不过还是谢谢你”,我又说了一遍,“我由衷地感激。”

“好吧。”埃丝特尔犹豫了一下。“好吧”,她又说了一遍,“就这样,再见。”

*

就这样,新的一年开始了。在颇短的时间内,威廉接连遭遇了两件大事。但让我先再说几件别的事。

一月,威廉告诉我——在他从实验室打来的电话中,在我们讲完女儿的事后——圣诞节,他送给埃丝特尔一个昂贵的花瓶,是她之前有一天在店里看中的;她送给他的是一项在线订阅的服务,从中可以找到有关一个人祖辈的信息。透过他告诉我的语气,我听得出他对这份礼物感到失望。礼物对威廉而言一向意义重大,我始终不理解他的重视程度。“那是她独具匠心的地方呀”,我说,“这个点子太棒了。”“你对你的母亲几乎一无所知,威廉,这个网站可能派得上用场。”我清楚记得我讲了那句话。他只说:“是啊。我想是吧。”这副样子的威廉说明他厌烦了我,显现出藏在他高雅、和悦的外表底下坏脾气的男孩的一面。可我不在乎,他不再和我有关系。挂了电话后,我心想:谢天谢地。我的意思是,幸好他不再和我有关系。

至于下面这件事,那晚在威廉的生日会上,如果我留下来,继续和那个叫帕姆·卡尔森的女人聊天的话,我多半会告诉她:在大卫过世的几年前,我们去宾夕法尼亚州参加他侄儿的婚礼。大卫在芝加哥一个哈西德派犹太教的家庭里长大,他十九岁时离开了那个团体,当时他们把他驱逐出教派,他和他的所有家人断了联系,直至近日,他的姐姐才联系上他,所以我和她不熟。对我而言,她像个陌生人,因为她确实如此。我们坐火车去,然后他的姐姐来接我们,我们驱车在夜幕中行驶了半个小时,抵达一家旅店,四周什么也没有。前一晚下了雪,我坐在后座,盯着窗外掠过的绵延的夜幕,难得能看到住家,时不时出现各种商店——有一家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永久歇业”——或看着像仓库的建筑。我的心情如此沉重,因为这一幕幕景色令我想起威廉,想起我们年轻时,我在上大学,我们会开夜车,从芝加哥回东部,去探望他的母亲,我们驶过类似这里的地方,被白雪覆盖、看起来荒无人烟的地区。但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如此幸福,和他在一起,我有种温馨的感觉。如我先前所言,威廉没有兄弟姐妹——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时的我也没有。那晚,当我和我的现任丈夫及他的姐姐坐在车里赶路时,我强烈地怀念记忆中的安心踏实,因为威廉和我曾组成一个我们自己的小天地。我记得有一次开车回东部时,他说我可以把我的桃核丢到窗外,不知为何,我把果核朝他那侧的车窗外丢去,他在开车,那桃核打到他的脸,我记得我们哈哈大笑,笑个不停,仿佛那是历来发生过的最滑稽的事。后来,过了几年,我们也会把年幼的女儿塞进她们的安全座椅,开车去马萨诸塞州的牛顿市看望他的母亲,一路上仍能感到安心踏实。可那晚坐在汽车后座,我们经过大片被白雪覆盖的土地,我稍稍听见我的丈夫和他的姐姐在轻声谈起他们的童年,途经的广告牌上写着“被车撞了?请致电HHR律师事务所”,当时我暗自寻思:唯独和威廉在一起时我才有安全感。他是我这辈子有过的唯一的家。

如果我没走掉,我可能会把上述事情讲给帕姆·卡尔森听。

*

关于我以前的婆婆凯瑟琳,我想说的是:

我和威廉刚一订婚,她就兴奋地问我,那几乎是她问我的第一句话,她在电话里问:“你会喊我妈妈吗?”我说:“我会试试看。”但我根本做不到。我只能喊她凯瑟琳,凯瑟琳也是威廉对她的称呼。她婚前的名字叫凯瑟琳·科尔,威廉有时眼中闪着光、用略带反讽的口气那样叫她。“凯瑟琳·科尔,这些日子你在瞎忙什么呢?”

我们爱她。哦,我们爱她;我们的婚姻似乎以她为中心。她活力四射,她的脸上经常容光焕发。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在初次见过她后说:“凯瑟琳是我这辈子遇过的最容易让人一见就喜欢的人。”

我觉得她的家非凡出众。那房子坐落在马萨诸塞州牛顿市一条树木成行的街道上,附近还有其他房子。我第一次进去时,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洒入,厨房十分宽敞,里面有张白色的桌子,整个厨房干净得发亮。料理台是白色的,洗碗槽上方的一个窗台上摆着一大盆非洲紫苣苔。厨房的水龙头形态修长,如一道优雅的弧线跨在洗碗槽上,那龙头银光闪闪。我以为我迈入了天堂。凯瑟琳的家处处干净整洁;客厅的木地板是发亮的蜜色,卧室挂着白色、看似上过浆的窗帘。我从不相信我可以过这样的生活。我想都没想过。可她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说真的,我难以置信。

不过,我需要说的是:

我在较早的一本书里写过这件事,但我需要进一步解释一下:在我刚认识威廉、听说他的母亲曾与缅因州的一位土豆农场主结过婚时,我以为——因为我不了解缅因州土豆农场的情况——她应该挺穷的。但其实不是这样。她的第一任丈夫,那位土豆农场主克莱德·特拉斯克把农场经营得有声有色;他还从政,担任了许多年缅因州的共和党州议员。凯瑟琳的第二任丈夫,威廉的父亲,他在战后来到美国,成为土木工程师。所以凯瑟琳不穷。我见到她时,惊讶于她家的雅致。我相信她最终享有了相当高的社会地位。不过我始终没完全搞明白美国的整个阶级体系,因为我来自最底层,那种遭遇会给人留下深远的影响。我的意思是,我从未真正走出来,走出我的出身,我猜我指的是那种贫苦的生活。

可是凯瑟琳,我刚认识她时,她会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她会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轻声说:“这是露西。露西从小一无所有。”我在上一本书里写过的。

凯瑟琳的客厅里有一张长沙发,颜色近似橘红色,有时,如果她不知道我们来,她会手脚伸开,躺在那沙发上,威廉喜欢给她惊喜,所以我们有时去之前不会通知她。“啊!啊!”她会一边说,一边匆忙起身,“过来和我抱一下。”我们会朝她走去,然后她会带我们去厨房,给我们吃的,她总是滔滔不绝,总是问我们过得怎么样,告诉威廉他需要剪头发了。“你真是个帅小伙”,她会用手托着他的下巴说,“你们为什么不来得更勤些?把那胡子剃了。”她是快乐的化身。大部分时候是。偶尔,她显得比较闷闷不乐,她会近似开玩笑地说:“哦,我有心事。”威廉说她老是那样,不必担忧,但即便在她闷闷不乐时,她也依旧热情,一个劲儿询问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们的朋友里,她知道名字的,她也会打听他们的近况。“乔安妮怎么样?”我记得她问,“她还没嫁人吗?”接着她朝我使个眼色说:“她那个人有一点阴沉。”

她会坐在桌旁,看我们吃东西。她会说:“有什么事,全讲给我听!”于是我们一一讲给她听。我们告诉她我们在纽约的生活,告诉她我们楼下的邻居,他的妻子比他年轻许多,但这位妻子似乎不喜欢他。我告诉她,有一天,那个老男人挡在楼梯上,要我亲他一下才肯让我过去。“露西!”她说,“那太可怕了!你千万别再亲他!”我告诉她我别无选择,她说:“不,你有选择。”我说只是轻啄一下脸颊,不过那令我感觉怪怪的。“当然让你感觉怪怪的!”她摇头,用手上下抚摸我的胳膊。“露西,露西”,她说,“啊,我亲爱的孩子。”

接着她转向威廉说:“你在哪里,小伙子?有人在调戏你可怜的妻子!”

威廉耸耸肩。他和他的母亲在一起时就是这样。嬉皮笑脸,不分尊卑。

凯瑟琳会给我买衣服。通常她买她喜欢的衣服,但有时她让我挑些我喜欢的;一件搭配牛仔裤穿的条纹衬衫,一条我心爱的低腰线、蓝白两色的连衣裙。有一次,她要给我买白色平底船鞋,“这鞋子穿着舒服极了。”她说。我叫她不要买,我绝不会穿。那是她才会穿的鞋子,我心里这么想,但我没说出口,最后她没有买。

威廉和我结婚几个月后,她动手扔掉了一件我心爱的外套。那件外套是我花五美元在一家廉价旧货店买的,我喜爱它宽大的袖口和我走路时它摆荡的样子,它是藏青色的,我好喜欢那件外套,我觉得它代表了我。有一天,在带我去买了一件新外套后,凯瑟琳把它扔了。我不记得我亲眼看着她把它扔掉,我只记得,当我问她这外套在哪里时,她笑着说她扔了。“现在你有那件漂亮的新外套了。”她说。

让我感到滑稽的是——她给我买的这件新外套,并非售自什么专卖高档货的商店。过了好些年,当我开始会甄别不同的店家时,我才知道实情。那是一家几乎都是没什么钱的人去光顾的店。不过在我年少时,我连这样的店也不去。我基本不去商店。但我的婆婆有钱,她有钱,部分因为她的丈夫威尔海姆·格哈特,成为土木工程师的威廉的父亲,给她留下一份丰厚的人寿保险。他死后,她得到那笔钱。过了几年,她获得房地产执照,她卖出许多栋位于好地段的房子。所以她肯定有钱。我在这儿想说的仅此而已。

她还送我她的旧睡袍,那些睡袍做工精致,白色、上面带刺绣。我有拿来穿。

如今,当我思量她这人时,我理解为什么威廉在出现那些有关凯瑟琳的夜惊之际,会把我当作慰藉。因为——除了我们的女儿,凯瑟琳过世时,她们一个八岁、一个九岁——我是唯一仅剩的认识他母亲的人。乔安妮不算。他们离婚后,她搬去了南部。她没再结婚。我猜她没有,我不确定。

*

早年有一天,凯瑟琳让我——威廉和我尚未结婚——给她讲讲我的家人,我一张口,眼泪就淌下我的脸庞,我说:“我讲不出来。”她从她坐的一张椅子上站起身,她过来,坐到橘红色的沙发上,挨着我,伸出双臂搂住我说:“哦,露西。”她一直重复那句话,同时搓揉我的胳膊和背,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哦,露西。”

那天她对我说:“我也有抑郁症。”我诧异。我认识的人里,从没有谁,没有一个成年人,曾讲过那样的话,而且她说那话时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语气。她再度拥抱我。我一直记得那件事。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凯瑟琳身上总是香喷喷的,来自某种特定的香水,其香味成为她的体味。正因为如此,我也开始使用某种特定的香水——但不同于她的——有了我自己独特的香味。我似乎永远买不够这种香味的润肤露。

一天,那位善解人意的女精神科医生耸耸肩说:“这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身上有臭味。”

她讲得对。

几乎每天在学校的操场上,其他小孩见到我的姐姐、哥哥和我时,他们一边捏着鼻子跑开,一边对我们说:“你们全家人都有一股臭味。”

*

在威廉过七十一岁生日前夕,克丽茜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心花怒放,自大卫去世后,我以为我不会再有心花怒放的感觉。威廉与我在电话里聊到这事——要当外公外婆了!他似乎很高兴,但不像我那般欣喜若狂。他这人就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他生性如此。可结果,两周后,克丽茜流产了。她一大早从家打电话给我,她尖叫道:“妈!”她即将去医生的诊所。于是我立刻赶往布鲁克林——我坐地铁,因为那个时段,坐地铁去那儿最快——去了医生的诊所,然后我去她家,我们一起躺在沙发上,她痛哭流涕;噢,我以前不知道克丽茜会哭成这样,她——个子比我高——把头枕在我的胸口,直至最后她的哭声缓下来。她的丈夫在家,他也去了医生的诊所,但他让我们单独留在客厅,不来打扰我们。我没和她说,她会再怀孕的。我想对她而言那是废话。我只是搂着她,轻柔地拂开她脸上的头发。“妈”,她看着我说,“我本来打算,如果是女孩的话,给她起名露西。”

我不敢相信。我说:“真的吗?”她揉揉鼻子,点头说:“是,是真的。”

我继续抚弄她的头发。接着克丽茜说:“你知道吗,不知怎的,我感到羞愧难当。”

我说:“羞愧什么,克丽茜?”

她说:“流产的事。就好像是因为我的身体不正常工作。”

“哦,宝贝”,我说,“宝贝,数以百万的女人流产。这可能正好说明,你的身体在正常工作。”

“啊”,她过了一会儿说,“我没从那个角度想。”她像个小孩子似的依偎着我,我不停抚弄她的头发。

然后她终于坐起身说:“我知道,大卫的过世让你难过极了。”

我说:“谢谢你,宝贝。不过别担心,我没事。”

就在这时贝卡走进公寓,她也痛哭流涕,贝卡是个动不动就哭的人,克丽茜笑嘻嘻地说:“行了,别哭啦。”我留下来吃午饭,到那时,我认为克丽茜好些了,她的丈夫也和我们一起吃了午饭。饭后我说:“好吧,大家,我得走了,我爱你们每个人。”他们说:“再见,妈妈,我们爱你——”道别时他们一贯这么说。

走在人行道上,我思忖,我的母亲从未对我说过“我爱你”,我思忖,克丽茜曾打算给那孩子起名露西。我的女儿,她爱我!即便知道这一点,我也感到意外。说真的,我大为诧异。

在返家的地铁上,我坐在一位看起来镇定自若的妇女旁边,她带着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我看着他俩;她爱这个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否曾流产过,如果有,她是否感到羞愧。她给人感觉甚是独立,她的独立也延续到了那个男孩身上。他拿着一本小练习簿,上面写着“学前班启蒙教本”,那位妇女——我想她应该是他的母亲——非常耐心地拼读出“橙”“黑”“红”,他则同时在那本簿子里找到这些颜色。

那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威廉,他说,先前克丽茜打电话告诉他这事时,他的回应恐怕欠妥。“我跟她说别担心,她会再怀孕的,她说,爸爸,我的天哪,你能说的就仅此而已吗?每个人都那么讲,我可是刚失去我的孩子啊!”威廉对我说:“但那还不是个孩子,她为什么不能对我宽宏点儿?”于是我试图向威廉说明,对克丽茜而言,那已经是她的孩子了。我差点告诉他,如果是女孩,她打算给那宝宝取名露西,但出于某种原因,我没告诉他。我们挂断了电话。

我回想克丽茜的眼泪。还有贝卡的。

在我小时候,如果我的哥哥、姐姐或我哭,我们的父母会大发雷霆。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母亲,经常会对我们大动肝火,即使我们没有哭。但如果我们其中有谁哭的话,他们俩会一起对我们发脾气到近似发狂的地步。我以前写过这事,但我在这儿旧事重提,是因为几年前,我认识的一位女士谈到有个修女告诉她,她“有上帝恩赐的眼泪”。贝卡亦是如此。连克丽茜在需要的时候也会有上帝恩赐的眼泪。哭,对我来说,经常是件难事。我的意思是,我会哭,但我会在哭的时候感到非常惊恐。威廉懂得应付那种情况;当我真哭得很凶时,他不会被吓到。若换作大卫,我相信他会;不过和大卫在一起时,我没再哭得像第一段婚姻时那么凶,没像个孩子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自大卫死后,有好几次,我会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位于床和窗之间——号啕大哭,那泪如雨下、骇人的样子俨然一个孩子。我总担心——毕竟住在公寓楼里——有人会听见我的哭声。我不经常那样。

*

威廉七十一岁生日那天,我在下午发短信给他:生日快乐,你这老家伙。没过半晌,我的电话响了。他从上班的地方打来。我说:“你好吗,威廉?”他说:“我不知道。”我们简单聊了聊两个女儿——克丽茜的情况似有好转——接着他对我说,那天早上埃丝特尔坦承没给他买生日礼物,但如果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他可以尽管告诉她,她只是因布里奇特和她最近出的一些事而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我问:“布里奇特怎么了?”威廉说,她在学校的什么音乐会上有演出,她讨厌吹长笛,可埃丝特尔在努力劝她再坚持一年,我感到在他说这番话时,我——也许包括他——并不真正清楚布里奇特怎么了。可我说:“哦,我明白了。至于礼物。你们结婚有些年头了。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吗?”我心里想的是,哦,威廉,我们别啰唆了,你真是孩子气。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天啊,我在想,你实在太孩子气了。

稍后我们挂断了电话。

*

不过还有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迄今已过去许多年,在我的第一本书问世后,当时我仍和威廉在一起,我在首都华盛顿有个活动,我不记得那场活动的内容,只记得我是一个人去,单独做那场活动——我确信我对此充满惶恐,那时的我对这类事总会感到害怕。我想说的是下面的经历:在准备回家那日,天气不好,预报有连续不断的雷阵雨,还刮风,所以机场里挤满了滞留的人,我最终坐在地上,旁边是一对来自康涅狄格州的年轻夫妇。女的美艳而冷傲,男的客气却沉默寡言。重点是:随着夜越来越深,我的恐慌加剧,一有机会,我就用公用电话打电话给威廉——公用电话前排起队伍——他试图帮我找一处过夜的地方。他打电话给他认识的各种在华盛顿的人,但大家都束手无策,我们只能坐等天气转好,我惶恐万分。结果那个来自康涅狄格州的漂亮女人有一部(在当时)非常新潮的手机,她掏出那手机,我看着她打电话给火车站,她和她的丈夫决定试试坐火车去纽约,我问可不可以和他们同行,他们说可以。我想要和他们同行,主要原因是我怕极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整晚上在那巨大、挤满人的机场,于是我们出去,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火车站,仅剩几个座位,我上了火车。我所记得的是日出之际,我望着新泽西州,对自己有家感到如此庆幸,如此深深、深深地庆幸自己即将回到纽约的家,回到有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儿的家。我将永生难忘那次经历。我是那么地爱他们每一个人——噢,我爱他们爱得不顾一切。

所以其实我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

后来威廉碰到了两件事。

我得知第一件事是在五月末的一个周六。一年前的那天,大卫发现自己生病,所以当威廉打电话给我时,我(实在自作多情)以为他打来是由于那事,我既惊讶又感动于他记得这确切的日子。我说:“噢,威利,谢谢你打电话来。”他说:“什么?”接着我说,今天是大卫发现生病一周年,他说:“噢,天哪,露西,对不起。”我说:“算了,没事,告诉我,你为什么打电话来?”

他说:“噢,露西,我改天再打电话给你。不是急事。”

我说:“换什么日子?就现在跟我讲吧。”

于是威廉告诉我,那天早上,他终于登录埃丝特尔给他订阅的那个族谱网站,然后——听起来他仿佛是在与人谈论一场他刚看过的精彩的网球比赛——他告诉我查到了什么。

以下是他查到的:

在他出世前,他的母亲有过一个女儿。与她的丈夫克莱德·特拉斯克——缅因州的那位土豆农场主所生。

这孩子比威廉大两岁,记录上她婚前的名字叫洛伊丝·特拉斯克。洛伊丝出生于缅因州的霍尔顿,那儿离凯瑟琳和她的第一任丈夫、土豆农场主克莱德·特拉斯克所住的地方不远。出生证上写着:凯瑟琳·科尔·特拉斯克是她的母亲,克莱德·特拉斯克是她的父亲。克莱德·特拉斯克在洛伊丝两岁时与另一人结婚,同样有结婚证书为凭。威廉没有找到洛伊丝的死亡证明,只找到一张1969年的结婚证,当时她的名字是洛伊丝·布巴。“我查了这个名字的念法,念作布——巴。”威廉用略带讽刺的语气说。他还查到她子女和孙子孙女的名字。她的丈夫于五年前过世,有死亡证明。

威廉问我对此有何看法,而后又几近随口说了一句:“当然,这荒唐可笑,这不可能是真的。我敢说这些网站充斥着各种错误信息。”

我起身,挪到另一张椅子上。我请他再跟我讲一遍他怎么一步步查到这些信息的,我对这类网站一无所知。于是他耐心地复述了一遍,我一边听——我确实竖起耳朵在听——一边感到心往下沉。“露西?”他说。

过了片刻,我说:“我相信这必然是真的,威廉。”“这不是真的”,他坚决地说,“天哪,露西。凯瑟琳绝不会遗弃孩子的,就算她真有——她应该没有——她也会跟谁讲起过这事。”

“你为什么如此有把握?”

“因为这些地方专干那种事——他们把你骗进来,然后——”“什么地方?”我问。

他说:“这些卑鄙无耻的网站。”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他没看见。“哎呀,威利,请打住吧。他们不会假造出生证的。她就是还有一个孩子!”

“我会再调查一下。”威廉平静地说。

他挂断了电话。

我大声说出:“你这傻瓜。凯瑟琳就是还有一个孩子!”我愕然。不过仔细回想,我觉得这件事虽然有点离奇,但在情理之中。

*

结婚前的那年,我们大部分时间待在威廉的公寓。我不住在那儿,但我们过着几分像同居的生活。我们如此快乐。我如此快乐,我十分确信他也是。我会试着下厨,做饭给我们两人吃,但我对食物的了解几乎为零。我记得,他对我在食物方面的无知感到困惑,但他非常宽厚地包容这一点。他有一台电视机,我从小到大家里都没有电视机。每晚,我们会看约翰尼·卡森的脱口秀。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档节目,每晚,我们一起坐在他的沙发上看这档节目。

我记得那年他念书给我听。念的是一本童书,不过是写给大一点的孩子看的,他年少时很喜欢这本书——书里讲一个给自己编造人生的男孩。每晚我们躺在床上时,他会念几页给我听,而我满脑子想的只是要与他做爱。如果他在关了灯后不伸手碰我——大多数夜晚他会碰我——我会产生一种恐惧感,觉得失落。我是那么地需要他。

我们在一家乡村俱乐部举行了婚礼,他的母亲是这家俱乐部的会员,婚礼的规模很小,请了一些大学的朋友和她母亲的朋友,大约在婚礼开始前一个小时,当我正在楼上、俱乐部的一个房间里穿衣打扮时——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没来参加婚礼。事实上,在我通知他们我的婚礼在即的消息后,他们既没寄任何东西给我,也没写信给我——我开始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很难描述,但又感觉好像事情不完全是真的。我下楼,站在威廉和治安法官的旁边,我们宣读誓词,那一刻,我几乎讲不出话。威廉含情脉脉、体贴地看着我,仿佛想帮我解惑。但那感觉并未消失。

仪式结束后,我们转身,我看见他的母亲兴高采烈地鼓掌,也许——我不确定——当下那一刻,我格外思念我的母亲,也许我始终都在思念她,我不知道。但我刚才描述的那种感觉没有消失,在之后简单的婚宴上,我并不觉得自己真正身处其中。我的意思是,身边的一切都离我有点遥远,我好似一个局外人。那晚在酒店,我没像平常那样自愿委身于我的丈夫,先前产生的那种感觉依旧萦绕在我心头。

实际的情形是:那种感觉从未消失。

从未彻底消失。在和他结婚的那些年里,我自始至终都有那感觉——时强时弱——令人苦恼极了。我无法向他,甚至无法向自己描述具体是什么感觉,但就是时常伴随我的一种私密、无声的恐惧。晚上,我无法完全像以前的自己那样与他同床,我努力不让他知道这事,但他当然知道。如今,想起在婚前那些他没有伸手碰我的夜晚,我曾感到如此绝望,我能理解在我们婚姻期间他定会有的感受。他必定觉得丢脸和不解,但似乎无计可施。我们确实也没采取任何对策。因为我讲不出来,威廉遂变得郁郁寡欢,他一点一点地关上心门,我能预料到那结果。我们过着我们的日子,把问题掩盖起来。

我们刚有克丽茜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完全不懂怎么照顾婴儿,凯瑟琳来和我们住了两个星期。“去,去”,她在到的第一周对我们说,“你们俩现在出门,一起去吃个饭。”在我的记忆中,当她负责照料宝宝——还有我们——的生活时,她稍稍显得气势凌人。于是我们出门吃饭,可我依旧担惊受怕,后来那天晚上,自宝宝出生以来明显变得少言寡语的威廉对我说:“你知道吗,露西,我想,如果她是个男孩,我会感到更开心。”

听到那话,仿佛有东西在我的内心深处一沉,对此我什么也没说。

但我始终记得那件事。当时我思忖,好吧,起码他讲了实话。

总之,我们在彼此身上发现这类意想不到的事,并对对方感到失望,我想说的是这个。

*

我满脑子想着凯瑟琳的事。我搞不清我凭什么知道她有过那个孩子,但我确信她有过。我记得她抱着襁褓中的克丽茜的样子,如我所言,在凯瑟琳第一次来小住期间,她担起照顾婴孩之责。但当我回想这段时光时,我隐约记起还有别的几次——都是之后的事了——凯瑟琳一边抱着年幼的克丽茜,一边时不时流露出某种恐惧的神色。现在这么一想,很容易让人在脑中唤回昔日的画面,可我记得确实如此。对贝卡,她充满疼爱,但有时也莫名其妙地疏远。想象一下,她抱着我们的两个小宝贝女儿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记得她鲜少谈起她的过去,顶多只字片语。她有个哥哥,每次提到时,她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说:“哎,他命运坎坷。”几年前这位哥哥在铁道口的一场车祸中丧生。可在讲起她当土豆农场主的丈夫时,凯瑟琳总是贬低他,说他“脾气不好”,说他们从未相爱过。她嫁给他时十八岁,直到去马萨诸塞州,和那个德国战俘、威廉的父亲一起生活后,她才上了大学。

威廉的父亲本名威尔海姆(不过在来美国定居后,他改名威廉),她怎么认识威尔海姆的,我们对那段往事知之甚详。威尔海姆是在农场干活的十二名战俘中的一员,他们住在霍尔顿当地机场附近的营房,每天由卡车把他们载出来。从这些人第一次来农场起,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凯瑟琳给他们送去她做的炸面圈,他们在存放土豆的棚仓外吃午饭,她送炸面圈给他们加餐。她告诉我们,这些人分到的食物不够他们填饱肚子,她说,威尔海姆瞅她的眼神着实令她颤抖。

但让凯瑟琳死心塌地——噢,真的死心塌地——爱上威尔海姆的是下面这件事。在土豆农场主克莱德·特拉斯克的客厅里有一架钢琴,他的母亲显然弹过这架钢琴,她在凯瑟琳嫁给克莱德·特拉斯克前夕过世了。那钢琴摆在客厅,是一台旧的立式钢琴。凯瑟琳说,有一天,她的丈夫不在家——他在州议会任职,尽管议会处于休会期间,但他们有个委员会会议,所以他去了奥古斯塔——威尔海姆走进屋子。凯瑟琳吓了一跳,但他朝她微笑,他头上戴了一顶帽子,他摘下帽子,然后走进客厅,他在钢琴前坐下,他弹奏了起来。

就在这一刻,凯瑟琳疯狂地、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她说,她从未听过哪支曲子像威尔海姆那日弹奏的一样优美动人。时值夏天,一扇窗半开着,微风吹撩起窗帘,窗帘随风摇摆,他坐在那儿,弹奏那架钢琴。他弹的是勃拉姆斯,她后来找到了答案。他一直弹啊弹,只抬头瞅了她一两眼。然后他站起,向她微微鞠了一躬——他个子很高,头发暗金色——从她身旁走过,出门返回田间。她透过窗户看他,他的衬衫袖子卷了起来,露出强壮的胳膊,衬衫后面印着硕大的黑色字母POW(战俘),他穿着战俘穿的旧裤子,脚上蹬着靴子,她望着他朝田间走去的背影,一个高大、走路昂首挺胸的男人,他一度转身,在弹指间面露微笑,不过她确定他看不到她站在窗前、靠近窗帘,隔着距离注视着他。

凯瑟琳每次向我们讲起这段往事时,她的眼神都会变得非常恍惚。能看得出她在回想当时的画面,那个踏进她家、摘下帽子、在钢琴前坐下演奏的男人。“就是这样。”她说着,把目光重新投向我们。“就是这样。”

他们怎么偷偷交往的,我不知道,她没说。但显然威尔海姆略懂英语。凯瑟琳向我们指出,在大部分战俘中,会英语的人很少。不过她向我们讲了她离开土豆农场主丈夫那日的事。当时距她最后一次见威尔海姆已有一年,战争结束后,他被送了回去。他先被送到英国,从事战后的修缮工作——他必须帮忙清理那儿的战争疮痍——历时六个月,然后他返回德国。他们互通书信。我不知道她的土豆农场主丈夫有没有发现那些信,可她亲口对我讲过一次,她会每天走去邮局,看有没有威尔海姆寄来的信,缅因州那间小邮局的局长逐渐对她起疑——她是那么说的。她还说,她写的最后一封信是——在威尔海姆写信告诉她,他已在马萨诸塞州后——通知他,她将坐火车于早晨五点抵达波士顿北站,想必她定好了日子。时间是十一月,地上积了近一英尺 的雪,当她去寄那封信时,她担心邮局局长会把信扣下。但他不能那么做,她想,他确实没有。她告诉我们,她等到她丈夫的姐姐来做客时才离家出走。她希望那位土豆农场主丈夫在发现她不见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总觉得那样做很动人。

除此以外,我对凯瑟琳几乎一无所知。当我问她,她的童年生活是什么样时,她会摇摇头。“哎,不怎么样”,她有一回说,“但过得去。”日后她再没回缅因州。

*

我等了一个星期,然后打电话给在上班的威廉,他听上去心烦意乱。我说:“你还查到什么?”他说:“哦,露西,那都是一派胡言。没什么可查的。”我问他埃丝特尔怎么说,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问:“说什么?”

“关于你母亲还有一个孩子的事”,我说。他说:“露西,我们并不清楚她还有一个孩子。”我继续追问他,埃丝特尔怎么说,过了一会儿他回答:“她认为没那回事。”

挂断电话后,我意识到威廉在撒谎。具体在哪件事上,我说不准。但他的话音中包含几分糊弄之意,我认为我听得出。我决定不再打电话给他询问有关这件事的一切。

啊,我思念大卫!我苦苦地思念他。难以置信地,我思念他。我想起,他知道我喜爱郁金香,他总是——总是——在这间公寓里放上郁金香,即便过了郁金香季,他也会去附近的花店买郁金香回家。

*

在我小时候,如果我、我的姐姐或我的哥哥撒谎,或即使我们没有撒谎,但我们的父母认为我们说了谎话,我们就要用肥皂清洗嘴巴。在那个家里,这还远不是对我们最厉害的惩罚,正因如此,我将简单讲讲下面的事。我们得仰面躺在小客厅的地板上,说谎的那人,不管是谁,举个例子,比如是我的姐姐薇姬,另外两个孩子,我的哥哥和我,便要照吩咐按住她的胳膊,家里剩的另外一个人按住她的腿。接着我的母亲会去厨房拿抹布,然后她会走进浴室,用肥皂把抹布洗干净,薇姬将必须伸出舌头,我的母亲会用力把那抹布塞进她的嘴,一直塞,塞到薇姬作呕为止。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发现父母下意识地让其他孩子一起参与这项行动是个妙招。这离间了我们,发生在那个家里的所有事,无一不离间着我们的关系。

当轮到我躺在地板上时,我毫不挣扎,不像我可怜的哥哥,他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惊恐万分,也不像我可怜的姐姐,她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满腔怒火。我躺在那儿,闭上眼睛。

*

请试着理解下面这番话:

我总认为,如果有一块大的软木板,板上的大头针每一枚都代表一个活过的人,那么在这块板上,没有一枚大头针代表我。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自己是无形的人。但我指的是最深刻意义上的无形。很难解释。我无法解释,只能说——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就好像我是不存在的,我猜这是我能做出的最近似的描述。我的意思是,我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事情的原委可能很简单,我从小到大,家里没有镜子,只有一面很小的,高挂在浴室洗手池的上方。我实在不知道我要讲什么,我只想说,在某个非常基本的层面上,我觉得自己是世间无形的人。

我被困在首都华盛顿机场的那晚,让我跟他们搭火车回纽约的那对夫妻,时隔没多久在报上看到我的照片,他们来听了我在康涅狄格州举行的一场作品朗诵会。那女的满脸堆笑,她对我的态度真是非常友好,比我在机场和他们一起时友好太多,原因是——我想——她觉得我是个人物。在机场的那晚,我不过是个吓得失魂落魄、紧跟在她后面的家伙。我始终记得那事,在我朗诵会的当晚,她对我的态度大相径庭。我的书深受好评,办朗诵会的图书馆挤满了人。想必那情景令她肃然起敬。

她不可能知道的是,即使当我站在那么多人面前朗读和回答问题时,我依然觉得自己是无形的,这说来奇怪,但千真万确。 VeRag/45dfElSd80JY1fKbMM8xM991c2uVjMOyWTlDybT2cTbAXb3U/tJGBtKAy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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