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索系统1出人意料的运作方式之前,请先看以下两个词:
香蕉 呕吐
在刚才的一两秒里,你经历了很多。你的大脑浮现出一些不愉快的画面和回忆。你的面部有些扭曲,露出厌恶的表情,还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把书推开。你的心率加快,手臂上的汗毛微微竖起,汗腺也被激活了。简言之,你在看见讨厌的词时的反应与碰到真实情况时的反应相差无几。这些反应完全是自动的,不受你的控制。
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大脑还是会自动假设“香蕉”和“呕吐”之间的时间顺序和因果关系,形成“香蕉导致疾病”的剧情梗概。因此,你对香蕉产生了短暂的厌恶感(别担心,这种感觉会消失)。你的记忆状态已经发生了变化:你现在很容易识别与“呕吐”相关的物体和概念,并对其产生反应,如呕吐物、臭味或恶心;你也很容易识别与“香蕉”有关的词,如黄色和水果,或许还有苹果和浆果。
呕吐通常发生在特定的情况下,比如宿醉和消化不良。你会以不同寻常的方式识别导致呕吐的其他相关词汇。此外,你的系统1注意到,“香蕉”和“呕吐”很少并列出现。你以前从未遇到过,因而有些惊讶。
这一系列复杂的反应快速、自动且毫不费力地发生了。你并不想让它发生,但也无法阻挡它。这是系统1在运作。看到两个词而产生反应,中间经历了所谓的“关联激活”过程:在大脑一连串的活动中,被唤起的想法引发了许多其他想法。这组复杂心理事件的本质特征是连贯性。每个元素都有联系,它们互相支持,互相强化。词唤起了记忆,记忆又唤起情绪,情绪进而唤起面部表情和其他反应,如全身紧张和回避倾向。面部表情和回避行为强化了与其相关的感觉,感觉反过来又强化了类似的想法。这一切在同一时刻迅速发生,产生了一种自我强化的认知、情绪和身体反应模式,这种模式既多元又统一,可用“关联连贯性”来形容。
在一秒左右的时间里,你自动地、下意识地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香蕉”和“呕吐”并列出现完全出乎预料,你的系统1通过在因果故事中关联两个词,将这一怪象合理化了;它评估了潜在的威胁(轻度到中度),并为可能性突增的事件做好了准备,以此为将来的发展创建情境;它还通过评估其意外程度,为当前事件创建情境。最终,你了解了过去,也最大限度地为将来做好了准备。
刚才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奇怪的特征:你的系统1将这两个词的并列出现视为现实的表现形式。你做出了与发生真实情况时减弱的身体反应,并且情绪反应和身体退缩是一部分你对事件的理解。正如认知科学家近些年所强调的,认知是有身体表现的;思考不仅伴随着大脑活动,也伴随着身体活动。
人们很早就知道,引发这些心理事件的机制是关联。从经验中我们了解到,想法以一种有序的方式依次出现在意识里。17世纪和18世纪的英国哲学家对解释这种顺序的规则进行了探索。在1748年出版的《人类理智研究》中,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将关联的原则简化为三个:类似性、时空的连续性以及因果关系。自休谟时代以来,关联的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他的三大原则仍是个良好的开端。
关于“想法”的概念,我接受广义的观点。它可以是具体的,也可以是抽象的,它可以用多种方式表达:以动词、名词、形容词来表达,或以紧握的拳头来表达。心理学家将想法视为一个庞大网络中的节点,该网络被称为“关联记忆”(associative memory,又译作联想记忆)。其中,每个想法都与许多其他想法链接在一起。链接的类型有很多,比如因果链接(病毒→感冒)、属性链接(柠檬→绿色)和类别链接(香蕉→水果)。我们比休谟更胜一筹的是,不再认为有意识的想法是依次出现在大脑里的。关于关联记忆的运作方式,目前的观点是,很多想法同时出现。一个被激活的想法不仅会唤起另一个想法,还会激活许多想法,这些想法又激活了其他想法。此外,只有少数被激活的想法会进入意识;大部分关联思考都是无声的,有意识的自我无法觉察。我们对大脑运作的了解有限,该观点与经验相悖,人们很难接受,但它却是真的。我们对自身的了解远比我们以为的要少。
正如科学中常见的那样,测量方法的改进是理解关联机制的首个重大突破。几十年前,研究关联的唯一方法是询问人们:“听到‘白天’,你首先想到的是哪个词?”研究人员统计了答案的出现频率,比如“夜晚”、“晴朗”或“长”。20世纪80年代,心理学家发现,接触到一个词后,许多相关的词会被唤起,这是立即发生的、可测量的变化。如果你刚刚看到或听到EAT (吃)这个词,你就会以SOUP(汤)而不是SOAP(肥皂)来完成SO_P的填空。当然,如果你刚刚看到的是WASH(洗),情况就会相反。我们将这种现象称为“促发效应”(priming effect,又译作启动效应),也就是说,想到EAT促发了SOUP,想到WASH促发了SOAP。
促发效应有很多形式。你如果现在想到“吃”(无论是否意识到),就会更快地在低语或模糊的字体中识别出“汤”。当然,你促发的不仅仅是“汤”,还有许多与食物相关的词,包括叉子、饥饿、肥胖、节食和饼干。如果你刚在餐厅吃完饭,餐桌是摇晃的,你也会促发“摇晃”这个词。此外,被促发的想法也能激发其他想法,尽管其能力更弱。相互关联的思想是一个庞大的网络,促发从其中的一小部分向周边扩散,就像池塘中的涟漪一样。绘制这些涟漪图是心理学研究中最激动人心的目标之一。
我们对记忆的理解还有一个重大进展,那就是发现促发效应并不局限于概念和单词。当然,你无法通过有意识的体验了解到这一点,但必须接受一个陌生的观点,即你的行为和情绪可能会被不曾意识到的事件触发。在一项经典实验中,心理学家约翰·巴奇及其合作者要求纽约大学的学生(年龄大多在18岁到22岁之间)从5个单词中(例如,“发现、他、它、黄色、立刻”)挑4个来造句。
他们给一组学生呈现的打乱的句子中,有一半是与老年有关的单词,如佛罗里达州、健忘的、秃的、灰色的或皱纹。
完成任务后,学生被派往走廊另一端的办公室做另一项实验。那段短距离的行走就是实验目的。研究人员暗中测量了学生从走廊一端到另一端所花费的时间。正如巴奇所预测的,以老人主题的单词造句的年轻人,穿过走廊的速度比其他人慢得多。
“佛罗里达效应”包括两个促发阶段。首先,这组词激发了有关老年的想法,尽管“老”这个词从未被提及。其次,这些想法促发了缓慢行走的行为,这种行为与老年有关。所有这些都是在潜意识中发生的。随后,学生回答了研究者的询问,他们都说没注意到这些词语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而且都坚称,第一次实验后的行为不可能受词语的影响。有关老年的想法并没有进入意识,但他们的行为却改变了。这种不寻常的促发现象(想法对某个行动的影响)被称为“意念动作效应”。阅读这段话也促发了你,虽然你并未意识到。如果你要站起来喝水,你从椅子上起身的速度就会比平时稍慢——除非你不喜欢老年人。如果是这样,研究表明,你的起身速度会比平时稍快!意念动作链接也可以是反向的。德国一所大学进行了一项研究,与巴奇及其同事在纽约进行的早期实验的顺序相反。实验人员要求学生以每分钟30步的速度在房间里走5分钟,这大约是他们正常速度的1/3。短暂的体验之后,他们能更快识别出与老年相关的词,如“健忘”、“年老”和“孤独”。相互促发效应往往会产生连贯的反应:一旦促发了与老年相关的想法,你的行为就会像老年人,而行为像老年人又会强化你有关老年的想法。
相互链接在关联网络中很常见。例如,感到愉悦会让你微笑,而微笑会让你感到愉悦。拿一支铅笔,把它放在齿间几秒钟,有橡皮的一端朝右,笔尖朝左。现在,咬住有橡皮的一端,使笔尖对准你的正前方。你可能没有意识到,其中一个动作使你皱起眉头,另一个动作使你微笑。研究人员让大学生咬着铅笔的同时,为加里·拉森的漫画《远方》的幽默感评分。
相比“皱眉”的学生,“微笑”的学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觉得漫画更有趣。在另一项实验中,皱眉的人报告说,他们在看到令人不适的图片时,如饥饿的孩子、争吵的人、事故致残者,情绪反应更强了。
简单、常见的动作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思想和感受。在一项实验中,受试者按要求用新耳机收听信息。
研究人员告诉他们,实验目的是测试耳机的质量,要不断晃动脑袋,以检查声音是否失真。他们要求一半的受试者上下点头,另一半左右摇头。受试者听到的是电台的社论。点头(表示同意的动作)的人倾向于认同其观点,摇头的人则倾向于不认同。意识并没有参与其中,人们只是习惯性地将拒绝或接受的态度与常见的肢体表达联系起来。有句谏言说得好,无论感觉如何,都要心平气和。现在,你可以理解其中的奥妙了:只有真正做到心平气和,才有可能获得回报。
我们以为自己是有意识、自主地做出判断和选择的,促发效应的研究结果则威胁了这种自我形象。例如,大多数人认为,投票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行为,反映了我们的价值观和对政策的评估,不受无关因素的影响——比方说,投票不应受投票站位置的影响,但事实并非如此。2000年,对亚利桑那州选区投票模式的研究表明,当投票站设在校园内时,选民对增加学校经费提案的支持率明显高于投票站位于学校附近时的支持率。
另一项实验表明,让选民经常看到教室和学校储物柜的图片,也会提高对学校提案的支持率。这些图片引起的差异,大于父母和其他选民之间的差异!促发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源于最初的论证,即提醒人们想到老年会让他们走得更慢。现在,我们知道,促发的影响可以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
对金钱的提醒会产生令人不安的效果。
在一项实验中,研究人员向受试者展示了5个单词,要求他们从中选择4个,组成以金钱为主题的短语(“高、一份、薪资、工作、桌子”可以组成“一份高薪资工作”)。其他促发则更微妙,包括背景中出现与金钱无关的物品,比如桌上的一堆《大富翁》游戏币,或者电脑屏保显示的浮在水面的美钞。
被金钱促发后,受试者的独立性比没被促发时更强。在解决非常困难的问题时,他们坚持了几乎两倍的时间才向研究人员求助。这显然表明,他们的自立能力增强了。被金钱促发的人也更自私:面对假装不理解实验任务的学生,他们更不愿花时间提供帮助。当研究人员笨拙地将一把铅笔散落在地时,(潜意识)想着钱的受试者捡起的铅笔更少。在该系列的另一项实验中,受试者被告知,他们马上要见一个人,双方将通过交谈相互了解。研究人员去接人时,他们要摆放两把椅子。被金钱促发的受试者摆放的椅子间隔118厘米,未被金钱促发的受试者摆放的椅子间隔80厘米。被金钱促发的大学生也表现出更强的独处意愿。
上述发现有一个共同主题,即钱的概念会促发个人主义:不愿与人交往,不愿依赖他人,不愿答应他人的要求。心理学家凯瑟琳·福斯完成了这项非同寻常的研究。值得赞赏的是,她没有讨论其研究成果的意义,而是将这个任务留给了读者。她的实验影响深远——其发现表明,身处在一个到处是钱的提醒物的文化环境中,可能会在冥冥之中影响我们的行为和态度,对此我们或许并不引以为傲。
促发研究的证据表明,提醒人们终将一死会增强独裁思想的吸引力。
在死亡恐惧的映衬下,独裁思想会让人感到心安。对于符号和隐喻在潜意识关联中的作用,弗洛伊德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些实验证实了他的观点。例如,思考一下,这两个语义模糊的单词W_ _H和S_ _P是什么。被要求回想自己羞耻行为的人更有可能写成WASH和SOAP(“洗”和“香皂”),而不太可能写成WISH和SOUP(“希望”和“汤”)。此外,仅仅想到自己在背后中伤同事的行为,人们就更倾向于购买香皂、消毒剂或清洁剂,而不是电池、果汁或糖果。灵魂被玷污的感觉,似乎会引起清洗身体的欲望,这种冲动被称为“麦克白夫人效应”。
人们会特别清洗与罪恶有关的身体部位。一项实验要求受试者在电话或电子邮件中对一个假想人“撒谎”,随后,测试他们对不同产品的需求。在电话中撒谎的人更想要漱口水,而不是香皂;在电子邮件中撒谎的人更想要香皂,而不是漱口水。
当我向观众描述促发研究时,他们的反应是难以置信。这并不奇怪:系统2认为自己是掌控者,还认为它知道做出选择的原因。或许你也会想到这个问题:对情境如此细微的操控,怎么可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这些实验是否表明,我们无时无刻不受制于环境中的促发效应?当然不是。促发效应的影响力虽然坚固,但影响力并不大。如果投票站位于学校而不是教堂,100名选民中只有少数意向未定的人会在学校议题上做出不同的选择,但几个百分点就足以颠覆选举结果。
然而,你要注意的是,不应对促发效应持怀疑态度。这些结果不是凭空捏造的,也不是统计学上的意外。研究的主要结论是正确的,你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更重要的是,你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即结论也适用于你。如果你经常看到漂浮着美钞的屏保,也可能不太愿意帮助陌生人捡起地上的铅笔。你不相信这些结果适用于你,因为这与你的主观体验不符。但主观体验主要来自系统2对事件的描述。促发现象由系统1引发,你无法意识到。
现在,以一个完美的促发效应实验来结束本章内容。该实验是在英国某大学办公室的茶水间进行的。
多年来,茶水间消费的支付方式一直是员工自己把钱投进“诚实箱”。墙上贴着茶和咖啡的建议价。某天,价目表上方出现一张横幅海报,海报上没有任何警告或说明。在10周的时间里,每周都会贴出一张新海报,海报上有时是鲜花,有时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仿佛在直视着看它的人。没有人对此发表评论,但“诚实箱”里的钱数发生了很大变化。图4-1显示了海报内容以及人们投入箱里的钱数(相当于消费额)。它值得仔细研究一下。
图4-1
实验的第一周,海报(见图4-1左侧底部)上一双睁大的眼睛盯着喝咖啡或喝茶的人,人们投入的平均金额为每升牛奶70便士。第二周的海报上是鲜花,平均金额降至15便士左右。这一趋势还在继续。平均而言,茶水间用户在“眼睛周”投入的金额几乎是“鲜花周”的3倍。显然,仅仅是象征性的监视符号就会让人们的行为更得体。正如我们所预期的,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现在,你认为自己也会陷入同样的模式吗?
几年前,心理学家提摩西·威尔逊写了一本书,书名令人回味——《最熟悉的陌生人》。现在,你已经认识了内心那个“陌生人”,尽管你很少看见它,但它可能控制着你的大部分行为。
系统1产生的印象往往会转化为信念,它也是冲动的根源,那些冲动又会成为你的选择和行动。它将现在、不久之前以及近期的期望联系起来,对你和周围发生的事情做出默契的解释。它包含一个世界模型,可以立即将事件评估为正常或意外。它是快速而准确的直觉判断的来源。大多数情况下,系统1的运作是在潜意识中完成的。系统1也是直觉中许多系统误差的根源,我们将在下一章深入了解这一点。
“看到这些穿制服的人,无法促发创造力。”
“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合乎情理。连贯性主要来自你的思维方式。”
“他们被促发去找错,而这正是他们的发现。”
“他的系统1构建了一个故事,他的系统2相信了。每个人都会经历这种情况。”
“我让自己微笑,这么做真的感觉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