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幅也是假的——”毕佳刚直起腰，把桌上的画卷起来，放进桌边一个巨大的画篓子。

“也是？”办案民警顿时急了眼，“省纪委监察厅一共送来十一幅书画，都几个假的了？”

“上手打眼一瞅，这个数。”毕佳刚不紧不慢地用手指比了个“八”字。

九科的科长毕佳刚，曾在省厅物证鉴定中心从事文件检验工作，受父辈影响，他打小喜欢研究画作，尤其在水墨画方面极为精通，也正是因为具备这种独特的本领，他被委以重任，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摇身一变，成了全省打击“假字画”犯罪的带头人。

从“而立”到“半百”，这一干就是二十年。他亲自参与破获的省部级挂牌案件，就不下百起，为此，他还获得了公安部刑侦专家的头衔，和隗国安一样，被录入公安部百位刑侦拔尖人才库。

这位说是假的，那基本就靠谱。

“这么多？”办案民警吞吞唾沫。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毕佳刚笑眯眯地道，“中国画与油画类似，可以笼统地概括为‘写实’与‘写意’两大类。

“其中写实的画作，是为了尽可能展现出所绘对象真实的一面。描绘内容多以静物，如山水、花草、人物为主。因这些对象的形态有固定的外在表现，区别无外乎绘画手法的不同。”

他拿起旁边口袋里的一个橘子，放在桌面上：“就拿桌上这个橘子举例，无论画家把橘子摆在什么物体上，它的形状始终是个球体，颜色或青或黄，或二者相间。为了追求写实的风格，不管是哪位画家着手绘画，其实都会在线条与取色方面存在很大程度的相似性，有一定的规律可循。若临摹者绘画水平高，心态保持平和，对于这种没有写意风格的作品，只需花费些时日，多模仿几遍，找到绘画者固定的绘画技巧，就很容易仿到与原作相近的程度。这也是为什么写实画作难卖高价。

“写意画作却与之相反。写意是艺术家忽略艺术形象的外在逼真性，而强调其内在精神实质的艺术创作手法。写意画又可分为小写意和大写意。所谓小写意，倾向于物象之实；而大写意，更着重于表现画家的主观情感。对于一些‘大写意’的画作，临摹者必须吃透原作想表达的意境，要对原作的落笔规律、构图思维及表现手法了如指掌。这就是所谓‘境界’与‘技法’的高度统一。倘若是把这两点做得炉火纯青，那么就基本上可以骗过一般的鉴定专家。”

见办案的年轻民警听得一脸蒙，毕佳刚的笑容更大了。

“在专业仪器参与鉴定之前，圈内所谓鉴定高手，也多是以画作的意境与手法来判断真伪，这就好比读书，倘若你对某位作家的写作手法极为熟悉，那么只要拿着他的作品，稍读一两行，便可做出判断。

“鉴画，说白了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后者的难度更大些而已。然而‘难度大’在‘巨额利益’面前，有时会显得苍白无力，某些造假者，会倾尽一生心血去模仿某位名家的画作，有的为一幅画，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临摹成千上万遍，只要有一幅拿得出手，那么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回报，对那些有天赋的临摹者来说，这可比贩毒还一本万利。

“假字画犯罪往往都顶着诈骗的外衣，但它的危害要远远大于普通的诈骗案。一旦某位名家的画作被临摹成功，出现在拍卖行里，那给被害人造成的损失至少都是以‘百万元’为单位的。”

“小张啊！你知道我鉴定过的案值最大的假画是哪一幅吗？”听了毕佳刚的提问，办案民警好奇地摇摇头。

“案值最高的，是一幅李可染 的赝品，要不是我经过鉴定，判断出这幅画是假的，这幅赝品将会以底价五千万的价格，出现在某拍卖会上。要知道，当年他的《高岩飞瀑图》以三千八百万起拍，最终成交价超过一亿元。要是这幅画蒙混过关，最终成交价绝对是亿元起跳。

“当时之所以露出马脚，是因为拍卖行老板见过真迹，并且知道真迹的下落，否则绝对会被这幅赝品给欺骗过去。虽然拿不准到底哪一幅是真的，但在拍卖行报案后，自然要先进行鉴定。谁想到，联络了真迹收藏家之后，真假两幅画摆在面前，从艺术和手法上竟然不分轩轾，当时的办案民警别无他法，最后只好把那幅赝品交到了我手中。”

毕佳刚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可要蒙我，却没有那么容易。”

办案民警完全被吊起了胃口：“专业人士都分辨不出，那您是怎么识别的呢？”

“你知道我们警方鉴别画作，和普通的鉴画专家最大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吗？”

见青年警察摇了摇头，毕佳刚笑道：“在于‘文检’。”

他解释道：“绘画的‘写意’涉及的是肉眼可见的艺术表现形式，而我们还会观察画作的‘本质’。如纸张的材质与包浆、颜料的成分及年限、墨迹的浓淡和扩散等等，这些都可以通过仪器进行检验。

“当一幅画作从‘写意’与‘技巧’上几乎看不出任何纰漏时，凭肉眼观察的‘鉴定大师’也就无用武之地，接下来就需要借助仪器来‘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就涉及文件检验的相关内容。搞这个，不光得会侦查办案，高精尖的文件检验技术也必须信手拈来。抛开主观上的连蒙带猜，文件检验要显得客观公正许多。”

“那要怎么做？”办案民警眼中露出求知的光芒。

见他如此渴求，毕佳刚也没有藏着掖着，一面仔细观察桌上的画作，一面对他仔细介绍起“文检”的操作流程与原理。

“当拿到一幅需要鉴定的画作之后，文检最先要做的是分析纸张纤维、墨水、印泥等材料品中无机元素的成分。常用的方法如××光谱法 。它的原理很简单：不管是什么物质，都是由元素构成的，而作为物质最小单位的元素是由原子组成的。自然界中，目前已知的元素仅有118种。科学家在研究中发现，原子中的电子在能量变化时会发射或吸收一系列波长的光，从而形成光谱。因而通过这种方法，可以确定检验样本中的元素种类及含量。

“不过这种方法也不是完美的，仍然存在一定的弊端：首先，名家所用耗材的供货渠道不难查清，尤其是近现代的名家，他们的笔墨纸砚出自何处，稍稍打听就能得知。甚至有些商家，为提高知名度，打开销量，还会主动宣扬某某名家常至自己店内购买某种颜料、某种印泥、某种纸张，这给原料造假提供了许多便利。

“其次，分析原子光谱，需要有损提取，为不影响画作本身，取样点都在一些边边角角，而绝不可能选在图案集中之处，以留白居多。这些取样点，也是最容易造假的地方，所以单靠这一种检验方法，还不能完全判断高端赝品的真伪。

“所以，为弥补缺陷，还需对画作上的有机化合物进行分析。虽说组成有机化合物的元素并不多，一只手数得过来，但通过各种不同的排列组合，有机化合物的种类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数量，目前自然界中，已知种类就有几千万种。

“而在书画的基础材料中，除无机元素外，也包含有机化合物，如：用蚕丝布做成的裱框、为了黏合而熬制的胶糊等等。甚至有些高端辅料的主要成分就是有机化合物。比如说堪比黄金价格的龙泉印泥，它的主要原料就是藕丝。

“分析这些成分，利用的也是光谱原理，常用的有：××质谱法 、××光谱法等等。其中比较著名的莫过于《希特勒日记》造假事件。说是，1983年4月22日，联邦德国汉堡市出版的《明星》画刊用17页篇幅报道了《希特勒日记》被发现这一新闻。获得这震惊世界的独家新闻的记者是海德曼。后专家们经长时间的鉴定，确认《希特勒日记》是伪造的。《明星》画刊总编及助手引咎辞职，海德曼被开除。《希特勒日记》的伪造者是康拉德·库贸，他在1978年至1983年共编造了63本《希特勒日记》。真相大白后，库贸被逮捕，被判入狱四年。当年的专家，就是利用××光谱法对日记上粘有的胶状物进行了检验，发现是德国某公司刚生产的糨糊，因此谣言不攻自破。

“综合两种检验方法，不难看出，书画上的无机元素与有机化合物是相辅相成、有机统一的整体，虽然顶尖临摹高手会做假做全套，但那些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还是很难做到一模一样的。

“举个不严谨的例子，倘若市面上某幅名画被临摹了很多张，那么靠肉眼分析技法，可以排除一批，分析意境又能去掉一些，剩下的精品交给仪器，还能筛掉不少。

“就是用这种办法，我检验出那幅李可染的画作是赝品，于是当地警方顺着卖家层层往上追查，可惜的是，最终线索中断在了GC省的ZR市。”

说完这些，毕佳刚直起腰，反手捶了捶酸软的腰板：“知道桌面上这三幅，我为什么看了这么久吗？”不等办案民警回答，他已经给出答案，“因为这三幅不是‘一眼假’，需要用更多时间辨析。”

不错，知道真伪，只是打击假画犯罪的前提，如何从假画中总结“临摹高手”的绘画规律，顺藤摸瓜，捉到幕后的“造假大师”，才是毕佳刚主攻的方向。

这就好比A、B、C三人，A去精仿B的书画，C从中找出A、B两人的差异，这就要求C不仅要对名家B的画作比较熟悉，同样也要对A的绘画习惯足够了解。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而毕佳刚凭借自身的专业能力，想到了用光学显微镜观察画作的起笔部位，来解决这一难题。由于绘画习惯因人而异，那么每个人起笔时的力道也会有所不同。又因绘画时常常会大处落笔，由前及后，层层穿插，所以同一人在同一题材的画作上，会表现出极为相似的“生理抖动”，由此所产生的微观痕迹，在光学显微镜下会表现得极具个人特色。

能判断出这个，就可以把市面上流通的“假书画”按“人头”分类，为案件的串并提供强有力的保障。

毕佳刚继续道：“我怀疑这三幅画里面，有一幅很有可能来自我的一位老熟人——”

说完，毕佳刚收起三幅画，走向文件检验室。

来到检验区做完进一步分析，毕佳刚很快辨别出其中两幅的伪造痕迹，然后，他拿起了署名为“傅抱石” 的一幅人物画。

作为近现代难以逾越的艺术大师，傅抱石最擅长的莫过于山水画，尤其擅作泉瀑雨雾之景。如今悬挂在人民大会堂内，由毛泽东主席亲笔题词的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就是由他和国画大师关山月共同创作完成的。

虽说他的人物画远不及山水画那么值钱，但作为一代艺术巨匠，他的真迹，随便一幅的价值也是以“百万元”为单位的。比如说，2018年广州的春拍会上，他的一幅《二湘图》以七百六十万元起拍，一千一百五十万元落槌，最终以一千三百多万元成交。

毕佳刚心知，他手里这幅老先生的画作，如果是真迹，得值大几百万元，甚至如果遇到真心想要的卖家，千万元起跳也很有可能。

遗憾的是，经过两轮检验，毕佳刚判定，这是一幅假画无疑。让毕佳刚尤其笃定自己此前判断的，并非画的真伪，而是当他用光学显微镜观察作画者的起笔部位时，他发现了一个他极为熟悉的“生理抖动”痕迹。

同样的痕迹，他曾经在那幅李可染的赝品上见到过。

其实，这个造假者姓甚名谁，毕佳刚并不清楚，当时在追查线索中断以后，通过千方百计的调查，他也只打听到了对方的诨号，假画圈里，都称那人为“画圣”。

画圣以模仿近代名家著称，诸如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潘天寿、黄宾虹等一代画师的画，他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早些年，他临摹的画作还曾通过拍卖行拍出过天价。不过由于检验仪器的日益精尖，他的造假成本也水涨船高。尤其是那种名家最拿手的画作，往往要经过专家团、鉴定团的层层把关，所以就算辛苦临摹出来，到最后也不一定过得了“人眼”与“仪器”的双重鉴定。

所以这几年，画圣改变了路线，他专门临摹名家的小众画作。还是以傅抱石老先生举例，老人家擅长画山水，他随便一幅山水真迹亮相，都会在收藏圈里引起不小的轰动。可若是人物画，关注度就有可能不这么高。由于是小众画且价格较低，对专门搞收藏的人来说，这样的作品几乎没有多少升值空间，但对黄强这种喜欢附庸风雅的书记来说，那吸引力绝对是巨大的。有一定政治地位的人，最喜欢傅抱石老先生的画作，毕竟不是所有画家的作品都能悬挂在人民大会堂中。

从打印机中抽出检验报告，毕佳刚瞅了几眼外人根本看不懂的数据，回到办公室，告诉等待已久的办案民警结论——经他判断，这幅画作的完成时间，绝对不超过一年。

“听说，你们省纪委的办案人员卧底观察了半年，”毕佳刚思索道，“这半年里，黄强去过那栋秘密别墅吗？”

“没有，”办案民警回忆道，“黄强对于自己的六个情妇之间不太和谐的情况，还是心里有数的。只是他以为自己能平衡，并不表示这人就很粗心。打从有人举报他开始，黄强就特别小心，这半年里，并未发现黄强将画带进那栋秘密别墅。”

“这么说来，如果扣掉这半年，那么这幅画作完成之后，应该很快就落到了黄强手中。”

毕佳刚眉头舒展，显得颇为开心：“时间越短，就说明中间环节越少，倘若能查清其中的交易环节，就有可能直接抓到画圣。”

“那就一起行动，”办案民警点头道，“此次的工作重心是围绕落马书记黄强开展调查，但我们也没必要放过这么好的一次机会。”

毕佳刚哈哈一笑：“不错，正所谓，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说不定这一次，我就能见到这个老熟人的真面目了。” gObMTh/35m5UJiD8iEqoNWxIDld7NUKvfW0YGNlPoShlJEk7/s2GaI0sGPpUcMH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