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见面了!”审讯室内,隗国安与画家pelt相向而坐。后者微微抬头与隗国安对视,眼神中充满疑惑。他这个反应,在隗国安看来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从专案组决定抓人到他落地归案,也就用了一天时间。
这一切要归功于展峰对线索精进的分析,当他仔细研究了隗国安绘制的地板砖图片时,他觉得,这种凹槽式的设计,主要是为了防滑,多用在回潮严重的地面。要是楼房,画家pelt也有很大概率住在一楼。
马子庄作为占地面积较大的城中村,各种花样的自建楼,随处可见,要是一家一家跑,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走完。而展峰将线索进一步分析后,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就要轻松得多了。
调查组不过用了两个小时,便在村里各种各样的院子中发现了异样。推开面朝西的双开大铁门,院中一名扎着马尾、留着络腮胡、神似张纪中的青丝老者,正一招一式地打着太极,或许是太过投入,民警在外敲了半天门,他也没个响应。
环视一圈,发现此处面积不大,拢共三间平房,除了老者,没发现有第二人生活的痕迹。直到老者缓缓收拳回过神来,调查民警才隔着门,告诉他这是“人口普查”。
因为最近满大街贴的都是普查标语,老者也没有怀疑,直接带着民警进了屋。就在老者打开堂屋房门的那一刻,调查组人员兴奋地对视一眼,那条提前编辑好的短信,瞬间发到了展峰那边。
作为专案组城府榜排名第二的组员,隗国安最擅长的就是扮猪吃老虎,他在被绑架的那一刻,就已经想着如何确定绑架地点,以及被解救后该如何找寻此地等诸多问题,所以他早早地就在身边所有光滑之处,留下了自己的手印,展峰也是通过这些最终确定了pelt的身份。
“pelt”原名彭文德,1954年1月生,六十六岁,ZR市人,自由职业,无犯罪前科。
…………
“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警察!”被拽掉头绳的彭文德,披散着头发,觉得不可思议。
“我为什么不能是警察?”隗国安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你在摊位画画时,我就在旁边,以你的绘画技术,干警察可太屈才了!”
“哈哈哈!”隗国安开怀大笑,“我能理解成你在夸我吗?”
“我是认真的。”彭文德瞪着眼睛,一脸正经。
见对方不是开玩笑,隗国安也正色以对,同为搞艺术的,他也知道,艺术家的眼中只有作品,有时为了达到某种艺术造诣,可以完全忽略法律底线,彭文德对绘画的痴迷,明显已到了终身不娶以画为伴的境地。
不过这种痴迷,却也给隗国安吃了颗定心丸,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种一辈子都在钻研画技的人,眼中只有画作,并没多少心眼,相比其他嫌疑人,审讯难度不会那么大。
隗国安开门见山道:“彭老,咱俩同为艺术圈的人,不必遮遮掩掩,你绑架我时,并没有对我下狠手,那么今天,只要咱们聊得来,我也绝对不为难你!”他说着,主动上前解掉了那副玫瑰金手铐。
后者活动了两下手腕,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最得意的那套作品,《五兽图》!”
彭文德长叹一声:“我就猜到这套图就算卖到国外,也迟早会出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画?”
彭文德苦笑:“没办法,我画了一辈子画,寂寂无闻,这眼看土都埋半截身子了,我怎么着也要在入土之前整个名分出来,否则我到了下面,要怎么面对我的亲朋啊?”
隗国安也跟着叹气:“唉,说的也是!”
彭文德看向隗国安,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那天我站在摊子前看你绘画,我觉得你的水准,已远超百分之九十的油画大师。按理说,以你的技艺,你应该在绘画圈中占据一席之地,而不是窝在警队里当一名普普通通的警察。”
见隗国安没有说话,彭德文继续道:“咱们这行,要想出名,必须有人帮你炒作,我前半辈子对此比较抵触,直到在书画市场见到比我差的人,一个个火了起来,我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接受什么现实?”
“签约!”
“签约?”隗国安有些费解。
“没错!”彭文德道,“不夸张地说,我们市的这个书画市场,几乎控制着全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书画交易,书画作为各大拍卖行的主流艺术品,当然是很值钱的玩意儿。只要能赚钱,必定有人会去琢磨,我签约的‘恒丰艺术品有限公司’就是书画市场中最大的一家‘艺术品’交易公司,市场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黄牛,都属于这家公司。他们掌握了艺术品的销售渠道,以及各类艺术品在全国的价格波动。这就好比买股票,有了第一手信息,接下来的操作就能更加游刃有余。
“为谋取更高的利润,他们会签约一些有能力、没名分的艺术家,公司把我们叫作‘匠人’,按分工不同,匠人主要就干三件事:一是临摹名家绘画,也就是低级制假;二是无中生有,以名家的手法,创作新的作品,这算是高级制假;三是按照自己的能力接单。我就属于第三种。”
彭文德继续道:“公司有一个对签约艺术家公开的信息栏,里面记录着国内外各种艺术品的价格波动,只要你觉得自己有能力,就可以和公司确定选题。当与公司签订创作合同后,公司会将某种艺术品的交易细节告诉你。我只要按照要求,把创作好的东西交给公司,就可以拿到我应得的佣金,至于后续公司如何处理,那是公司的事情,我啥也不知道。”
“那好,我问你。”隗国安眼神犀利,“《五兽图》是在什么皮子上创作的?”
彭文德迟疑了一下,答道:“青皮!”
“青皮?”隗国安语气冷了下来,“不要跟我说行话,到底是什么皮?”
彭文德沉默片刻,低下头:“也就是人皮……”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一个名叫阿丑的皮商。”
“他现在人在哪里?”
“这个就不清楚了,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这样吧!你把前因后果完整说一遍。”
彭文德点头道:“我是在2000年与公司签的约,主要工作就是临摹名家绘画,只要画卖出去,我就能拿到提成,但是这种工作不能常干,因为一旦适应了某位名家的套路,要想走出来,就难上加难,你也看得出,我还是有点野心,指望自己出人头地的。所以,为了能靠公司的资源出名,我选了小众画作为主攻目标。经过一番挑选,我觉得,皮画与我写实风格的绘画技巧比较吻合。于是我开始在市场中收皮子,后来在公司黄牛的引荐下,认识了皮商阿丑。”
“黄牛姓什么,叫什么?”
“不清楚,我只是在市场里随口一问,哪儿能收到皮子,后来对方就给了我一个小灵通号码,接着就联系上了。至于黄牛长什么样子,姓甚名谁,时间太长,我真的回忆不起来了。这个人是不是在公司,我都不敢确定!”
见彭德文一脸认真,似乎没有包庇,隗国安鼓励道:“好,你继续说!”
“我比较喜欢钻研,我把市面上所有名家的皮画都研究了个遍,在分析出他们的绘画技巧后,我先从临摹开始,一点一点地刻画,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把关于皮画的所有绘画技巧融会贯通。根据公司提供的皮画交易信息,我尝试着临摹了两幅,后来都成功卖出,虽说成交价格还不到十万元,但最起码是以我自己的署名售出的,这一点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什么画作?在哪里售出的?”
“都是乳牛皮画,听公司说,经中介卖到了海外!”
“嘉浩德公司?”
“好像……是吧,我也不敢确定……”
“那你后来怎么想到用人皮作画?”
“因为在海外有了销路,我就想在皮画上再搞点创新,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我听说,人皮唐卡在海外的交易价高得惊人,于是我就琢磨着,能不能在这方面推陈出新。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联系了皮商阿丑,问他能不能搞来青皮,最好是整张的那种,阿丑一口回绝了,说搞整张的是犯罪,他不敢搞,我以为这事就到这儿了。大约半年后,阿丑的徒弟用阿丑的小灵通联系我,说他们手里现在有了青皮的货源,问我能出多少价。我问他有多少张,他告诉我,能搞到五张整的。我一听,既兴奋,又害怕。
“我拿不定主意,就私下联系公司,说我要出一套巨幅青皮图,希望公司给我找个买家。公司本来做的就是灰色产业,越有噱头的东西他们越喜欢。果不其然,他们一听,对我的选题非常感兴趣,前后过了两个月,公司告知我,愿意花钱定做《五兽图》,每幅佣金五十万。
“阿丑那边报价,一张处理好的完整青皮是五万元,五张就是二十五万,算上工具、颜料,成本也花不了多少,我一寻思,能赚二百多万,就应了下来。于是我向公司提出,预先支付五十万定金。
“在和公司签订了合同、拿到定金后,我转手给了阿丑徒弟五万元现金,让他抓紧时间供货。”
“在此过程中,与你联系的是阿丑,还是阿丑徒弟?”
彭文德想了想:“以前从他们那儿买正规皮子时,都是师徒俩一起。后来买青皮,是阿丑徒弟独自来的。”
“你觉得此事,皮商阿丑知不知情?”
“肯定知情吧……”
“嗯?你这么确定?”
“因为阿丑徒弟每次交易,与我联系用的都是阿丑的小灵通,另外,他开的那辆小货车也是阿丑的,如果阿丑不知情,怎么会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他?”
“那好,我再问你!”隗国安道,“你是什么时候联系不上阿丑的?”
“交易完这五张青皮后没多久,我收到了阿丑的小灵通短信,说不再做皮商生意了。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师徒俩!”
“五张青皮是不是同一时间做的交易?”
“不是,中间隔了一年多。”
“怎么交易的?转账还是现金?”
“这种交易很少转账,基本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你能不能形容一下阿丑和他徒弟的长相?”
“形容不好……”
“形容不好?”隗国安表情严肃,“你一个写实画家,只要过一眼,绝对可以记住对方的长相,你居然跟我说形容不好?”
彭文德一脑门官司:“理是这么个理,但是阿丑这个人,从不以真实面貌示人,走到哪里都戴着口罩、鸭舌帽,他的徒弟也是一样,我跟他交易过上百次,次次都是这样。师徒俩话少,基本是夜间交易,而且每次收完钱掉头就走。所以我才说不知道他们的长相。”
“也就是说,关于皮商阿丑,你什么信息都提供不出来?”
“我回去翻翻,兴许还能找到他的小灵通号,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能不能找到还是两说……”
审讯室内重新陷入了寂静,从专业性角度,隗国安也没有别的什么好问了,展峰此时接过话头,开始针对细节进行询问。
“你最后与阿丑交易青皮,是什么时候?”
“这个我倒是记得,是2008年左右。”
“《五兽图》你是全部完成后交的货,还是完成一幅交一幅?”
“全部完成后,一并交付给了公司,公司验完货后,给了我二百万现金。”
“完成这套图你用了多久?”
“不到三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