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存在的巨链至今仍在间接影响我们每一个人,使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拥有智能的生物必定具备动物一般的属性——它们要能自由移动,以其他生物为食,彼此有性行为或能相互交流。然而这些都不过是智能的替代物,它们是建立在古人的偏见之上的,只会误导我们。神经科学哲学家帕特里夏·丘奇兰德(Patricia Churchland)就受了这种误导,她在2002年的著作《神经哲学的大脑研究》( Brain-Wise Studies in Neurophilosophy )中坚称: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动物会移动,它们会根据身体的需求,通过移动身体部位来进食、逃跑、打斗和繁殖。这种生存模式与植物有着显著分别,植物只会逆来顺受。 [16]
丘奇兰德在这里响应了一个普遍的共识,即动物的运动需要智能,而植物只能蠢蠢地扎在地下一动不动。但是从好几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种误解。有许多和植物关系较近、和我们关系较远的单细胞生物都是多事的活跃分子,而许多动物反倒喜欢把自己绑定在一个地点,要么暂时要么永久。拿珊瑚虫来说,这种渺小的动物在光线充足的浅海床上会用碳酸钙在自己周围筑巢。它们年复一年地克隆自己,最后创造出一座座石灰岩殿堂,一片片熠熠生辉的珊瑚天地在此之上崛起,承载了大约四分之一的海洋物种。珊瑚虫收容了一群五彩缤纷的房客,名为“虫黄藻”(zooxanthellae),它们为珊瑚虫收集阳光并生产食物,就像叶绿体服务植物。 [17] 珊瑚虫的幼体极为微小,可以行动,它们随着波浪漂流沉浮,等到选中一个合适的地点就永久定居。海绵也是如此,还有一大批其他海洋动物,比如贻贝和蛤蜊。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珊瑚是活的,更不知道它们也是动物,而是常常将它们错认为类似植物的东西。
珊瑚聪明吗?可能比你认为的那些静态的微小生物要聪明。它们可以切换食谱,有时只吸收阳光,有时用细小的触须捕捉猎物,它们还会为领地彼此开战。它们在幼体时随波逐流,而那恰恰是最不稳重的阶段。 [18] 就珊瑚而言,运动似乎并不代表智能——这与帕特里夏·丘奇兰德的以下主张是矛盾的:
假如你在地里扎了根,那么蠢一点也没有关系。而假如你要移动,你就非得具备移动的机制不可,还要有机制来保证你的移动不是随意乱动,而是参考了外界发生的事。 [19]
如果我们能用思维超越自己的偏见,我们就可以颠覆丘奇兰德的主张。假如你能自由移动,你就可以纠正自己的错误。而即使你在地里扎了根,那么不断生长和改变体态也是调节自身以适应环境的主要手段。这需要时间,从几分钟、几小时到几天那么长。植物能够做出的大多数调整都比动物快如闪电的反应要迟缓得多(不过就如捕蝇草所展示,植物在需要时也可以很快)。假如植物没有智能,无法预测自己将如何移动和成长,它们就会落后于环境,跟不上外界的变化。在野生植物生存的那个残酷竞争的世界里,落后意味着竞争对手会抢走你的地盘,猎食者会把你吃掉。
说到扎根,有一件事使我们很难看清植物到底在做什么:植物的许多活动都是不知不觉之间在地下进行的。我们说起植物往往只想到它们看得见的部位:幼苗、叶片和花朵之类,而根系只相当于用来吸收营养和水的一只船锚。但实际上,根系的复杂超乎想象,可以占到整株植物生物量的一半以上。 [20] 它们替植物伸展到远离主茎的地方,大范围、长时间地收集生命和非生命环境的信息,使植物能够充分地生长并利用资源。每条根都能在生长过程中找到水和矿物质等有用的东西,它们还能绕开物体,提前避开障碍。植物可以将根系伸展到资源持续增多的地方,并从情况不断变差的地方收回,灵活得就像地下股市的交易员。根系还在不同植物间创造了一张彼此连通的信号网络,无形的消息在遭遇干旱压力的植株、受到食草动物骚扰的植株间传输,这能提醒邻居提前采取行动,甚至让大家的开花时间更加同步。根系也是分辨敌友的管道,并由此发动抢夺领地的地下战争。 [21]
有研究者主张,更准确的看法是将根系视作植物的“脑袋”,而地面上绿色的部分反倒是“臀部”。 [22] 根系感知着环境的方方面面,就像一只动物布满感官的头部,它们也指导着植物其他部位的活动。反过来说,幼苗和花朵参与的才是植物生活中更低等的活动:它们一个吸收阳光生产食物,好比动物的消化系统,另一个负责有性生殖——这个类比太过明显,就不用明说了。如果将植物看作头朝下栽进泥土的智能生物,而不是由根系固定的一丛丛静态幼苗,理解起它们来或许会简单一些。 [23] 这张无形的地下网络也令植物学家很受挫折,因为将根系挖出来观察往往会毁掉它们,这就造成了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围绕着植物的这个所谓“根系大脑”(root brains)——这个概念在达尔文的著作中就初见端倪了。 [24] 就像树木研究者司科特·麦凯(Scott Mackay)所说:“地面以下可算是一种前沿,是一个正变得越来越重要的研究领域。” [25]
不仅如此,这种根系大脑的成分也不单一。植物的根系与另一个广受误解的生物界紧密纠缠,形成了复杂的关系,那就是真菌。说起真菌,你多半会想到一株蘑菇,它可以被切碎了放进锅里翻炒,也能魔术般地从腐木上生长出来。你很可能不会想到贯穿土壤的庞大菌丝网络,也想不到真菌究竟以什么为食。 [26] 这些看不见的菌丝其实才是真菌的本体。地球上最大的生物很可能是一种名为“奥氏蜜环菌”( Armillaria solidipes )的蜜环菌。 [27] 在美国俄勒冈州的蓝山山脉就有这么一株,在人类可以估算的范围内,它的直径就达到了2.5英里(约4公里),相比之下就连巨杉也显得娇小,更不用说蓝鲸了。
这里我们遇到了关于植物盲的另一个悖论:我们总是认为,像哺乳动物这样能以其他生物为食者,才更具智能。毕竟你总得比你的食物聪明吧?动物的这种营养方式被称为“异养性”(heterotrophy),而植物靠太阳能和光合作用生产自己的食物,被称为“自养生物”(autotroph)。可是,有着根系样菌丝和短暂子实体的真菌却是和我们一样的异养生物。它们用菌丝里的蛋白分解其他生物的组织,然后作为食物吸收。但是多数人大概都会对真菌和人有着相同的饮食习惯这一想法感到迟疑,因为在他们看来,真菌实在不怎么聪明。然而和运动一样,“动物似的”异食性特质并非智能的可靠指标。它甚至不能清晰地划分不同的界:像珊瑚虫这样的动物会拉拢光合作用者,植物反倒可能食肉,就像我们看到的捕蝇草那样。我们必须换一种眼光来看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