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姑乳名王凤,是我堂姑,大我三岁,却和我同年入学。我俩每天一起背着小书包形影不离,放学回家,又一起满山漫野地“打猪草”
,大篮子被野草压得又瓷又实,运气好的时候,野草可一直塞到篮子的提手处。两个纤弱的小女娃没办法搬动,就只好吭哧着拼尽全力,将篮子慢慢推至一处斜坡,勉强可将其扛向肩头,弯着腰慢慢驼回家。
一个又一个下午的时光,就在那田间地头的旮旯里流逝。万物生发的春天,是我们最喜欢的时段,找到的野菜都是嫩乎乎、绿油油、纤幼轻柔,小手也常被这多汁的野菜浸染成草绿色。它们在记忆里,散发着青涩的草香味。回家后,要蹲在地上,有时搬一个小板凳,弓起腰身,把野草剁得细碎,赶紧倒进猪槽里。那沉重的剁草声,传过幽长的时光甬道,清晰而富有节奏感,此刻仿佛近在耳侧,在码字的这刻,我的心被那声音震得突突跳起来。在当时,我多么厌倦那项单调而又每天不得不重复的活计,它俨然是我的专项家务活之一,也是当时的乡村女娃们顺理成章的家务活。在这日复一日不得不完成的活计中,那些桑叶、薯叶、油菜叶、薄荷叶、狗尾草等一切野外猪的可食之物,都纷纷在我的脑海里站立起来,它们曾占据了我童年的很大一部分时光。我已经想不起它们的名字,但是,只要我现在站在那茫茫野外,仍可一眼便准确识别哪些草是可以采去给猪吃,甚至哪些可以让它们吃得欢快,我都一清二楚。
而这项识草的技能,正是凤姑教会我的。我起初到野外,总是紧紧跟在她身后,她往篮子里塞什么,我便也跟着又扯又摘往篮子里放,如此一段时间后,我便不用再紧随她身后,我们各自分头,以最快的速度填满自己的篮子。每每黄昏时分,两个人满手都是野草汁液,弯着腰在清凉的小河边洗净双手后,属于我们的童年时光才正式开启。
两人放心地将篮子搁置在大石板上,找一处宽阔平滑的大石头,开始玩抓石子游戏。我们细心地在那清浅的小河里寻找来七颗稍稍圆滑的小石子,还会精心地一颗颗地在大石头上将它们的棱角磨得平滑。从最初的三二一、一二三开始,一直升级。我记得,凤姑总是玩得又快又好,每次都不停升级,而我每次都很难赢她。
那便是我和凤姑在童年里乐此不疲的小游戏。那时候,村里几乎每个小女娃的书包里,都装有一副被磨得光溜溜的石子,热烈的程度不亚于如今的手游。记得很多次,上课的哨声响后,好几个小女生还躲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玩得不亦乐乎,连哨声也置之不顾,直到老师走到身后还毫无察觉。老师决定整治一番,便找来学校在劳动课时用的簸箕,展开全校大搜查,让每个同学把书包放到课桌上,老师一个个地翻开,结果每个女孩的书包里,都无一例外地搜出七颗光溜溜的石子。不过老师至今不知道,当时身为学习委员的我,有一次趁着去他办公室里拿全班作业本之机,忍不住在那个装满各式各样小石子的簸箕里,挑出了我很满意的七颗来,放进裤兜里,当然了,这事凤姑知道。因为自从学校里禁止玩抓石子游戏之后,我俩每天放学,在填满一大篮子猪草后,最大的乐事,便是凑到一块儿玩这副石子。
那七颗小石子带给我们童年的快乐,大概只有山间的河水与青石会知道。只是很可惜,上完一年级,凤姑再没去过学校。因为她成绩很不好,按学校规定要留级,凤姑家里有四个孩子,她的哥哥仅上到小学毕业,而她才刚上完一年级就留级,自此便辍学回家了。
尽管上学我们不在一块儿,可每天一放学回家,我俩就凑到一起。春夏里,在田间地头寻猪草,秋冬则是到深山老林里去砍柴。
凤姑力气很大,我比她小,体力不如她,所以每一次她的篮子都比我的重,砍柴时,柴禾也总比我的多。可我每次也很要强,拼了命也要和她一样,尤其是去砍柴的时候。每次,她总要帮我捆柴,这些就地取材的藤蔓,有时候并不那么顺手,我一个人根本没有力气捆得很紧。有时,我们跑去很远的山林,她看到在后面的我走得歪歪斜斜、一步一晃,便会放下自己的柴禾,走一小段回来接我一程,接着再走一段,再回来接应我。
每次我走到大概家里能听得到我的呼喊的地方时,都会找一处小高坡,尽最大嗓门呼喊妈妈来接我。早早在家门前张望着的妈妈,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赶紧应了声,一路小跑着来接我。那时,在暮色深浓的乡间的小路,纵使打多少个趔趄、跌多少个跟头,我都还能哼出小曲儿来,肩膀被柴禾压得很红、很痛,只要妈妈一来,接过我肩头的柴禾,整个人瞬间就轻松了,觉出特别的幸福感。
不过,从来没有人去接过凤姑,有时我空着手看着走在前面的她稍显吃力的背影,小小的心里,便感觉难过起来,刚才被妈妈接应的幸福感,也不敢冒冒失失地表现出来,担心凤姑因此更加难过。
凤姑十三岁就进城打工了,她在一家小餐馆里做服务员。她虽年龄不大,却因为从小干活,看起来很结实,餐馆的薪水很低,但当时能找到这份工作已属不易,所以她一干就是好几年。
初一那年暑假,我突发奇想,要利用假期去找凤姑,和她一起打工。母亲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终于应允,并托付在城里工作的舅舅照顾我。我一脸不屑地说:“凤姑能出去,我也能做到,何况这不是和凤姑在一起吗?”母亲看我一脸坚定,算是放下心来。
我找到凤姑的时候,她正蹲在那个小餐馆的门外,也就是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的一个水龙头下面,在用手一个个擦洗着油腻腻的盘子,我大惊:“凤姑你不是服务员吗?只要在屋里面端端盘子,上上菜就好了嘛,怎么还要洗盘子?”这和我想象中的服务员大相径庭。在明亮的大厅里,穿着整洁的套装,对客人礼貌说话,不卑不亢地站立……我是带着这样的想象,来找凤姑的,却看到了在人来车往的街边,卑微地蹲着洗刷盘子的凤姑。
她直起身来,用抹布迅速将满手的洗洁精泡沫擦干,奔过来欣喜地抓住我的胳膊,说:“你怎么来啦!”我看到她的双手,手指因为在水里长时间浸泡,产生很多发白的褶皱,她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操着我们那个地区城市人的口音,这个腔调和我们在村里的时候所用的语调是截然不同的,这让我听起来特别扭,凤姑看出我满脸不自然,遂悄声告诉我,若不用这种腔调,人家知道你不是城里人,会瞧不起的。我看了看凤姑那自以为模仿得很像的神情,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怕老板不收,就说自己已经辍学了,老板看我写在纸上那几个潇洒飘逸的字,便决定留下我,并让我负责写菜单,即客人点菜时,我就站在一旁迅速写下菜名,交给厨房。这个差事,比洗盘子好了很多,我想就算再苦再累,也要熬过这个暑假,至于分配给我什么活,累不累的,都无所谓,何况在那个餐馆,也只能说哪种差事累的程度轻一点。凤姑趁进来放盘子的空当,走到我身边,一脸羡慕地说:“你刚来,就能做这个差事,可你看看我,要是识字该多好!就不用一直做这种最累的活了。”我心中一阵酸楚,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看到老板过来,就赶紧各自走开。
那是一个清真菜馆,每天下午四点钟开门,晚上基本都在凌晨三点以后关门,因为兼有烤肉,特别是在夏季的夜晚,城里很多人都喜欢吃烤串、喝啤酒,谈天说地,没完没了地不愿散去。我本是个性极活泼的人,但我那时多么厌烦那些人深夜里还眉飞色舞地聊天啊,他们不停下来,我们便不能下班。老板还规定不能坐着,食客们在一旁坐着、吃着,我们得在另一边站着,竖起耳朵来,随时听候差遣。“啊,那该死的长夜!”时至今日,时光似乎都没能消解当时的那份困倦。
第一天站在餐馆里点菜的时候,从下午四点至夜里三点,足足站立了十一个小时,我双腿像固化了似的,直想哭鼻子。凤姑很担心我,时不时从洗碗池边站直了腰身,偷偷跑到我身边说:“你坚持啊!”我便冲她笑:“你放心吧!”其实我心里早哭泣很多遍了。我也知道,凤姑多么孤单啊,因为她不识什么字,所以她干了几年最苦最累的活,还是被人瞧不起,餐馆里另外几个小姑娘,年纪都不大,却很会见风使舵,总是想方设法地欺负凤姑,不给她好脸色看,还老是趁着老板不在的时候,支使她去做本应属于她们的活计。对于我的到来,凤姑别提多高兴,虽然我人小,可她觉得我识字,不比那几个小姑娘差,这让她感受到了某种底气。
第一天晚上好不容易熬到夜里三点多,店里吃夜宵的人群终于慢慢散尽了,我们几个收拾好残羹剩汤,又把餐馆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敢不断打着连天呵欠。我问凤姑:“我们睡哪里啊?”凤姑说:“就睡这里啊!”我顿时愣住了,所谓的床便是在餐馆打烊后,将几张大桌子拼在一起,再铺上一床棉絮。凤姑就是睡了几年这样的床啊!当天,大家都太累太困,都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几个人很快都在那桌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才八点多,听到有人砰砰敲门,大家从沉睡中惊醒,却都不愿动弹。原来老板每天早上都要先把菜买回来,得有人把菜都拿进店内,才可以继续睡觉。旁边一个叫小惠的女孩,比我们都大一点,看样子有十七八岁模样,她指着凤姑:“去,开门去!”一旁的我看她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冲她说,“你让人开门,能不能好好说话!”小惠见我一来便受到老板重视,也不敢对我发火,就用讽刺的口吻说凤姑,“你不是开了几年的门了嘛!怎么今天不想动了,看你侄女来了是吧?”我心里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凤姑怕我和小惠起争执,悄悄拽住我的手,说:“没事的,我去开就是了,你别和她吵啊!”
度日如年地熬过了一个星期,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幸亏凤姑在一旁不断鼓励我,又想想她已经过了几年这样的日子,我一个暑假总要熬过去吧!那天我早早起床,到街边公共电话亭里给妈妈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听筒里传来妈妈熟悉的声音,我便忍不住泪如泉涌,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妈妈听到我的哭声,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她的身边,开始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实践。妈妈心疼地说:“太累了就回来吧,妈只想你经历些事,并不指望你挣那么点钱。”那一刻,我真想马上乘车逃回家去,可是倔强的个性不容我这样做,我忍住抽噎,对妈妈说:“这里还好了,我只是想你了……”
挂了电话,红肿着双眼回到餐馆,凤姑也醒来了,呆呆地看着我,她低低地说:“其实我真希望你能在这里多待些日子,这样我也有个伴,可是看你这样累,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冲凤姑一摆手:“你就放心吧,我能坚持的!”是啊,凤姑也和我一样渴望有人疼,有人关心,我能做的,也只是和她做个伴。
妈妈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听我哭得那么伤心,心急如焚,挂了电话后,就拜托舅舅无论如何也要把我送回去。高大的舅舅出现在饭馆里时,我远远地躲开了,却被他抓到柜台前。老板这才知道我还在读书,当初他是说过不收假期工的,不过看我挺伶俐,更何况看到有这么一个气度不凡的舅舅,就很痛快地装作一副顺水人情的样子:“现在也是可以走,不过为了不坏了规矩,要领工资的话,至少也要做满一个月才行的。”我坚定地对舅舅说,一定要做满一个月,舅舅拗不过我,只好答应。站在一旁既紧张又难过的凤姑,看我留了下来,瞬时开心起来,我看到她的神情,内心更坚定了。
临走的那天早上,我轻轻地起床,没有叫醒凤姑。她背着身子,也许她早就醒了吧,只是和我一样,都无法在此时说出一句告别的话语。那几个大桌子拼成的床还是那样坚硬,一个月来每天都硌得我的全身生疼。店里因为常年烤肉的原因,满屋子充斥着说不出的膻味。可是这样的房间里,凤姑已经生活了三个年头了。三年里,我不记得凤姑曾回家过年,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一个人待在这无人问津的小店里,度过了对于一个女性而言一生之中最宝贵的少女时光。
那就这样轻轻地走吧。我背起包,轻轻地关上门。这道门,像是就此关上了我和凤姑之间的全部记忆。
舅舅带着我去玩了一整天,我在如画的风景里,却总是神情不定,凤姑那张忧伤的、劳累的、隐忍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然而孩子的记忆,那么深刻,却又那么容易遗忘。在匆忙的时光长河里,总是来不及回顾,就会有时光的大手推着我们各自向前。当我重回温暖的家中,回到我可爱的校园,我和凤姑的生活便成了两条并行的轨道,再无交集了。我的疲惫的、劳碌的凤姑,她的生活还在继续着,却一天天离我更遥远。我们都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奔忙。我知道她在,却又似乎忘却了她在。
凤姑极少回家,只听说后来去了北京。而我一直上学。我们就这样各自长大,远离。大二时的春节,凤姑回家过年。我特别激动,她竟没有因为奔波而消瘦,反而又白又胖,许是在外面闯荡日久,她看起来已有几分精明干练的味道,而我仍书生意气十足。我俩一起窝在冬天的被窝里,听着凤姑讲她在外闯荡的经历。她卖过馒头,卖过衣服,一直打着各种小零工、散工,东飘西荡。特别是关于卖馒头的情境,我自个儿脑补了许多个画面,当时学校外面,每天都有卖馒头的三轮车经过,拖着长长的音“馒头,馒头,好吃的馒头……”,凤姑也一定这样在大街小巷里踩着三轮车,穿过生活的风风雨雨。
她长长地叹气:“我真羡慕你,我真的好后悔,当初没有坚持多上几年学,你看我这些年,连工厂也进不了,因为不识字,连履历表也不会填……”我也叹气,说:“你都这么大了,也该攒点钱给自己了吧!你们家那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啊!”她幽幽地说:“我就算累死,也想让弟弟妹妹上学,我就吃亏在不识字上,我不想他们和我一样啊。”
那夜风好大,我们在小屋里聊天到很晚,床上的电热毯热乎乎的,凤姑感叹一声:“好暖和啊!”我就突然想起,她曾经在那个小饭馆里,在那些用桌子拼起的“床”上睡了几年。这些年,我们并不了解她还经历了什么。
再后来,我工作后又考研,凤姑突然打我电话,接到她的电话,我不敢相信,急切地追问她的情况,她说想开餐馆,已筹集了大部分资金,还差一点,希望我能借给她,我当时在学校,手上也没预留什么备用金,即刻给她转去了微信上的三千元。心里很替凤姑高兴,也佩服她的魄力,想到她自己创业了,我十分高兴。只是此后,便再无凤姑消息,有时打电话回家,却零零散散地听说凤姑因为不识字,签合同被骗,又有传言说她被卷入传销陷阱,我大吃一惊,更加担心。
后来凤姑又打电话给我,显示的是公用电话,我问她为何手机停机,她也不说,只是说她餐馆生意不错,希望我能过去帮她打理之类的,我联想起传销之类的传言便起了疑心。想到此,不由得生气起来,便匆匆挂了电话。可是电话一挂就后悔了,她能够想到我,就是觉得我可以帮助她啊。我赶紧再打过去,已找不到她了。
然而就在去年,我再次接到凤姑电话,除开前两次她的局促的、不安的,在电话里借钱的声音,这是第三次,我听到她在电话里的声音,爽朗的、开心的笑声。久违了,我的凤姑。
下着暴雨,她从另一个城市打滴滴来看我,她显然是被司机给忽悠了,一个小时的车程,竟然收了四百多的路费,我埋怨她怎么不问问我,她憨憨地笑:“没事儿,下着雨,人家开车也不容易……”是的,在人世的辛酸里浸泡着成长的凤姑,最能体会普通人的不容易吧。
我给她煲了鸡汤,炒了几个小菜,她吃得很香。边吃也顾不上和我聊天,边要处理工地上的事情,指挥几个部下在清算工人的工资,俨然一副女老板的模样。我就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从电话里早已知道她现在承包了好几个工程项目,经常全国各地跑,早已身经百战,应对自如。听到她在电话里处理一起工地事故,我的心“咯噔”一下,她竟镇定自若,“做工程的,大事小事早就习惯了”,她轻松地安慰我。
晚上,我给她找了睡衣,却奇怪她冲完凉,竟又要穿起内衣。她说在工地上,大多数都是大老爷们,大家都是哪里困了哪里找个角落眯上一会,这些年她每晚都和衣而眠,早就习惯了,脱了内衣反而睡不着。后来,她说了什么呢,我竟然记不清了,我的脑袋里反反复复地回放着她在我的催促下脱了内衣又穿上的情景。在岁月的风霜里,那个一起玩着小石子的凤姑,已蜕变成一个如汉子般刚强的女包工头了。
对了,她去年临走的时候说,她要给家族带来荣耀。这是仅上过一年学的凤姑说出的,让我感到振聋发聩的励志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