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已然知道这段旅程和它的归宿,我仍迎接它,迎接它的一分一秒。
——《你一生的故事》
松,乱乱的,忙活了很久才有空来写点东西。
已经到了顶岗的学校好几天了,这里的铃声和我以前所读的高中一样,但我却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或许因为这次我是以教师的身份再次走进校园的。
或许陌生的感觉还在于,这里的孩子跟我以前读书时候的同学完全不同。师资匮乏到需要在读大学生来顶岗的学校生源会有多差,我是早已做好准备的。但是在上了几天课以后,我才发现情况与想象中大不相同。
他们擅长沉默。
没有不屑的眼神,没有吵闹声,没有“刺头”,也没有人举手回答问题。不过这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只是我没想到点同学起来回答问题时,大部分同学的选择是像木桩那样杵在那边,低头是他们的标配动作。
“可以抬起头来吗?”有一次我小心地试探。
那位同学很给我面子,他真的抬起头了,但随即望向窗外。窗外,零星一两棵树,零星一两座房子,而后是山,全是山。
我一个侧身以便与他眼睛对视,可是他的眼睛空洞迷离,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仿佛只有肉身还在教室里跟我“对峙”,他不回答,也不说会不会。
更多的同学站起来时是满脸的晦涩,揉捏两下衣角,松开,再攥起,嘴唇微微张开,终究什么也没说,然后吞进去两口空气算作送出了答礼。
引导是我无效的武器,自问自答是我的常态。问一个问题,于长久的静默中,我一个一个地说提示语,待90%的答案都出来了,他们再依靠组词造句法从牙缝中挤出两三个字,对我的回答进行“点评”补充。
偶有一两个同学回答了问题,便又出现了另一个难题,声音太小了,小到站在他们身边的我都要再把耳朵侧过去才能听到一些声响。“可以再说一遍吗?老师刚刚没有听清。”松,这句话都快要成为我的口头禅了。
教室里面有56个人。55个人坐着,一个我站着,教室的风扇呼啦呼啦转着,调弄着我的教案本。教室里这么多人,可那一刻我无比落寞,我和我的教案本一样苍白。
一节课下来,精疲力竭。
批改作业时,更是火大。
七八个人没交作业,二十几个人只做了选择题,基本上每位同学都有空题。来办公室“喝茶”的学生们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站立、低头、沉默。我折服于“非暴力不合作”的强大威力,只有批作业的笔被我捏得嘎吱作响。那种上课时的寂寞与空白洇染到了办公室,最终接织出两个字——无力。
来的时候,学长学姐跟我说:“去顶岗的时候,不要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我们就只教一个学期,人家读了七八年书了,你想在这几个月里做出什么改变?”
隔壁班的班主任闲聊时说:“我在这教了十几年了,听我句劝,别老想着什么‘新式教育’‘以生为本’‘发挥学生主体地位’,那是大城市里的学生和老师能一起做到的,在这里继续知识灌输就行了,这样还能考得更高。”
学校领导开会的时候说:“我这边关起门来说自家话,来这里的大部分学生以后就是去大专职校的,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让他们安全地度过三年,顺利拿到高中毕业证……”
在学生离开我的办公室后,这些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突然觉得他们好可怜。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明明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我办公室的窗子与画框无异,一半层峦叠翠藏鸟鸣清脆,另一半施天与云,蓝白之下农田块块。这样的美景若让城里人见到,他们会感叹退休后一定要来这里养老的。我也正是在这样的景色中发现,这群孩子与社会之间横亘着写了“可以观看,禁止通行”八个大字的告示牌。
他们是县城乡村的原住民,他们不用做学哪种乐器的选择题,他们只有“遥望南方的童年
”;他们是信息时代的移民,他们手上有着几百到几千的手机,看着短视频刷着小说,但是鲜有内容生产能力的他们只是围观者而不是参与者,手机成了看见外面的屏幕和阻隔他们走向外界的屏障,他们永远在点赞并“为大佬献上我的膝盖”而发不出自己的声响。
他们是“倒吊”人,浑浑噩噩地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然后来到这里熬到成年,拿一张高中文凭走向大专职校,走向某处的工厂工地。微博上与学生有关的“高考加油”“法考报名”“考公题型”的词条对他们来说是那么陌生,“×××学校校庆”的热搜里不会出现他们所就读的某大专职校的名字,他们悬挂在了边缘的树上,不作声响。偶尔,某地某职校强制学生到血汗工厂实习的新闻爆了出来,他们三言两语溅起一些名叫反抗的浪花,然后尘埃落下、一切照旧。
他们不想读书,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读书。为考大学而读书?他们身边有谁信啊?这伟大的志向没说完,旁人的眼泪都要笑出来。而更让我难过的是他们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当我一个人在讲台上独白的时候,多希望有一个同学突然站起来走出教室,说:“我不在这浪费时间了。”
他们只静默地坐在那边看着我。
没有捣蛋鬼,没有“叛逆者”,也并不配合,只是不断透明。
他们虽就在我眼前,但身后的浪潮似乎更为“喧哗”,灾难片的取景地里,他们可不是后浪而是逃难者,洪潮已经要将这些孩子卷走了。
所以,在他们“溺死”之前,我是不是应该先在他们身上涂一点颜料,方便救援?
我不知道,不过校门口有农家卖自个儿做的红薯干,已经成了我的办公室小零食了,国庆回去的时候我会给你带一点的。
我太爱鼓励式教育法了。
松,我发现了一个特别点,当我提出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时,他们也会雀跃,只是从他们回答问题的状态来看,依旧闪躲的眼神、如兔子嚼食草茎一般的声音都告诉我——他们其实不太自信。
所以我竭尽全力去找、去创造表扬他们的机会。比如一位同学只回答了一句话,不管这句话跟我的问题有没有关系,我都会大声地说:“不错,这位同学勇敢地为我们开了个头。”然后顺着去自己进行分析。比如一位同学的声音实在太小了,我会说:“你的声音很好听,可以再说一次吗?这一次要说得再大声一点,老师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只要她的声音大了一点点,那么我接下的话就是“谢谢,这位同学很配合老师,她的声音的确大了。她是这样说的……”加大后的声音或许还不够,不过没关系,我会复述一遍学生的回答,以便让大家都能听见。
看到这里,松,你可能会笑,并反问我,“这是教高中生吗?”
我会回答:“没错,是高中生,但他们还就吃这一套。”
其中有一个同学领悟能力比别人高,偶尔能回答出正确答案,每一次他回答了,我就一边转身走回讲台一边说:“同学们,掌声。”然后全班就开始鼓掌。
有一次他回答错误了,但我依旧让同学鼓掌,我告诉他们:“掌声不是因为你回答出了正确答案,而是你大胆地说出了你心里的答案,这证明你正跟着老师思考。有了你的答案,老师就知道刚刚我有没有教会你们,以及你们不会在什么地方。我只是想听到你们的想法,所以不管对错,告诉我就好。”到了下一节课,这位同学竟然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了。
这一切其他的学生也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不是一颗种子即将破土,而是浮悬在我们上空的冰层渐融。
一个老生常谈的东西,其实他们很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张爱玲在《封锁》中写道:“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思想毕竟是痛苦的。”的确,很多学生是害怕思考的,但他们越是害怕,我越是要去引导他们思考,哪怕这个过程是师生相互折磨。我依旧设置许多“提问、师生探究、回答”的环节,而不是直接将答案告诉他们,将上课的内容灌输给他们。
很累,特别累,从某种角度来说,知识灌输、教师独白式教学还更轻松点,但那样别说他们了,我会先窒息的。
我弄了一个罐子,只要上课回答了问题,平常做了好人好事,为班集体加了分,作业完成较好等等,都可以往这个罐子里放一张名字条。每两个星期我们会抽一次奖,奖励一些小奖品,然后清空罐子的纸条。名字条越多抽到的概率就越大。
上课回答不出来问题,作业会空白,仔细想了想,可能还是他们的语文基础不扎实、知识储备量不足,所以会没有底气。
在作业上,我首先立好规矩:一是不可以不写,不可以临时赶作业,越不做作业就越没有进步,以后就越害怕写作业;二是选择题要有圈有画,留有做题痕迹,主观题分点作答;三是每个同学我给三次机会,三次机会用完后,作业本就不能空题目。
在批作业的过程当中,我会在工作簿上把作业认真做的同学的名字都记下来,评价标准很低——作业写满了而且不是抄的。在第二天的课上我会进行点名表扬,并给一些小糖果。有一次表扬完,我还朝他们挥了挥自己的工作簿,“你们的作业完成情况老师都有了解哦”。当学生了解到你会很认真地对待他们的作业的时候,他们也会有一些压力的,“老师知道那些写得好的人,那我没写好他肯定也知道”。
不过还有一点让我头疼,这里没有多媒体!这真的是个大麻烦,来这里之前我满心欢喜地在网上买了u盘,下载了很多课件模板,在第一天上课前还熬夜做了课件。结果,一到教室我首先与四块板拼在一起的讲台面面相觑,那黑板则光滑平整得让人流泪,天花板上对称挂着几个电风扇,好似在说:“我们这些电风扇骑士已经排列整齐,中间留了块地,等着投影仪公主的驾到呢。”不死心地“扫描”完整个教室,我终于承认了现代科技革命的风还未吹到这片净土。
没事,以前的老师没有多媒体、没有现代科技教具不照样讲课吗?想一想当时他们怎么给我上课的,学一学。
好嘛,这一记忆搜索,我直接回到了幼儿园时代。
食堂饭菜已进入了另一种境界,处于这个境界的物品便不是那么好形容。说不上难吃,也说不上好吃,只能说烹饪者的目标还是明确的——果腹,让大家都能吃饱。目标之所以是目标,自然是在努力达到的路上嘛。
而在这样精准的目标指导之下,其他指标的完成水平也可谓参差不齐,比如卫生水平,餐盘里出现头发那是“便饭”,碗筷上都是油渍权当“家常”,出现苍蝇则是“满汉全席”。
在吃与不吃的选择还没做好的尴尬情景中,我们老师收到了打击外卖和严禁浪费粮食的任务,跟学生打起了“游击”。在一节涉及“勤俭节约,珍惜粮食”的语文课上,学生一直跟我叫苦实在是吃不下,我只好跟他们说:“吃不下咱们就不打那么多,打多少就吃多少,然后准备一些牛奶面包之类有营养的东西放在教室、宿舍里。但不要点外卖,外卖很多不安全不卫生的,出了问题难以追责。”
不过我也总在做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把那些做菜不好吃的人统统抓到我的课堂上,我要好好地告诉他们,“把饭菜做得难以下咽”会成为节约粮食路上的绊脚石!反正蛮多人在上边摔得咚咚响了。
松,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我的语文课是一盘他们愿意吃的饭吗?
若课堂如饭菜,再有营养,让人难以下咽的话,大家也是不愿意去吃的,连吃都不吃,那些营养自然也不会被吸收。有一节课我尝试了在某些环节用了一些表情包去增加课堂的有趣性,效果还不错,如何增加语文课程的趣味性,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当然,是用年轻人的方式打动年轻人,而不是一味迎合年轻人,毕竟快餐烧烤好吃,吃多了也是要拉肚子的。
我们开了一次读书分享会,我给他们分享的书是《小王子》,我讲了最爱的片段。
“于是,小王子躺在草地上哭了。
狐狸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陪我一起玩吧,我,现在非常伤心。’
‘我不能陪你一起玩,因为我没有被驯养。’狐狸说。
‘驯养是什么意思?’
‘这是人类已经忘却了的事情呀。驯养,就是建立羁绊的意思。’狐狸说。”
有一个同学举着手,没等我点她的名就开口了:“那老师你是不是就在驯养我们。”
“笨,驯养是用在动物身上的。”
“你才笨,人类,你忘记了驯养的真正意义。”一位同学故作智慧老者发出低沉的声音。随后,“笑”在教室中欢腾。
驯养,就是建立羁绊的意思。
将人与人团结起来的最好方式是给他们一个共同的“敌人”。
已经三次了,早上第一节语文课在教室里面看不到一个学生,整个高一教学楼都没有一个学生。
上课时间过半,学生陆陆续续回来了,“是纪律不好,又被拉去开批斗大会了?”我双手环抱胸前,打趣他们。
“没有,是劝我们去学艺体。”外面天热了,他们有气无力地把自己搁到位置上,个个耷拉着脑袋。
这所学校的高考上线率太低,校领导就想让家里有条件的学生都去学艺体,认为那个文化分低。
“站得累不累?”
“累。”
“那把坐着上课当一种享受吧,我们开始上课。”我转身在黑板上书写课名。
但不得不说有人对“一半”这个时间概念理解得十分到位,掌握得恰到好处,那天晚自习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又来了。
一位负责艺体工作的老师敲门,询问我是否能占用一下剩余的时间。我看看手上的试题,再看看同学的表情,他们正用眼神告诉我“老师,好烦”。
我拿上齿咬咬下唇,再拿下齿扯扯上唇,然后露出职业微笑:“当然可以,但是我还有题目没讲完,我给你二十分钟吧。”
随后我与他在讲台上交位,他走上讲台,我走出教室站在后门处,天是紫黑色的,县城就这点好,可见星星零散。
天穹的那一点点光亮落到我的眼睛,教室里的声音也一点点传进我的耳朵。
“不要总排斥艺体,我们不是传销,你们看看你们那成绩,就凭这个你们不可能上大学的。”
“这个艺体的机会你们要抓牢,有的人能不能上大学,就看有没有学艺体了。”
“别看现在感觉高中学习还行,那是刚刚开始学得都比较简单,到后面你们都跟不上的。但是学艺体了就不一样了,艺体对文化要求不高的。”
“不要舍不得投资自己,没有‘有钱没钱’这回事,现在花的这点钱,以后工作了一年就赚得回来,你们回去跟父母保证会好好读书,他们砸锅卖铁也会出这笔钱的。”
“你们想靠文化考上大学?难过登天。”
那声音时而高亢,如雨后惊雷传来一道“人间真理”,劈开一条康庄大道;时而低沉,用绵绵乡音分析利弊得失,以过来人的“经验教训”循循善诱。宣告着,战况的激烈,宣告着,孩子们的惨败。
“老师你好,时间到了。”十几分钟后我推开门,笑着对他说。
“啊,这么快吗?”他站在台上,挠挠自己的头发,一眼大一眼小满是诧异。
“是啊,你看那个墙上的表,”我知道他进来的时候没有看时间,我朝底下的孩子们挤挤眼,“来,同学们你们的礼貌呢?这位老师给你们讲了那么久,不该鼓鼓掌感谢他吗?”
在我们的掌声中,这位老师凯旋了。
等他走后,等同学们安静了下来,我把左手扣在耳郭旁,听风在唏嘘,“听到了吗?就耳朵旁边总有那样这样的声音告诉我们,你们考不上大学的。你们听够了吗?反正我是听够了。”
“不知道你们想不想考大学,老师当时想考大学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家里很穷,爷爷奶奶都是农民,爸爸妈妈小时候都是帮忙放牛的,没读过几年书,后来去了城里打工,他们被叫作‘外来务工人员’,我被叫作‘外来务工人员子女’。高中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没考上大学以后去哪里打工呢?爸爸妈妈又没能力给我找一份工作。说来惭愧,老师读书没有为了中华崛起这样伟大的志向,老师只是怕辛苦。我不想要跟姨妈一样开早餐摊,他们三四点就要起床。不想要跟姑爹一样在工厂里面组装东西组装到晚上12点。想着如果我考了个大学能够有选择的权利,能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他们说错了,不是你们考不上大学,而是你们还没做好考大学的准备,你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考大学。你们还没真正下决心要考大学呢,这个时候说什么你们就是考不上,我是不信的。”
松,这是鸡汤吗?我不知道。
“总有很多人考不上大学的,怎么,考不上就不活了?没这个道理,只是对我们在座的各位而言可能会生活得更辛苦一点,如果有哪一位同学选择了放弃考大学,可能需要提前做好这个准备。你未来有想做的事情吗?”请起来的同学摇摇头,我让他坐下。
后来点起来的几个同学也都说不出未来想干什么。
“我知道的,我们写过很多有关梦想的作文,多是为了一时的应付,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想好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们觉得来学校是一种束缚,可如果真的解除了这种禁锢,你们去哪里呢?考得上大学如何,考不上大学又如何,我难过的是你们已经弃跑了,并且你们的弃跑是待在原地,而不是我要去追寻我想要的东西了,不是我要去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了,因为你也没想好要去到哪里。”
“不要怪来宣传的老师,虽然老师不同意这样贩卖焦虑的方法,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们看到了原地徘徊的你们,所以给你们介绍了更多的道路,让你们走,虽然我也不知道学艺体的路好不好走,毕竟那是我的知识盲区。”
“成绩不好那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去努力开创自己的未来,重要的是你是否已经在前进了,我向你们做一个保证,如果你找到了你自己的方向而且你决定去了,我支持你,你不听我的课也可以,当然我会努力把我的课变得有趣,去吸引你来听。不过,既然现在我们都还没想好要成为谁,成为什么样的自己,就请先拿起你手上的笔,打开你的作业本。”
我不知道这番话有多少人听懂了,有多少人愿意听,但是那个时候,教室里响起了齐刷刷的翻动作业本的声音。
松,小时候一直渴望能成为一名大人,因为大人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大人,很有力量的。在自己成长为大人的路上,我逐渐发现我们不能做到的事情更多。但当我走进教室,所有的孩子都在跟着我一起学习的时候,我真的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力量。
在上《心有一团火,温暖众人心》这篇人物通讯时,我提到了“上海浦赛红阿姨灭蚊成专家”的例子来说明每个岗位都有自己的独特价值,浦赛红和张秉贵他们都是将小事做到了极致,所以没有在平凡的岗位上平庸。同时,我还和同学一起探究了一个话题,我们今年统一采用了新教材,但是新教材在选材上却没有一味求新,《心有一团火,温暖众人心》这篇通讯其实是20世纪70年代的,这也提醒我们要关注那些在影视领域、在生活中逐渐边缘化,甚至“消失”的工人和农民。外化到现实中,我们要尊重学校的保安,尊重食堂里的阿姨。
我在保证课时量的前提下,每两周会安排一次活动课,第一次是阅读分享会,这一次是新闻政策探讨会。“双新”“双减”是绕不开的话题。孩子们讨论得比较激烈,我们都很支持“双减”,有一个孩子的观点很好,她说在“双减”的同时也需要“开道”,资源的总量与分配方式没有改变的话会出现新的矛盾。考不上大学的人的出路在哪里?只有回答了这个问题,才能真正减少家长和学生的焦虑。目前,大力发展职业教育就是疏瘀开道,提高工人的待遇和社会地位,让学生不再觉得考不上大学人生就没有希望了,而是“我可以选择去考大学,但如果我喜欢,也可以去职业学校学习一门技术,成为一名蓝领”。这样,我们就可以使1998年新华字典里的那句例句再次成为现实——“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当然,在这一切实现之前,我们也达成了共识,现在要好好读书,争取那一天的早日到来。
一件奇怪的事情,这都没过多久呢,他们的作业本都破破烂烂的。有的封面掉了,有的是内页脱落了,有的书角都卷成了盘羊角。我不得不拿出胶带和订书机做一回“裁缝”。有散页的就拿订书机订好,纸张上出现“东非大裂谷”的就使用胶带,卷的书角压一压就由它去吧,反正缝缝补补又一学期。可惜没有烛台,不然真的有灯下给游子补衣服的感觉了。
不过我内心还是有小算盘的,我期待他们早点看到作业本的变化,让他们知道我的好,让他们更喜欢我的语文。
你看,我一点也不高尚。
他们换班主任了,晚自习时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原班主任考到编制走了,紧接着很警惕地问我:“老师你会在这里待多久呀,能不能把我们带到毕业?”
我就笑,“不知道,可能我也考研去了”。
其中一个女生立马把笔一放,往椅子上瘫过去,满脸的难过,全班都是“啊”“不要啊”的声音。
我立马笑不出来了,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选择题的答案,“想那么远干什么,指不定还要分班呢,大家把课时作业拿出来,讲题目、讲题目”。我原以为我那么凶,压得那么狠,他们不会那么喜欢我的。
没有,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我是顶岗老师,还是个大学生,一个学期以后就会走。我每次都说我毕业自某某大学,因为我怕学生会不把我当回事,到时候不好管。可他们一直是那样的乖。
虽然早已知道这一定是段短暂的旅程,但我没想到分别会来得那么快。一次教研会上,我突然得知国庆后可能就要大分班,具体安排待定,但一种时间上的紧迫感已压在了我的身上。我跟孩子们说期末考得好,就奖励他们东西的。我还说第一次月考要跟其他班好好比一下成绩,要是成绩好奖励书,成绩不好就等着我“撕”了你们,他们都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哈哈哈”大家笑作一团。然而现在要没有了。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知道结局的不幸却还选择开始。”
电影《降临》开头,一个弹幕真诚地发问。电影里的女主人公通过学习外星人的语言预知了未来,在明知自己的女儿20年后会得癌症死去的情况下,她依然选择结婚生下了这个孩子。
“即便已然知道这段旅程和它的归宿,我仍迎接它,迎接它的一分一秒。”在进度条快结束时,屏幕里跳出这样一句话。
就像学长学姐说的那样,明知道只在这里一个学期,你还会抱有让事情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想法吗?
但我现在没空想这个问题,我只觉得时不我待。我开始给他们整理资料,理出一份作文素材后,又觉得总不大行。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们一点时效较长的帮助?做一份攻略吧,高中的学习攻略,高中三年可以用的。于是我开始询问高中时代学习好的同学,身边的大学同学,总算赶出了一篇攻略,转手发给网上的店家印刷。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助他们多少,我只知道这些同学中一定会有人选择放弃。但我还是奢望自己做出的这一点点努力,让他们在未来的庸常世故中能记得,“哦,曾经有个老师,没放弃我”。
学校的通知一改再改,原本决定国庆假期回来的第二天分班,结果突然提前至假期回来的晚自习。那时我刚刚坐上火车站回学校的出租车,等我到教室的时候,所看到的已是陌生的面孔,学生们吵吵嚷嚷,我一张张脸看过去,有见到新同学的好奇,有来到新环境的谨慎,有对我的打量。
我终于找到了两三张熟悉的脸,他们也笑了起来,朝我挥手。于一地杂乱的纸屑、零食包装袋中,我们竟有了一种“乱世重逢”的感觉。
我将打印好的攻略交给了还在这个班的一位学生,交代他发给原来班上的同学便赶紧离开了。
原以为还有机会庄重地说一声再见,但最后的告别草草,与我第一届孩子们的故事,就至此完结。
松,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看他们的成绩比我高中时代看自己的成绩还紧张。
我自己接手的新班级20班,也还是一个平行班,第一次月考这个班语文年级倒数。这一次考试,语文平均分年级第七,算是有进步吧。
但我个人野心挺大,看到这个成绩依旧半喜半自责,因为我看到了平行班里有一个10班,这次语文平均分全年级第二,超过全部重点班和一个奥赛班。明明都是平行班,我怎么就不能带我的班超越奥赛班?
在分析成绩的时候想看一位以前班上的、到现在也常来问我问题的学生成绩,发现她就在10班。点进10班的成绩单,上面的名字熟悉得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好多都是我以前26班的孩子。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次晚自习跟他们的对话。
“啥,你们是分过班,有层次的?不是现在不让分班吗?”
他们:“对啊。学校偷偷分了。”
“那你们是啥层次的?重点班?”
他们:“不是哦,我们是平行班啦。”
“啊这,唉,不管啦,”我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奥赛班又怎么样?谁规定的平行班的成绩就要比奥赛班差啊?”
“我告诉你们,我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我的目标就是期末语文平均分年级第一哦。”
大家都在笑,这个梦想也确实没有实现,因为我们在国庆后就分班了。
写在工作本第一页的那个目标——高一(26)班期末考试语文第一名,现在翻到了有点小脸红。虽然不是第一,虽然这个成绩可能与我无关,但是他们真的做到了超越奥赛班。
标签上的胶水在慢慢地干涸,失去黏性。
松,原来与26班的孩子们的故事,至此才算完。
老师,我是高一(26)班的朱雅沁,祝您国庆节快乐!
加了您的微信,您还没有同意。
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是我特别特别喜欢您的教学,听到要分班我真的很舍不得您,昨天班主任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虽然听到这话还是很伤心,但是您一定有自己的追求和事业要去发展,不管是考编考研还是考公,我都相信以您的自律一定能做到,就像您相信我们都能考进大学一样。
我们寝室前天晚上还在说,特别喜欢您,很舍不得您。本来之前没有想考的大学,但是现在想考您的母校——赣师大。
昨天跟我母亲说,她说我哪里考得上,但是我觉得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不管能不能达到,我都会为之去努力一把,让我的高中三年无悔。谢谢您对我们的栽培,我真的特别特别感谢您以及不舍得您,希望以后还能再做您的学生,就像您说的,您之前虽然不是语文课代表,但是却能够被语文老师特别喜欢。而我也是一样,我也想成为以前那个您。
希望以后有幸还能成为您的学生!
最后祝您事业有成!事事顺心!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国庆节快乐!
——您班里的一个学生
亲爱的朱雅沁同学:
国庆节快乐!
除去中国电信每日的“亲切”问候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广告,我已很久没有收到过一封短信了。就像电话手机普及后,很多人不再写信;QQ与微信的普及,让我们不再打电话和发短信。
在我踏上讲台的那一刻,我时时刻刻告知自己必须铭记三个准则:① 记住语言的力量;② 记住每一个学生都是成长中的人,教学相长;③ 在注重学习成绩的同时,不能忘记做人生活的道理比成绩更重要。
老师虽言传身教,但大多数情况下依旧是“言传”,阅读古今中外的名作后,我们不难发现,恶言恶语有时候可以使一个人消沉,甚至使人疯、使人亡,比如《祝福》中的祥林嫂。而善言良语虽不一定就能拯救一个人,但可以让一个在黑暗中不断爬行摸索的人了悟到——哦,原来光是这个样子。不知道你们是否相信,“我觉得你们都能考上大学”这句话来自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我不需要将其送入大脑揉捏一番就想说出来的话。或许,一些“有见识”的人会骂我,“你给学生们画有关未来的大饼,让他们看不清楚现实的残酷,看不清楚自己的实力”。
可事实上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焦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说我们考不上大学,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说我们学习成绩差,但是没有一个人跟我们说“我们可以与命运斗争,我们可以打破这些刻板印象”。我偏不认,虽然我们是平行班,但我就是要大家不断努力学习,跟重点班与奥赛班争个高下。
这无关内卷,而是我们要狠狠地给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一记“耳光”,中国的神话故事中自古有的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中国人骨子里有的是“明知前路难行,我一往无前”的精神;中国人的血液中流淌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当然,奇迹的发生是需要努力与付出的。我们依靠勤劳堆出高高的谷堆,然后才能心安地躺在谷堆上看繁星满天。或许有人说你们懒惰、不求上进,做不到想做的事情的。不管以前的你们是不是如他们所说的这样子,我只相信我眼前的你们,我眼前的你们是成长中的人,我眼前的你们正在不断褪去曾经的旧壳,造一阵展翅的风。所以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呢,最重要的是,我们正在改变,我们正在前行的路上啊!
你在短信中不断地感谢我的付出,可是我现在就想告诉你们,我从你们那收获的比我付出的多得多。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多年前的我也曾在黑夜中咬牙流泪,恨自己没有能力对这个世界做出一丝一毫的改变,对自己存在的价值存疑。甚至在三个月前,刚好是7月1日的那一天,我还在询问自己,两个月后我要怎么做,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们要永远站在所有良善的劳动人民这一边;我想让你们知道比成绩高低更重要的是你们有没有努力去开创自己的未来;我想让你们知道,当你们跟我说你们的梦想是回家种田的时候,我不会笑骂你们没出息,而是会摸摸下巴故作沉思,然后说:“嗯,很酷。”
我要怎么做?我可以怎么做?我能做到么?
而你今天的来信,让存疑的我有了一丝丝相信,或许我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情吧。是你们给了我做出一点改变的可能,谢谢你们,让我们能够彼此成就。很有幸能成为你们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友,我喜欢你们每一个人。
最后,祝学业有成、梦想成真。
——你的语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