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迈勒·艾尔-莫塔是加拿大诗人、幻想小说作家、编辑。译文版曾经登过她的轨迹奖短篇《关于猫头鹰的真相》和同时斩获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的短篇《玻璃与铁的季节》。本次,她从心理学的角度切入,讲述了沉浸在丧母之痛中的玛德莱娜如何在一次次记忆追寻中找到生活力量的故事,读来柔和又哀婉。
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回忆却突然出现了。
——马赛尔·普鲁斯特
玛德莱娜记得自己曾是另一个人。
她驾车穿过农田和农舍,绕着群山前行,这个念头突然袭上心头。她记得自己曾为旅行的念想而兴奋不已,满心期待着在群山那边的远方发现全新的自己。她记得曾与朋友开怀大笑,满怀憧憬,期待未来。
她感叹变化如同黑夜里的窃贼悄然而至,像拆下一颗颗螺丝、一枚枚螺栓一样,拆解着我们的自我认知,直到我们所认为的那个“自己”只剩下一扇破旧的门,悬挂在生锈的铰链上,等待着我们迈步穿过。
“跟我说说你母亲。”克拉丽丝说。她是派给玛德莱娜的心理医生。
玛德莱娜找不到话,结结巴巴。这只是她和克拉丽丝的第三次会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里攥着的那张纸巾已经被她拧得变了形。“我以为我们要谈的是那些幻象。”
“会谈的。”克拉丽丝的声音温柔平静,“但是——”
“我真的更想谈谈那些幻象。”
克拉丽丝妥协了,用她那优雅而耐心的方式点点头,然后记了下来。“上次幻象发作是什么时候?”
“昨晚。”玛德莱娜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记忆涌上心头。
“是什么引发的?”
“汤。”她本想笑笑,声音却带着哭腔。她哽咽着说道:“我在做鸡汤,放了一根肉桂棒。我以前没这么做过,但我记得母亲有时候会这么做。她会把整条鸡腿连同月桂叶、黑胡椒、肉桂棒一起煮。我一直记得它们在锅里的样子,于是想试一试——味道完全对了,闻起来和她做的那个味道一模一样。然后,我仿佛一下子回到过去,回到那座老房子里,我又变成那个小孩,仰望她,看着她搅拌着汤,低头冲我微笑,香气像云雾一样萦绕四周。我还能闻到她的气息,闻到她涂的护手霜的味道。我还看到炉灶边缘,看到烤箱把手,把手上挂着毛巾,毛巾上印着猫咪的图案——”
“你母亲喜欢做饭吗?”
玛德莱娜愣住了。
“玛德莱娜。”克拉丽丝叫她名字时的发音是英式,玛德莱娜已经放弃纠正了,“如果我们打算一起努力,帮你走出困境,我就需要了解更多有关她的信息。”
“那些幻象跟她没关系。”玛德莱娜语气生硬地说,“是因为那个药。”
“是的,可是——”
“是因为那个药。我参加试验是因为她,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这点——这很明显——我也不想告诉你关于她的事。这无关我对她的悼念之情,况且我们已经确认过了,这些并非创伤性闪回。都是因为那个药。”
“玛德莱娜。”克拉丽丝完全不为所动,她能让玛德莱娜感到既厌恶,又安心。玛德莱娜对克拉丽丝的这一能力颇感惊讶。“药物不会无缘无故见效或失效。你是那次试验的六十名参与者之一。在这六十人中,只有你经历了这些幻象。”克拉丽丝微微向前倾身,“我们早就谈过,你下意识地认为我俩水火不容,请记住,并非如此。”克拉丽丝没有微笑,但唇边流露出同情,“你甚至还没有主动告诉我她的名字。”
玛德莱娜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而非坚持立场的成年人。这让她更加愤怒。
“她叫希尔薇。”她最终开口说道,“她喜欢待在厨房,喜欢做大餐,很花哨的那种。但她讨厌有人来做客。我父亲总是拿这个取笑她。”
克拉丽丝点点头,露出她那几乎算是微笑的表情,鼓励着玛德莱娜,并且继续做笔记。“你有没有用我们讨论过的技巧来驱散那个记忆?”
玛德莱娜偏过头,“用了。”
“这次你用了什么技巧?”
“阿尔都塞
。”她觉得自己很荒谬,“‘在哲学的战斗中,所有战斗技巧,包括掠夺和伪装,都是允许的。’”
克拉丽丝皱着眉头,做着笔记。玛德莱娜分不清是因为自己用战斗做比喻显示出了敌意,还是克拉丽丝不喜欢阿尔都塞。
埋葬母亲之后,玛德莱娜开始寻找埋葬自己的方式。
她阅读非虚构类书籍,而且是她能找到的最晦涩、最理论化的非虚构类书籍,内容涉及她认为自己有可能理解的所有主题:经济学、后现代主义、定居殖民主义。她读帕特里克·沃尔夫
的书时,看到一句话:“入侵是结构,而非事件”。她不禁想,是否悲伤也可以如此形容。悲伤是入侵,是结构,也是事件。她这样写道,随后又划掉了,因为这句话毫无意义。
现在,玛德莱娜觉得,悲伤是一种入侵,它钻进你的身体,让你的皮肤里长出一条羊毛毯,又痒又厚,又重又暗。它一圈又一圈地包裹着你,在你和世界之间一层层地加上令人感觉刺痒的热度,直到无人愿意靠近,都怕被扎到。人们也不再问你在这条毯子里的感受,这会让你如释重负,因为你只想躲藏起来,不被看见。你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会不再被这条毯子裹住,准备好面对外人——但或许有一天,你会挣脱毯子的束缚。尽管你一直在抗拒这样的想法:“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传染体,人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躲避你。”但当你挣脱束缚时,眼前的情景仍会让你惊愕不已——竟无一人等候着你。
更糟的是,你会惊讶地发现,其实你根本没有挣脱束缚。
“问题是,”玛德莱娜慢慢说道,“我没有马上用那句话。”
“哦?”
“我——我想看看它能持续多久。”她感到脸颊发烫,知道接下来的话听起来会有多荒唐,而内心既想抵触,又想拥抱这种感觉。“我想顺其自然地体验完。它就像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直持续了下去。她拿来一个粉红塑料小碗,碗边有黄色花朵,然后往碗里倒了点汤,吹了吹,最后用塑料汤勺给我舀了一勺,勺里有小星星形状的面。我——”她感到泪水涌上眼眶。她讨厌哭泣,讨厌在克拉丽丝面前哭泣。“我原本可以吃掉的。面闻起来很香,我能感觉到我饿了。但我突然有点迷信。你懂的。”她耸耸肩,“就好像我吃了面条,我就得永远留在那里。”
“你想永远留在那里吗?”
玛德莱娜沉默不语。这就是她反感克拉丽丝之处:后者强迫她将个人感受简化为非此即彼的绝对表述。她刚才的话不是很明显了吗?她既想留下,又不想留下。
“我觉得幻象持续的时间变长了。”玛德莱娜终于开口,努力保持声音中的紧张感不被放大。“以前只是一瞬间,眨眼之间,我就进入记忆,意识到所发生的事,好似做了一场梦,然后醒来,回到现实。不需要用句子把我拉回来。但现在……”她看向克拉丽丝,想让她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但克拉丽丝像往常一样,等待着玛德莱娜自己去找出关联,表达恐惧。
“……我在想,她会不会也是这样开始的。我的母亲。她当时是什么感受。”她手里的纸巾已经湿透了,不是因为眼泪,而是因为手心的汗水。“我在想,我的日子是不是提前来了。”
“你没得阿尔茨海默病。”克拉丽丝的语气很平静,“你没有忘记任何事情。事实上,情况似乎恰恰相反:你的记忆很清晰、很完整,甚至有了幻觉般的生动感和即时感。”她记下了什么,“我们会继续拆解这些触发因素。幻象持续的时间看起来变长了,部分原因可能是它们发生的频率更低、间隔更长。这未必是件坏事。”
玛德莱娜点点头,咬着嘴唇,不敢看克拉丽丝的眼睛。
在玛德莱娜看来,在她母亲离世五年前,漫长的死亡过程就已经开始了。彼时,母亲生命中的一切像一块块湿漉漉的蛋糕,开始从她身边剥落:名字、事件、她的孩子。玛德莱娜看着母亲哭泣,这是最糟糕的事,因为每当母亲为自己的困惑而极度悲伤时,玛德莱娜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象那些记忆像死皮一样从母亲身上剥落,仿佛记忆本身才是母亲痛苦的根源。如果母亲能彻底忘掉这些记忆,过上更简单的生活,一个没有疾病、没有丈夫死亡、没有玛德莱娜的生活,或许就能再次感到快乐。如果她不再对记忆抱有沉重的期待,她或许就能再次感到快乐。
玛德莱娜读着瓦尔特·本雅明
的理论——关于时间作为图像、时间作为积累,想到了由一层层沙粒组成的珍珠。她想象母亲是一颗在酒中渐渐溶解的珍珠,直到只剩下一粒沙子沉在杯底。
随着母亲的生命不断剥落,玛德莱娜的生活也在逐渐消失。她请了假,后来不断延长假期。她不再见朋友,朋友也不再来见她。玛德莱娜确信,母亲去世时,她的朋友本来以为她会如释重负,结果却惊讶于她的哀伤竟如此之深。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不知道如何告诉那些朋友:你们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你们无须再面对这个尴尬的话题,你们期待我理解你们的轻松,并且为了你们而恢复正常。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并不是说玛德莱娜的朋友是坏人。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烦恼,自己需要维护的舒适感。与一位正在照顾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母亲的女人打交道,对他们来说实在有些过于沉重,尤其是其父仅于一年前因结肠癌病逝,且她无其他亲人可依。如此多的痛苦集中在一起,既不合时宜,也非人之常情。她的朋友很理性,有孩子、家庭、工作,而玛德莱娜什么也没有。她理解这一切,也从未提出要求。
她参加了临床试验,就像有些人参加筹款步行一样。回想起来,她觉得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有人步行、跑步、骑车,是为了治病筹款——显然,她也该这么做,而不是亲自去当实验对象。没有人会赞助一个原地不动的人。
幻象发生时是这样的。
收音机放出一首歌,脑袋里就像有了一阵痒感,一颗小石子在脑袋中不断碰撞,直到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槽口,完美契合,突然间她——
——身处加利福尼亚,空间错位,内心困惑,自己成了自己脑海里的一个乘客,眼看着车流朝着相反的方向缓缓移动,太阳炽烈地照耀在头顶。自己正在5号州际公路上,前往阿纳海姆
。她第一次听这首歌所在的专辑,产生了一种美妙的满足感,就像想要一件东西许久,最终买下一样。同时她也感受到某种令人迷惑的自由,一种前往某个全新之地的自由。而她记得,这种平静的感觉很快就变成纯粹的恐惧,因为她看到五条车道横在她和出口之间。她能赶上吗?不能吧?她不想在这么大型的高速公路上迷路——
——然后她回到现实,身处一辆完全不同的车里,身体老了九岁,周围的群山和农田都在该在的地方。她意外看到一个停车标志,猛踩刹车。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想着自己差点被撞死。
又或者她正在散步,周围的世界正逐渐感受到春天的脉搏,渥太华的雪开始融化,偶尔露出几段人行道,肮脏的水泥路面形似一块块半岛,湿漉漉的,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没有雪的坚实地面与融水的气味、太阳的温暖和滴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突然,世界倾斜——
——玛德莱娜又回到十岁,站在她就读的第二所小学的操场上。她踢开碎石,为弹珠比赛腾出空间,接着双膝跪地,用手将地面抹平,然后在灯芯绒裤子上擦手,最后将手伸进口袋,寻找那颗像恐龙蛋一样带有斑点的弹珠。那是她的幸运弹珠,也是她最喜欢的——
——随后她又回到现实,有人问她还好吗,因为她看起来都要走到车流里去了。她是不是喝醉了?是不是嗑药了?
她读过关于闪回、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文章,读过关于重现过去经历的描述,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就在经历这些。但她的感受和她对闪回、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想象并不一样。她试图向克拉丽丝解释这一点,但克拉丽丝合理地指出,既然她说自己从未经历过由创伤引发的闪回,那怎么能断定自己现在的经历不是创伤引起的?玛德莱娜意识到,克拉丽丝确信幻象发生的根源在于创伤,认为玛德莱娜有所隐瞒,或许玛德莱娜的母亲虐待过她,或许她有一个可怕的童年。
但这些都并非事实。
此刻,正值黄昏,她在家里,头靠在客厅的窗户上。窗外蓝色的暮色与玻璃冰冷的触感让她突然跌入——
——十四岁的身体,望着家附近林线
以上渐渐加深的蓝色,自己仿佛身处另一个国家。她渴望着那片蓝色,意识到自己当时的样子:一个年轻的女孩,脑袋靠着窗户,内心充满好奇,对未来、对远方、对自己将要成为的那个人充满渴望。她开始向内探寻,试图从她未来和现在的自我中寻找一句话,好将自己从过去的头脑中解脱出来。她几乎已经决定用克里斯特娃
的那句“厌恶首先是模棱两可”。就在此时,她突然感到视线边缘有些东西在拉扯她,仿佛某个角落在强烈引起她的注意。她移开视线,向下看,看到她成长的那条街道,那条她熟悉得就像自己口腔内部的街道。
她看到一个大约和她同龄的女孩,棕色皮肤,深色头发,冲她微笑着,挥手。
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孩。
克拉丽丝这次显得很兴奋——当然,这种兴奋感比平时略微刻意些。这让玛德莱娜感到有些不自在。“请尽可能准确地描述她。”克拉丽丝说。
“她看起来大概十四岁,皮肤很黑——”
克拉丽丝眨了眨眼,玛德莱娜继续说下去。
“头发又黑又多,扎成了两个马尾辫,身穿红色连衣裙,脚上穿着凉鞋。”
“你确定从来没有见过她?”克拉丽丝调整了一下眼镜。
“确定。”玛德莱娜犹豫了一下,开始自我怀疑,“我的意思是,她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我说不出在哪里见过她。而且我是在魁北克一个白人小镇里长大的。整个学校大概只有五个非白人孩子,她绝不是其中之一。还有——”她再次犹豫,因为感觉这话太过私密,“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次幻象中看到过不熟悉的东西。”
“那她可能是被压抑的记忆。”克拉丽丝若有所思地说,“是你忘记的某个人,或是你虚构出来的一个化身。也许你可以试着和她说说话。”
克拉丽丝建议的应对幻象的技巧,是用某种不相容的东西来破坏记忆体验,最好是某个瞬时的、与当下紧密相关的事物。玛德莱娜最终选择了她最近阅读的书中的一些短语。这些短语足够新,不会与其他记忆联系在一起,并且它们足够突兀,能让她即使站在母亲面前也能意识到自己已然失去了母亲。这个方法似乎有效。自从她开始用这些评论家和哲学家的话语来对抗记忆,她再也没有重复经历同一个记忆。
主动寻找某段记忆的感觉很奇怪。
她又一次尝试触碰那个窗口:等到黄昏,将头靠在同一个位置,但温度不对,无法重现那种感觉。她尝试做鸡汤,也没有成功。最后,她摸索着,把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搅拌均匀,轻轻抿了一口——
——她双手捧着杯子,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双腿悬空,脚尖离地很远。父母在厨房里聊天——她知道,一喝完牛奶,就该上床睡觉了。但她能看到客厅窗外的黑暗,很好奇外面有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滑下椅子,尽量不引起父母的注意。此时她已换上睡衣,赤着双脚,轻轻走向窗边。
那个女孩不在那儿。
“玛德莱娜。”母亲开朗的声音传来,“牛奶喝完了吗?”
玛德莱娜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转过身,微笑着,迅速点头,然后一口气喝完了温嘟嘟的牛奶。接着,她由着母亲牵她的手,下楼上床。父母分别亲吻她,向她道了晚安。尽管内心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她,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或说,但在她裹进舒适的被子,并且灯熄灭、房门关上后,她便不再理会这些想法。她想着,如果在梦中睡着了,会不会再做另一个梦?然后在那个梦里又能入睡,继续做梦?这时,有人轻轻敲了敲卧室的窗户。
玛德莱娜的卧室在地下室,窗户与地面齐平。街上的那个女孩出现在窗外,脸上带着几分担忧。玛德莱娜眨眨眼,坐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你叫什么名字?”窗外的女孩问。
“玛德莱娜。”她歪着头,发现自己竟然用英语回答,语气有点惊讶。“你呢?”
“泽娜布。”女孩笑了,玛德莱娜注意到她也穿着睡衣,是一套有茉莉公主图案的蓝绿色睡衣。“我能进去吗?我们可以开个睡衣派对!”
“嘘。”玛德莱娜轻声说。她一边把窗户完全推开让她进来,一边小声说道,“得告诉我爸妈才行!”
泽娜布捂住了嘴,瞪大了眼,默默说了声抱歉,接着爬了进来。玛德莱娜示意她坐到床上,然后好奇地看着她。
“我怎么认识你的?”她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对吧?”
泽娜布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地方。但我总是看到你!有时你看起来年龄大些,有时又年龄小些。有时你和你父母在一起,有时又不在一起。我只是觉得应该跟你打个招呼,因为我总是看到你,但你并不能每次都看到我,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偷看你的间谍,而我不想那样。”她微笑着,再次露出大大的酒窝,玛德莱娜感到既温暖又开心,“我不介意当个间谍,那很酷,就像詹姆斯·邦德、尼尔·伯恩赛德或者卡特特工
那样——”
——然后玛德莱娜猛地回到现实,手指僵硬地握着一杯已经凉掉的牛奶,杯子随即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猛地跳开,背靠在墙上,努力让自己停止颤抖。
那周她取消了和克拉丽丝的预约。她翻看过去的毕业纪念册和班级照片,找不到一个像泽娜布样子的人,也没有任何叫泽娜布的名字出现在她的过去。她用不同的拼写搜索“泽娜布”这个名字,发现那是一个记者的名字、一座叙利亚清真寺的名字,还有先知穆罕默德孙女的名字。或许她应该问问泽娜布的姓氏。她胡乱地想着,既恍惚又害怕,但也非常兴奋。
过去这些年,玛德莱娜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已经非常非常熟悉。现在突然发现有像泽娜布这样全新又无法解释的存在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感到非常振奋,难以形容。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想跟克拉丽丝解释这些。
玛德莱娜是乘坐公交车前往她长大的小镇的——她已经对开车产生了警惕。这是一趟跨越省界的一小时旅程。她在老街区里四处走动,寻找触发点,却发现更多的是变化而非熟悉之处。老房子有了新建部分,也有了新的外立面,前院要么杂草丛生,要么过于整洁。
她沿着旧街道的陡坡走上去,到达曾经有条货运铁路线经过的岩丘。就在原来铁轨的位置上,她捡起一块粉色花岗岩,突然闪回——
——第一次看到蜂鸟的时候,她正站在自家车道边一块装饰性粉色花岗岩巨石旁。她再次感到心提到了嗓子眼,被蜂鸟的美丽淹没。她确定自己看见了仙女,心生震撼。仙女是真的,是一条小美人鱼,尾巴闪闪发光,在空中前后摆动。随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所见的是什么。这仅仅是一只鸟,可它发出的声音像蜜蜂,看起来像一颗令人难以置信的宝石,因而更加珍贵。
“哦。”她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泽娜布呆呆的,和她一起看着蜂鸟。蜂鸟在她们面前停留的那一刻仿佛是永恒的。她记得,蜂鸟悬在空中,眼睛锐利,嘴巴像针一样细长。她伸出手,牵住泽娜布的手,感觉到泽娜布回握了她的手。两人站在一起,直到蜂鸟飞走。
“我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泽娜布轻声说,这次她又变回了一位年轻少女,穿着撕破的牛仔裤和一件印有宝拉·阿巴杜
面孔的宽松毛衣,“但我很喜欢这样。”
玛德莱娜尽力带领泽娜布体验她的记忆,一次一个感官:每一口、每一嗅、每一声、每一味。某天早晨,她刚从淋浴间出来,记忆突然回到蒙特利尔植物园的校外旅行,她悄悄离开团队,和泽娜布一起在园区漫步、交谈。某种程度上,这样做就像是保持对“魔法眼”
中立体图像的专注,保持对彼此的专注,她们不能提及记忆之外的世界,否则记忆就会过早结束,而那时她们还没有聊够,没有感受彼此邂逅的奇妙,享受彼此的陪伴。
她们的对话小心翼翼而又充满活力,就像在共同雕刻某个东西,一点点地剥离出被困在大理石中的某个神秘事物。与泽娜布交谈十分轻松——她们谈论着童年时读的书籍、听的音乐、看的卡通片。玛德莱娜想知道为什么泽娜布的存在不会像她的句子一样破坏或结束这些记忆,为什么她能在泽娜布的陪伴下更自由地游走在这些记忆中,但她不敢问。她想,她已经知道原因:她无须克拉丽丝告诉她自己有多孤独、多孤立、多悲惨,以至于创造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在她沉默时活泼,在她疑心和内敛时亲切友好,甚至在肤色上也与她不同。
她能听到克拉丽丝用理智的声音解释道:玛德莱娜,因为父母双亡和实验药物而变得脆弱,于是创造了一个可以疼爱的自我影像。或许她们应该探讨这种表现所透露出的种族主义,难道玛德莱娜现实中没有黑人朋友吗?
“希望我们能一直见面。”十六岁的玛德莱娜躺在阳光明媚的田野中,长发像许多玉米蛇一样在草地上铺开,“随时见面。”
“好啊。”泽娜布低声说道,仰望天空,“可惜你只是我脑中的产物。”
玛德莱娜勉强抵挡住希薇亚·普拉斯
的猛烈冲击,才记起她是在高中时开始读她的。她转向泽娜布,眨了眨眼。
“什么?不对。是你在我的脑海里。”
泽娜布挑了挑眉——现在眉毛上有了穿孔。她微笑着,牙齿在黑色口红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我猜这也是一种可能。不过如果我在脑袋里发明了你,并且构思得足够好,我可能会希望你说出这样的话。让你显得更真实。”
“但是——那会——”
“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我们总是在做你记得的事情。也许你应该找时间来我这儿看看!”
玛德莱娜感到胃部一阵痉挛。
“或许这是时间旅行。”泽娜布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这就是发生怪事的原因,我实际上来自你的未来,在你的过去遇见你,而当你在你的未来遇见我时,我还没有见过你,但你了解我的一切——”
“泽娜布——我觉得——”
玛德莱娜感到清醒像刀锋一样压在记忆的皮肤上。她退缩了,摇摇头,捕捉着被压碎的草地的气味和即将到来的夏天。在这漫长的日子里,她可以读书、游泳、骑车,父亲跟她讲数学,母亲教她编织,还有即将去电影院看R级电影——
——但她做不到,她赤身裸体,在浴室里瑟瑟发抖,最后一缕淋浴后的蒸汽从镜子上消失时,她开始哭泣。
“我必须说,”克拉丽丝低声说道,“这确实是令人不安的消息。”
自从玛德莱娜上次去见克拉丽丝,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曾几何时,她对克拉丽丝的询问感到抵触,只想解决非常具体的问题,但现在她感觉自己的境况一团糟,像一碗煮过头的意大利面。如果之前克拉丽丝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固执的孩子,那么现在她就像一个知道自己即将受到惩罚的孩子。
“我原先希望,”克拉丽丝说着,调整了一下眼镜,“鼓励你与这个虚构人物交流,会帮助你理解悲伤的缘由,但从你说的情况来看,听起来更像是你在沉溺于一个有害的幻想世界。”
“这不是幻想世界。”玛德莱娜说,她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硬。在她自己听来,她的声音带着阴郁和戒心。“这是我的记忆。”
“这种体验让你处于风险之中,白白浪费时间。而且泽娜布并不是你记忆的一部分。”
“她确实不是,但是——”她咬着嘴唇。
“但是什么?”
“但是——泽娜布就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吗?我的意思是……”她急忙说道,生怕克拉丽丝的目光变得过于尖锐,“她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是一段被压抑的记忆?”
“一段被压抑的记忆?还能和你谈论最近的电视节目,并且突然出现在你所有的记忆中?”克拉丽丝摇了摇头。
“但是——跟她交谈有帮助,控制这些记忆变得容易多了——”
“玛德莱娜,如果我忽略了什么,请告诉我。你寻找触发因素,是为了体验而体验——这不是暴露疗法,不是为了拆解这些触发因素,也不是为了搞清楚泽娜布是怎么形成的——而是为了拥有一个……伴侣?为了调情?”
克拉丽丝如此善解人意,玛德莱娜想一边哭泣,一边揍她一拳。
她想说,你忽略的是我已经感到快乐这件事。你忽略的是几年来我第一次不再感觉自己像个等待爆发的疾病或亟待解决的问题,直到我回到现实,她和我分开。
但她的喉咙里有沙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我认为,”克拉丽丝以一种让玛德莱娜难以置信的温柔说道,“是时候讨论一下将你转入更全面的护理了。”
玛德莱娜在医院的病床上,快要入睡的时候,再次见到了泽娜布。她感到自己从高处坠落,瞬间进入了——
——母亲去世后的那一周。那时候,玛德莱娜无法安然入睡,每次醒来都惊慌失措,确信母亲已经走出家门,走上街道,或是从楼梯上摔下,或是在错误的时间吃错了药,直到最后她才意识到母亲已经去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了。
她躺在床上,泽娜布在她旁边。此时泽娜布已经三十多岁,奇怪地盯着她,好像这是第一次看到玛德莱娜。玛德莱娜开始哭泣,泽娜布紧紧抱住她。玛德莱娜把脸埋在泽娜布的肩膀上,哭诉她爱泽娜布,不想失去她,但泽娜布必须走,他们不会让她留下,他们都说玛德莱娜已经疯了,不能再生活在过去,但这儿已经没有人可以陪伴她了,没有了。
“我也爱你。”泽娜布说,声音中带着某种强烈的情感、探寻和绝望,“我也爱你。我在这儿。我向你保证,我在这儿。”
玛德莱娜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来了。她听到门外有人在争吵。
她听到“严重的身体伤害”“什么证据”“权益顾问”,然后是“很不寻常”和“我向你保证”等低声交谈的声音。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不确定自己是否同意接受药物注射,或者只是做梦时认为自己同意了。她翻了身,重新入睡。
当她再次醒来时,泽娜布正坐在她的床脚处。
玛德莱娜盯着她看。
“我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泽娜布说,她的头发已经及腰、拉直,身上穿着白色丝绸衬衫和显眼黑色外套,脚踏高跟鞋,看起来像是动作片里的角色。“这么说吧,我想我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了。”她笑了笑,低头,显得有些害羞——泽娜布从来没有害羞过,但她脸上有玛德莱娜所期待的酒窝,“我是在哪里认识你的。那次阿尔茨海默病药物的临床试验,我们在同一个小组。我看到成年的你之后,才认出你。因为在那些人中,我觉得——你看起来——”她的声音突然降低,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自言自语,“很迷茫。当时我想和你聊聊,但感觉会很奇怪,我总不能说‘嗨,我猜你和我有相似的家族病史,要不要喝杯咖啡’吧。”
她用手迅速捋了一下头发,呼出一口气,未能完全看向玛德莱娜。玛德莱娜则盯着她,仿佛她是随时会变成蜂鸟飞走的仙女。
“试验之后不久,我开始出现幻觉,里面总是有个女孩,这让我很害怕。但我把它藏在心里,因为——我不知道,因为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因为实际上这并不比白日梦更具有伤害性,我开始学会感受它的到来,要来时,我就找个地方坐下,然后任它发生。有时我也能阻止它,不过那更难。我请了假,读关于——什么神秘幻觉之类的书,就像我在念高中时曾经希望真实存在的那些东西。我想,即使你不是真实存在的——”
泽娜布看着满是泪水的玛德莱娜。泽娜布的笑容微小而悲伤,却也带着一丝希望,“即使你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也愿意拥有一个幻想中的好朋友,而不是那些大多只是熟人的同事,你懂吗?因为你对我来说一直是真实存在的。”
泽娜布伸手握住玛德莱娜的手。玛德莱娜紧握着,吞咽着,摇头。
“我——即使我不——如果这不是梦,”玛德莱娜一边哭泣一边半笑着,擦拭脸颊,“我想我可能需要在此刻停留一段时间。”
泽娜布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顽皮的扭曲。“不。你今天就出院了。你的权益顾问口才很好。”
玛德莱娜眨了眨眼。泽娜布靠近一点,低声说:“就是我。我就是你的权益顾问。别告诉别人我在做无偿的工作:我在办公室里会听到无休无止的抱怨。”
玛德莱娜感到心中的某种紧张感消失了。她紧紧抱住泽娜布,泽娜布也拥抱着她。
“无论我们遇到的是什么,”泽娜布低声说,“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好。”玛德莱娜答道。泽娜布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泽娜布的气味清新而干净,像葡萄柚和盐。当泽娜布的嘴唇触碰她的皮肤时,她——
——身处完全相同的地方,但头脑中有了陪伴她的人,她也记得泽娜布的亲吻和气味,很久以来,玛德莱娜第一次感到——并且确定无疑地知道——她有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