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这班不上也罢》刚一上刊便收获无数好评,很多读者都表示期待后续,这不,续作来啦!
在前作中,主人公哈斯塔是状若大章鱼的奈科斯星人(也是“奶奶”这个绰号的由来),他在十字星城边检员任上坚守正义,解救了一位遭遇诈骗的游客。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他因为难搞的职场潜规则第一次对工作产生动摇时,一位新人带着全新的职场人际关系考验来到他身边——且看E伯爵如何继续刻画想象狂飙却又无比现实的星际职场!
要知道,虽然作为边检员的我们工作很忙,但也并非没有放松的时候。除了每一千小时能得到六十小时的连续休假,还能够在工作三千小时后得到一次不用考核的培训。
之所以将培训也视为福利,是因为这种培训往往会在十字星城空间站最舒适的酒店区域进行,有时候甚至会去邻近的空间站或者是别的行星。住得好,吃得好,还能进行一点儿无伤大雅的娱乐活动,例如博彩或者舞会什么的。我的要求本就不高,往往会在泳池里泡着做皮肤保养,心情好的时候就给同事们表演触须舞蹈——实际上是奈科斯星人从小练习的捕鱼技巧。地球人同事们会为我眼花缭乱的动作大声叫好、热烈鼓掌,他们这没见识的举动也让我非常愉快,双方都很满足。事后我会谦虚地表示他们的手如果跟我的触须一样多,也能跳得很好看,比如他们那种长了一千条手臂的女神,然后他们就笑得有点儿勉强了。
总的来说,大家一起参加这种半公半私的活动还是挺愉快的,一方面可以暂时不用管工作上的糟心事儿,另一方面也让同事们不用总是板着脸相处。
对我来说,今年的业务培训来得尤为及时。
此前,我刚刚经历了职业生涯中少见的沮丧,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离职。就在这时,何珊迪——我忠诚可爱的地球人女性搭档——及时提醒我登录工作系统,上面给出了今年的培训通知。
“你知道的吧,这回的培训在‘星空转盘’,就是那个每天在十字星城中心地段升起来又降下去的大圆盘,据说能容纳两千人呢,里面什么都有,包括你喜欢的超级大泳池,我喜欢的深切光能护肤。哇!你不激动吗?据说那里也供应你们星球的六翅飞鱼呢,每人每天限量一条,还是边检署付钱!"
我很想告诉何珊迪那玩意儿就地球人爱吃,说是有甜鲜味,对我们奈科斯星人来说简直难以下咽,充斥着一股邻居分泌的体液的味道。
“我只求他们能供应海藻酱,最好是用八叶海藻的幼苗作为原材料的。”我对着视频里的朋友嘀咕,“好了,我会去的。我马上就填写回执。”
我倒并非要去享受酒店免费提供的那些食物和娱乐,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放松的时机,对我和这个工作进行重新评估。
十字星城空间站的长轴有十二千米,短轴有七千米,两轴交叉处是一大片稳固的广场,也是中心所在。这里有空间城的行政机关、重要的动力源和商业建筑,当然还有娱乐设施。空间城的大气罩在建设之初算是创世界建筑集团的子公司“动力积木”的全新发明:把一种特殊粒子发射到宇宙空间中,它们会聚集在一起,组成密度极大的无形“盖子”,将整个空间城的气体都包裹其中。这层盖子覆盖了整个空间城,离地面垂直高度足有三千米,让空间城享受着如同“大气层”般的保护,只有港口区域因为宇宙飞船频繁进出而变得稀薄,加建了实体的透明穹顶。
但同时,为了保护这层盖子,这里也对建筑和高空设施做了非常严格的限制,包括会产生极大气流干扰的行为。换句话说,十字星城没有高空飞行器,没有礼花,禁止单人飞行装备……在这样的条件下,能慢慢升到极限高度欣赏星空和地面全景的“星空转盘”,可以说是本地独树一帜的娱乐设施了。
我跟何珊迪谈论过,边检署用这样的福利培训员工是不是为了让我们忘记工作时间长、任务繁重的现实,就像我曾看到同事的一种叫狗的伴侣动物,平时都吃狗粮,但只要它听话,就会每周得到一个纯肉罐头。当时,何珊迪严肃地看着我说:“虽然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但你这么说出来可就太失礼了。奶奶,答应我,你在跟任何人聊培训的时候,都不要再用这个比喻了。”
出于对地球人的尊重,我同意了。
我拎着压缩旅行箱下车,站在星空转盘下仰头看:那巨大的圆形建筑诚然非常壮观,但对我来说更有一种熟悉感。我用顶触须按摩着脑袋,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了——在我的故乡奈科斯星上有一个同样巨大的建筑,但那只是一座雕像,塑造的是人类第一次降临在奈科斯星上的飞船,浑圆、光滑、扁平,中间微微凸起。何珊迪说古代地球人看到的外星飞船就是那样,不过也或许不是外星人的,而是人类未来造出时光穿越仪器后返回过去观光的。
“没有时光穿越仪器这种东西。”我纠正她。
“会有的。”她信誓旦旦,“现在最红的互动剧就是讲现在的一个姑娘回到地球二十世纪遇到一个特别帅的男人的故事,收视率已经爆表了,非常值得看看。里面的角色你可以选择任意一个代入,每个设计都特别好。”
我不看这种剧,里面的任何一个单一配对爱情都没有办法激发我的兴奋点。但如果真有何珊迪说的时光机器,让远古人类照着这个模样设计飞船也不是不可以。可能圆形对于人类来说真的有图腾的意味,因此“星空转盘”也成了十字星空间城的标志性建筑。
我朝大门的方向走去,许多同事也往同样的方向走。有些人朝我打招呼,大都是边检员,还有一些人虽然不认识我,但会偷偷地打量我——作为第一个加入边检署因此被大肆报道过的奈科斯星人,我工作时倒基本都待在小小的边检舱内,不用经常跟他们打照面,而且因为看着对方进食都会感到恶心,我们也不会在下班后聚餐。
这样也挺好的,是一种非常安全的人际关系。
我目不斜视地进了大门,很快就看到何珊迪正站在自助登记台旁边登记。她看见我,立刻用力挥手,“奶奶,咱们的房间是门对门!”
她真贴心,我刚要过去感谢她,忽然一道浅黄色的身影冲到我面前——
“你好!”一位个头不高的男士仰头看着我,他有一张斯文的面孔和一头棕色的头发,“你就是本单位的奈科斯星员工哈斯塔?”
“对。”我抬起我的日常触须,“我没带笔,不能签名。我不提供任何有机组织作为纪念。”
“这不重要。”他挥挥手,“我只是想看看活的奈科斯星人,我以前只接触过影像资料,连标本都没见过。”
“因为我们不出售尸体!”我有点儿不愉快,“每具奈科斯星人的尸体都应该掩埋在深海底的沙土下,让神圣的环节虫吃干净,变成星球的一部分。”
“哦,这习俗真有意思。有机会能给我多讲一些吗?”
“要为你的葬礼做参考吗?”我问,“但先生,你至少得告诉我你这个种族的习俗,我完全不认识你。”
“他叫索普尔·斯皮德。”何珊迪过来告诉我,“他是我们的新同事,也会加入一线的边检行列。培训过后就会给他分配搭档。”
“很高兴认识你。”我用顶触须抬了抬帽子,“祝你入职顺利。”
“谢谢,应该会顺利的。”他冲我笑了笑,“我先去登记,回头再聊。”
真是个开朗的年轻人,我对何珊迪说:“他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搭档。”
“是啊,”我的搭档说,“他太年轻了,才十岁。”
“我上过地球人生理课,你骗不了我。”
何珊迪盯着我,“你好好想想再收回你刚才那句话。”
我恍然大悟,“你指的是——他是一个速生人?”
“没错。”
速生人实际上是法律漏洞的结果。在星际联盟的版图扩大之后,很多边境行星都需要人力开拓。虽然机器人的广泛使用解决了很多问题,但当时的法律规定,只有智慧生物人口达到一定数量,才能划定行政区域。于是有些公民代表提出了一个议案并获得了通过:允许部分有迫切需求的行星运用辅助生长技术让一些公民迅速成长。
其实这种技术早已成熟,但大部分都运用在动植物身上,特别是农作物和家畜,应用在智慧生物上的案例还是极个别的。除了注入极复杂的生长激素,还需要配套的脑机课程,把星际联盟最基础的知识分层级地灌进他们脑子里——当然不是一次性的,毕竟还得考虑到婴儿的大脑发育程度。最终地球人率先实行了这个方案,并且因为这项议案很快被废止而成为唯一实行过这一方案的星际联盟种族。
这种速生和知识灌输基本会在四年之内完成。这样一来,这些速生人类会在第七年基本发育到成年人的标准。为了更稳妥,法律将速生人类的成年期设置为九岁,所以刚才那位斯皮德先生无论是从生理指标还是法律上来说,都是一个成年人了。
不过,这个“速生法案”还是因为产生了一系列伦理问题被暂停。不管怎么样,这一批速生世代已经诞生了,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刚刚一岁,总人数超过两千万,其中有五百多万人已经像斯皮德先生一样走上了工作岗位。
我的顶触须颤动了一下,又高兴起来,“真好,这次培训我不会再是最受瞩目的那个人了。”
何珊迪远没有我这么乐观,她耸耸肩,“但愿吧。”
培训当然是很有必要的,但实事求是地说,我们基本就是一起观看前一年的典型案例,再把更改的新规定学习一下。然后就是分组,大家设计一些模拟场景,搞搞扮演游戏,大致就过关了。
剩下的所有时间就是玩。
因为是奈科斯星人,我获得了一个享受大浴缸卫生间的特权。我先用奈科斯星的原产浴盐泡过澡,这才抹上护肤霜,穿好制服出门,准备按照惯例去参加团体晚餐。
我礼貌地敲开了何珊迪的房间门,她竟然穿着一条黄色的吊带裙出来了。“嗨,不赖吧?”她冲我挤挤眼睛,“我前年买的,今天第一次穿,竟然还很合身!”
看着深深地勒在她肉里的吊带,我没有任何表情,“走吧,通知二十分钟后就开餐了。我得去找个角落,希望这酒店能配置好奈科斯星人的食谱。”
何珊迪跟着我向餐厅的方向走去,不断地有同事加入我们。他们穿得花花绿绿,浑身上下都标记着“度假”这个词儿,唯独我一身制服非常格格不入。
“没事儿的,奶奶。”我的搭档劝我,“你这种裹胸式的穿戴方式本身就很像度假装。”
我无所谓,毕竟在奈科斯星我们根本就不穿衣服,最多是在身体上加一些劳动保护设备和必要的装饰,衣服在水里就是累赘。
餐厅是一间椭圆形的大厅,必要的时候能够分割出几个错落有致的空间。我很快就选择了最偏僻的角落,并且对何珊迪表示她可以随便坐哪儿,不用陪着我,毕竟我进食的时候不怎么好看。她冲我点点头,就去找自助餐台那边的位置了。
我抬起三根日常触须,向不远处盯着我的一个服务生晃了晃,他激动地跑来问我需要什么。
“海藻酱。”我说,“或者是鱼肉酱,淡水培育的,原味就行。”
他礼貌地回应了我,但眼神中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望,似乎觉得我的食谱过于无趣了,我应该点个活螃蟹来手撕什么的。我不在乎,甚至还有些高兴,餐厅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我用日常触须敲打着桌子,应和节拍。
“哦,这真有趣。”有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转过头,看到索普尔·斯皮德站在旁边。他很有礼貌地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我没理由拒绝。
他坐下来以后,让服务生也给他上一份海藻酱罐头。
“我觉得你还是吃地球人的食物比较好。”我虽然很理解年轻人危险的好奇心,但还是劝他。
“没关系,我就挖一勺尝尝。”他对我说,“如果我吃不下你还可以继续吃,要么就丢掉,反正是边检署付钱。”
他说得有道理,但我始终感觉有点儿奇怪。
等服务生把海藻酱罐头倒在一个窄口的小碗里端上来,还配了一把无用的小勺子,我就无视索普尔的凝视,开始吃饭了。虽然我可以现场裂开日常触须下的进食口,豪迈地把整碗海藻酱都倒进去,但那对地球人的冲击实在太巨大了——要知道我的进食口如果裂开到极限,不但可以吞下地球成年男性的头颅,还会露出足以让人类心惊胆寒的捕食器——所以我选择了极其斯文的、一小勺一小勺喂到进食口的方式。
索普尔看着我,又小声嘀咕了句“真有趣”。他的那份很快也上来了,毕竟是罐头嘛。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挖了小小的一勺送进嘴里,然后他白皙的脸就变成了绿色。他做了个想要呕吐的动作,但勉强克制住了,低头把海藻酱吐在餐巾里。
“这味道不太适合地球人。”我对他说,“我觉得你应该乐意把它让给我。”
他把剩下的罐头朝我这边推了推,我接过来,裂开进食口,故意让他看见我蠕动的深绿色内腔,弹出狰狞的捕食器,把整碗海藻酱都倒了进去——我希望他再也不愿意跟我一同进餐,那对我们俩都好。
果然,他把脸转了过去,我能看到他抽动的喉部肌肉。我干脆扔下勺子,把自己那份也倒进了进食口。
能敞开了吃饭真是太舒服了。
后面索普尔点了什么我没注意,反正音乐调响了,中间有个悬浮舞台升了起来,显然是要开始讲话,如果我没有预料错的话——
“各位同事!晚上好!”
莱克斯组长虽然常常为他没有头发烦恼,但每次培训他总不介意让自己的光头在聚光灯下闪亮,不放过任何一次聚餐的主持和讲话。
“又是一年的培训开始了,各位都将拥有一次愉快的自我提升之旅,让我们感谢尊敬的埃里克署长给予这次难得的机会……”
每年大家都得忍受他同样的开场词,还有拙劣的马屁技巧。
餐厅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我估计音乐声调响就是为了掩饰这种尴尬。因为接下来就会是他热衷搞的传统节目。
“每次培训都是我们增进了解的最佳时机,特别是新近加入的同事们,你们有一个非常宝贵的机会来展示自己——相信我,这对你们将来的职业成长很重要。我记得当年我来到十字星城边检署的时候,跟你们一样……”
莱克斯组长开始了他的忆苦思甜,何珊迪端着她的餐盘找到了我,里面有一杯冰激凌,还有四个不同颜色的芝士蛋糕。
“我想再尝尝那个绿色的抹茶布丁,但我真的吃不下了。”她叹息道,“该死,这里的东西都很好吃。你觉得怎么样,奶奶?”
按照联盟法律规定,所有地区都有义务为所有种族准备好维生的饮食,但为一个奈科斯星人采购2349种食材显然不可能,实际上我在地球人的地盘上吃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海藻酱和鱼肉酱,但这也够了。
“还行,都一个味道。”我说。
她看了看索普尔·斯皮德——他正在吃刚点的烤鸡翅和玉米——偷偷地问我:“他还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吧?”
显然不知道,不然估计他会立刻拔腿就跑。但我也没有必要警告他,万一他喜欢那种活动呢?
就在斯皮德先生开始吃最后一节奶油焗玉米的时候,莱克斯组长的演讲终于结束了。音乐终止,接着切换成了一段熟悉到让人厌烦的旋律。《啊,十字星城我的家》前奏刚响起,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奈科斯星人的听觉分成两套系统,在水里和在岸上,我们会根据环境有选择地封闭一部分。但有些时候我也想把所有听觉系统都封闭起来,比如《啊,十字星城我的家》开始演奏时。有个爱好艺术的前前前署长让我们很困惑,一方面他比现任的署长管理得更宽松一些,制订了不少人性化的传统福利,但另外一方面,他的拙劣作品作为保留曲目反复折磨着我们,特别是在一些非常形式主义的场合。
“现在,亲爱的同事们,我们应该拿出最大的热情,欢迎今年新加入的同事来展现他们的歌喉!”没有人回应,但莱克斯组长同样没有在意,“现在请所有新入职的同事上台来,一起放声歌唱——《啊,十字星城我的家》!”他终于喊出了令他最兴奋的那句话,甚至连尾音都在发颤。
我不确定他究竟是热爱那首歌,还是单纯喜欢这个环节。所有老员工都饱含同情地看着新同事磨磨蹭蹭地往台上走,一些表情麻木,活像去参加葬礼;另外一些勉强带着笑容,尴尬地向周围挥手,就像被迫去领取“最差表演奖”。
但面前的斯皮德先生没有动,他盯着我,“你也上去唱过吗?”
“不,没有。”我告诉他,我的发声系统跟人类不同,如果我唱歌,在座的人类只怕耳膜会受伤——是物理意义上的受伤。
索普尔若有所思,还是没动。他显然不太愿意上台去唱那首愚蠢的歌,任何一个有基本音律审美的人,都会将之视为噪声。但有时候这不是单纯的审美问题。台上的莱克斯组长热切地清点着上来的新员工,我是他主持生涯中唯一的例外(或许这就是他暗地里不待见我的原因),他肯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第二次出现。
很快,我就听到索普尔·斯皮德的名字,在扩音系统中极为响亮地反复出现:“斯皮德先生,请站到台上来,斯皮德先生,就差你了!快来加入我们吧!”
舞台上的悬浮灯组开始乱晃,其中一个飞了出来,在全场绕圈子。它正在进行面部识别,最后终于找到了目标,在索普尔头顶上投下一道光。
“啊~”莱克斯组长发出尾音绵长的赞叹,仿佛找到了丢失的金钥匙,即将打开他的宝盒,“斯皮德先生,来吧,我们等着你!”
一个超大的全息屏在舞台上方展开,把悬浮灯组拍到的新人的脸投射了上去。
“天啊。”何珊迪偷偷戳了我一下,把身体靠过来,“要是我没化妆,谁都不能用这么高清的镜头拍我。”
我没回应她,只是看着镜头里索普尔的表情,我预感到莱克斯组长可能会遭遇主持生涯中最大的失败。
全息屏上的索普尔皮肤有些泛红,但他很镇定,甚至带着一点得体的微笑。他直视着悬浮灯组上的摄录孔,用温和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我不愿意上台唱歌。我是来担任边检中的货运报关采样检验工作的,这种表演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所以我可以拒绝。”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闭着嘴,只有《啊,十字星城我的家》那尖锐的副歌旋律啸叫着在空气中回荡。
索普尔把杯子里最后一口甜酒喝完,站起来放好餐巾,向周围的人——甚至还有盘旋不去的悬浮灯——点点头,“我吃完了,需要去散散步,祝你们胃口好,晚安。”
他又冲我和何珊迪笑了笑,转身向出口走去。人们给他让路,仿佛他是边检署的署长本人,那场景还可以像地球人说的某个先知分开海洋。很多人悄悄把脸转向舞台,我看到好几个人正在疯狂点击耳边的触摸点,以便他们的人工虹膜及时拍下莱克斯组长的表情。
一直到斯皮德先生走出餐厅的门,悬浮灯组才因为失去目标回到舞台上,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张铁青的脸,光头上的血管似乎都要爆出来了。
八卦比所有的新规章条例都容易传播和记忆。当天晚上,几乎所有人都在传播被投到大屏幕的那段视频,甚至有人连夜制作了斯皮德先生和莱克斯组长的表情混剪,用特效把莱克斯组长的脸变成了一种非常不健康的青绿色,配乐就是《啊,十字星城我的家》的高潮副歌。接着有人做出了更短的版本,这又让传播速度快了一倍,甚至连没有来培训的同事都在热情地讨论莱克斯组长昨天晚上是不是没睡着。
“他有没有睡着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最后唱歌的时候竟然忘词儿了,这足以说明他自尊心破碎的程度。”何珊迪正在语音通道上跟她最好的人类朋友、负责入口处安保的带枪保安珍妮·海斯聊天——这事儿足够她们分享十天了。我不太使用社交空间,何珊迪专门把几个热门的剪辑视频给我看了,360°全方位地享受着莱克斯组长吃瘪的乐子。
这事儿确实是莱克斯自找的,我对他同情不起来半点儿,但让我吃惊的是,视频下不断有人贡献着赞美分,对索普尔·斯皮德报以热烈的歌颂——老实说,我觉得这种歌颂实在有点儿……
“我觉得这事儿还是不能跟奥尔克赖·李船长从黑洞潮汐逃脱相比。”我对何珊迪说,“对他们说的这些,斯皮德先生看到并回应了吗?”
“当然没有!”何珊迪原谅了我对社交空间的无知,“他还没有加入我们,所以看不到,我们只会分享给特定的人。要是发在公共频道,那莱克斯组长可能会抑郁的——虽然我不太在意,但总归会有虚拟暴力的嫌疑。”
我耸耸肩,不再去关注这件事。被速生代“整顿”,对莱克斯组长来说不一定是坏事,他需要知道即便是在职场上,上下级关系也并非绝对好使。无论斯皮德先生是不害怕上级,还是不知道后果,他显然都不是可以随便拿捏的对象。
正式培训开始了,我们被集中在一个大厅里,讨论各个边检口最近遇到的奇怪案例,比如——
严查人口偷渡是边检的重要工作,对此我们一直遵循完整的“人类”定义。但前几个月,艾尔路星边检站陆续查获了一些以“器官捐献”名义申报的人类肢体,有意思的是收货人相互都认识,而这些肢体的DNA都一模一样。艾尔路星有非常强大的医学研究机构,因此是很多人申请医疗行程的目的地,但也隐藏着这种犯罪行为。上述巧合引起了边检站的注意,而最终查证的真相是:一位“天才”为了配得上自己漂亮的伴侣,计划去艾尔路星做美容手术,但因为犯罪记录无法入境,他便把自己分成几块运进去,计划之后用医学技术把自己组装起来,继而整容。他甚至预先想到了可能会丢失一节小腿什么的,但没料到自己的头颅会因为携带者的疏忽而面部受损,整个鼻子都没了。
现在的医学技术的确能够让他被组装起来,他那缺失的鼻子也用体细胞培育了一个,可是移植上去的效果让他活像地球上古老的长鼻猴,有人不客气地评价这鼻子简直像个××。更惨的是,他得顶着这个鼻子被遣返原籍,服刑五年。
“宇宙级的颜控悲剧事件。”考虑到当事人最初的目的,何珊迪评价说,“我觉得他五年后还是会想办法去整容的,只不过可能不会去艾尔路星了。悲催的是,可能没有哪个星球的医生能做得像艾尔路星上的那么完美……”
她特别喜欢评论这种案例,实际上培训中开放的讨论区也是鼓励这种评论的,据说能够让受训者们有更强的参与感。本来我们应该从专业的角度来探讨这些案例揭示的法规漏洞,但很多案例下的讨论都是“这傻×为什么会这么干?”“让哥来给他出出主意!”“哈哈哈哈”等毫无价值的内容。
负责案例播放的人工智能叫“杰斯卡”,它也是整个边检系统的主控AI,我们叫它小J。它会筛选一些评论进行展示,很多字数多点儿的会被放上去滚动播出,同时给出它的评分。在一大列长短不一的评论中,我注意到了很特别的一个。
那段文字用标准通用语写成,没有一个拼写错误的词,也没有夹带任何立体表情,因为文字比较多,甚至还稍微排了版分了段。这一大段的文字非常有条理地阐述了这个案例中的法律漏洞,比如对于“走私”的定义,对于“人类”身份的定义;又指出检验和上报过程中的纰漏,特别是信息的不对称;最后设计了一个小范围交叉的信息互通制度,并写出了需要补充的检验条款。
就事论事,这段评论情绪稳定、态度端正、专业严谨,在一大票调侃到放飞的留言中显得十分不同。
小J给出了十分的满分。虽然这评分不算培训成绩,但足以显示评论者的水平。
我注意到评论者的ID是“S·S”,头像则是我们那位速生人新同事。
至少在专业素养上,他还真不赖。我这么想着,弹出眼珠360°转了转,发现他坐在离我挺远的一个位置,有几个同事在他旁边,似乎在跟他攀谈。他昨天的举动显然拉来了大批人的好感——除了莱克斯组长。
我旁边的何珊迪正在摆弄她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无声地在社交空间疯狂输出。她不喜欢植入式或者挂耳式的,对她来说那容易影响她佩戴漂亮的饰品。
“斯皮德先生是个认真的人。”她一边跟她的好朋友们输入文字信息,一边跟我说话,“这种时候没人会花力气点评,本来看看视频、了解案例就行了,规则制定可不是我们的责任。对吧,奶奶?”
何珊迪说得没错。但在大部分人觉得及格就行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优秀要被否定。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突然停下了字符输入,凑到我面前,“奶奶,你似乎不太喜欢索普尔·斯皮德,因为他对你不礼貌吗?”
“除了你,目前的同事中还没有特别让我喜欢的,当然也就不会有不喜欢。”我对何珊迪说,“实际上他对我也不是不礼貌,我觉得他只是……说话有点儿直来直去,虽然我自己也这样。”
何珊迪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非常高兴,“我只听到了前面两句,这就够了。我也挺喜欢你的,所以咱们就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三天吧。”
奈科斯星人一直在“预感”领域有些出人意料的天赋,这倒并非像何珊迪说的那样来自“魔法”,主要还是我们的感官系统能从环境的细微变化中觉察出危险,并引发一些情绪反应。这次培训一开始我就有了这样的反应,最初我以为是前不久不愉快的职场经历导致的,但现在看来应该跟斯皮德先生有点儿关系。
他很优秀,这毋庸置疑;他进入边检部门比我的动静大,这显而易见;他似乎对我有些感兴趣,这就让我感到了危机。我觉得后头还会有些意料之外的麻烦,而且很可能与斯皮德先生相关。
有时候我不太喜欢奈科斯星人的预感能力,因为我担心的事情往往不久就会成为现实,而且从开始到结束都在我的控制之外。
案例的学习持续了一天半,大概包括几十个新发现的离谱事件。播放最后一个案例的时候,同事们都有点儿坐不住了,毕竟“正经事”已经接近尾声,接下来就会进入欢乐时光。
按照惯例,大家还是要对这些案例做一些总结,并提出对边检条例和标准流程的修改意见。这种总结会以小组形式进行,也相当于培训最后的考核。这一次,所有培训人员被分成十二个小组,每个小组都被平均地塞进十个人,涵盖边检、违禁品处理、安全保障和联络等各个部门。由于每个部门的岗位数量不同,每个组的人员构成也难免不平衡。
我的预感再次应验在了奇怪的地方。
小J安排的分组名单公布后,我不想要的名字出现在了同组搭档中——索普尔·斯皮德。我不是对他有什么歧视或者反感,毕竟他只是我才认识三天的新同事,但他的态度让我应对起来不太舒服。我罕见地用私人通信频道询问小J,为什么不把我和何珊迪分在一组,按理说我们作为搭档一般是不会拆开的。
“斯皮德·斯普尔先生要求跟您一个组,哈斯塔先生,这是他特别提出的。”
“等等,他要求你就照做吗?你这样太没有原则了,小J。”
AI彬彬有礼,“实际上,每个新入职的员工都有权利在培训中挑选一位老员工作为自己的组员,担任一些指导和照顾的工作。不管是斯普尔先生的要求还是我的安排,都是符合原则的。”
我并不想为此大吵大闹,这除了给大伙儿增添更多八卦,还可能会固化莱克斯组长认为他之前的挫败“是因为遇上了邪恶的新人而非自己惹人讨厌”这个错误观点。后者是我更不想看到的。
我按照培训要求进入小组讨论空间——那是一个简单的屏障力场,我们在大厅中按照分组重新坐好之后,力场会把每个小组限制在自己的空间中,讨论的声音就传不出去了,而且也会有一些光线上的折射,让里面的情形变得很模糊。
我们就像一群被关在玻璃罐头里的甲虫,不厮杀到最后一个不准活着出去。
甲虫们围着一个圆桌坐下了,中间悬停的小机器人投射着要讨论的案例:
一个莱米人,就是移民南门二附近行星基地的人类,为了适应环境进行了一些合法的生理改造。现在这种改造跟别的星球的个别法令发生了冲突,双方都秉持着各自的理由要求被接纳。比如说在机器人的定义上产生分歧,莱米人觉得生物和机器的结合天经地义,要在新的星球上生存繁衍,自然需要迅速地进化,他们甚至通过了当地议会的提案,允许健康人在大脑中移植生物芯片,提高大脑的反应能力。但是好几个行政区都是不接受这个标准的,比如原生地太阳系行政区,那里99.9%的居民都是地球人,还维持着相当不错的原始道德,反对大脑的过度改造,并将被改造的人划入机器人范畴。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这种人在莱米地区享有公民权,但是如果去太阳系行政区,就会被按照“货物”处理,不能走公民通道,得走货运清关流程。更加烦琐和不适都是其次的,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侮辱我们的人格!”莱米人愤怒极了,投诉信息不光多,而且用词激烈得让边检署的外联AI差点儿就PTSD
了。
小J给出的讨论问题是,该如何平衡这两个行政区之间的法律不对等。
讨论在友好的气氛中开始了。按照名字首字母的顺序发言,我大概是这中间的第六个,而索普尔·斯皮德是最后一个。根据不同的岗位,前面的人谈了莱米人的鉴定技术,也谈了怎么去改善货物入关的审查流程,以让人感觉没有那么冷酷无情。这些讨论无关痛痒,毕竟现在各个星球和行政区相隔太远,内部情况区别也很大,无论怎么讨论也不会触及核心问题——
“主要还是标准。”我是这么认为的,“边检的目的在于让符合当地规范的人和货品入境。如果是外来的人和货品要进入别人的地方,自然是以对方的标准为主,严格与否必须让当地人来判断,只要他们的地方标准没有超过联盟的统一大纲就行了。莱米人愤怒的原因就是想要将自己的标准套用到太阳系行政区,但这不太现实。”
我没有谈具体问题,就这么大概地说了一下,并不想长篇大论。
我注意到坐在斜对面的索普尔皱着眉头看我,似乎非常不满意——真奇怪,他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其他的同事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又由此讨论起了标准问题。索普尔·斯皮德还是没有说话,但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自己的主发言环节才会说。
最后的一棒终于交到了他手里,我看到他站起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同事们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明星——至少在这两天的社交空间里,他是当之无愧的人气王。
“我觉得前面各位说得都不对。”他平静地说,没有一点儿傲慢的样子,“不是莱米人的法律和太阳系行政区不对等,而是太阳系行政区已经完全落后了。如果一种新技术被证明有利于人类进化,并且能向更远的外太空前进,那么就应该支持,这种时候用落后的标准来阻挡新技术入境,是一种倒退。边检总局应该推动的不是这两个行政区的法律平等,而是应该强制淘汰那些落后的规章制度,让各个区域都能够朝着更先进的方向前进。”
他这态度看起来颇为激进,周围的同事纷纷开始窃窃私语。
但斯皮德先生并没有停下阐述,“我刚才认真听了各位的讨论,非常失望的是,各位只关注到了一点儿工作的皮毛,看起来是立足自己的工作实际来谈的,可依然无法解决问题,换句话说就是在偷懒。这种讨论毫无价值。”
他旁边一个技术部门的同事脸色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太高兴。我啧啧称奇。为了进入人类社会,我学习了很多人类的表达方式,还看了很多情景剧,但何珊迪跟我混熟了之后告诉我,我说话直得仿佛拿棍子在戳人。我真想让她看看现在索普尔·斯皮德先生的表现。跟他比起来,我简直是交际大师。
“如果各位允许,本次讨论的内容报告我想退出署名,我可以自己形成一份完整的总结。希望各位同事同意,我将非常感谢。”
斯皮德先生还在为他的形象拼命减分,他简直是拿着斧头把自己的英雄金身砍得乱七八糟,我都不敢想象力场撤除之后社交空间上会出现怎样的一大波“塌房”评论。
“哦,对了,还有,”这位侃侃而谈的新人转向了我,“特别是您,哈斯塔先生,我对您尤其失望。我以为按照您的经历,应当明白工作中的很多问题其实是源于制度的落后,但您竟然纵容太阳系行政区的落后法规,实在非常让我吃惊——您现在能在边检岗位上工作,就是不断拓宽法律边界的结果,但这并没有让您明白该怎么去对待实际问题。”
他甚至还叹了口气。
看来这就是我预感的坏事儿了,还好它对我没造成实质上的伤害。我的情绪很稳定,皮肤一直是蓝绿色的,没有增加一点儿灰度。但其他同事的脸色就相当精彩了,我从来没在人类脸上看到那么多、那么明显的色彩变化。
何珊迪肯定会非常遗憾没能分到我们这个组。
培训终于结束了。力场撤除之后,我们这个小组的同事简直是在用“逃”的方式离开。我走在最后,斯皮德先生甚至还跟我说了“再见”。他十分从容,慢条斯理,再自然不过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确定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最后的那番话产生了怎样的负面效果,又将如何深刻地影响他接下来的工作。
我看到小J的信息在大屏幕上飞快滚动。它正在综合各组的报告,并给出评分。满分是十分,大部分都集中在七到九分。我们组的分数很快出来了,果然成绩出现了两个:一个是“三组A”,成绩是靠后的七分;另一个是“三组B”,是九分。
我发信息询问“小J”,这刺眼的分是不是因为索普尔·斯皮德的缘故。“是的。A组是你们九个人的分数,B组是他一个人的分数。很遗憾,如果不分开,你们组的平均分可以达到八分。不过这个成绩不会计入档案,只是培训结业参考。”
已经够了,我能想象到其他人会多不满。
何珊迪在远处向我招手了,她在第八组,成绩也是八分。我走近她的时候看到她的手指飞快地在终端上输入,眼睛闪闪发光。“哇哦!”她又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让我猜猜,是关于斯皮德先生的新鲜事吧?”我问道。
“真让人大吃一惊,他竟然是这样一个傲慢的家伙。”何珊迪说,“完全看不出来嘛,平时说话还挺和气的,看起来非常守规矩,没想到是跟莱克斯组长完全相反的另外一种浑蛋。”
这就过了。
“我觉得不能这么评判他。”我对何珊迪说,“他跟莱克斯组长有本质上的不同。”
我的搭档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据说他刚才对你也没客气,我还以为他至少会对你稍微好点儿。”
“客气这个词儿他可能真不懂。”
我没当回事儿,真的,哪怕斯皮德先生当着我的面对我大加指责,我也一点儿没有感觉被冒犯。在奈科斯星人的认知中,不带恶念的行为多多少少是可以被原谅的。但我也知道,对地球人同事而言并非如此,斯皮德先生大概已经迅速地从英雄变成了恶棍,肯定会有一段难熬的日子了。
但我没有兴趣去阅读社交空间中的那些信息。培训结束以后是愉快的放松时间,会有各种娱乐节目,其中最隆重的是在泳池举行的派对,会有酒会、自助餐和各种表演,之后是一天的自由活动时间。
我没有别的追求,就打算在游泳池的角落里泡着,看着同事狂欢。但即便如此,在我进入游泳馆的时候还是有些吃惊。
今年的派对以“繁星”为主题,所以从进门开始就多了不少全息灯光装饰,服务生和机器人都打扮得好像能发光,甚至连游泳池中的水都带着黄色、绿色和蓝色的荧光。水面和泳池边上放着不少游戏机,可以戴上操作设备打水仗。我已经看到不少同事在兴致勃勃地组队了,机器人正帮助他们佩戴上各自的队伍标识,而那些没兴趣搞激烈对抗的同事则聚集在吧台那边喝酒吃东西。
我照例点了海藻酱,然后就潜入游泳池,舒展地游到角落里,先全身潜入,让我的皮肤吸饱了水,才又浮出水面,斜靠在一把石雕的椅子上,惬意地伸展开底触须,让它们漂浮在水面上。打扮成流星的机器人飞过我的头顶,把海藻酱和冰水放在漂浮盘上,轻轻地降落到我面前。
真舒服。虽然这里的水的黏稠度跟奈科斯星根本没法比,但还是让我想家了。家里没有十字星城那么多的人工智能设备,没有快速交通网,没有那么多可以买和卖的东西,不过也不用上班——可能需要帮父亲捕鱼,帮母亲们修理机器或者跟鱼商打交道,但那是工作,是干活儿,不是上班。
“嗨,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何珊迪出现在泳池边。她穿着荧绿色的比基尼,脖子上挂着一个不停变形的斐波那契数列
,胳膊上还有几颗悬浮的小星星做环绕运动,脸上的妆容也是完美的蓝绿色荧光系列。
“我觉得我们现在看起来有点儿像。”她跟我说,我闻到了一股柑橘果酒的味道。
“很高兴终于能配合你的打扮了。”我说,“你打算玩什么?”
“据说有‘捕猎利维坦’的游戏,我打算等下去试试,但那需要组队。”她兴奋地指着泳池中间的那堆人,他们正在发眼镜,佩戴手腕上的感应装置。
“看起来颇具挑战性。我就算了。”我不想参加这样的游戏,那感应装置也套不上我的任何一只触须。
何珊迪似乎早就知道我不会去,她把自己手里的一大盘食物和一杯橙红色的酒放在我的漂浮盘上,叮嘱道:“我等会儿就回来,这东西是限量的,答应我你会用所有的触须来守护它。”
“我能礼貌地问一下是什么东西值得我这么做吗?”
“六翅飞鱼啊,用真正的蜂蜜果酱炸的!每人只能端一份,刚好一条的分量。”
“哦,好吧!”我沮丧地说,“虽然我觉得完全不值得,但既然你吩咐了……如果我也被分配了一份,可以转让给你。”
“谢谢,奶奶!你是我的星星,我最可爱的搭档!”她肤浅地向我道谢,在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朝那边抬了抬下巴,“嘿,大明星来了。”
是索普尔·斯皮德先生,他也穿着泳装出现在游戏装备附近,但身上没有任何主题装饰,看起来非常朴实无华。我知道这些装饰都是入场的时候由同事分发的,他们甚至想在我的顶触须上装两颗发光的小星星,但被我拒绝了。
看起来没有人给他饰品。
他在游戏机附近走走看看,想要得到一些装备,但跟负责的人聊了一会儿,周围的同事都在摇头,脸上挂着客气的笑。索普尔努力了几次,还是没能得到哪怕一个装备。他也没有失望,只是转向了另外一处,看起来想要换个游戏,但这次的请求似乎还是很艰难。
“他被排斥了。”何珊迪打开自己的社交空间,津津有味地浏览起来,“果然,没有队伍欢迎他。我们的速生人同事一下子就获得了跟莱克斯组长同等的待遇了。”
甚至更糟——我刚才看到莱克斯组长好歹还在泳裤上挂了几个五颜六色的漂浮球,哪怕这会显得他的腹部脂肪更多。
试了几次都无法加入游戏的斯皮德先生终于感受到了敌意,但他显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放弃了,茫然地退到游泳池边,四周打量着,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我们这边。
“哦,不!”何珊迪说,“再见,奶奶,待会儿我就回来。”
她迅速逃走,于是我身边的人换成了斯皮德先生。
“晚上好。”他还是那么平静地跟我打招呼。我当然也回礼了。
“为什么不去玩游戏?”他问我,“就这么泡着吗?我听说奈科斯星人水性很好。”
“我就打算在这里泡着,享受我的海藻酱。”
他盯着我,看到我肆无忌惮地张开进食口,“你不喜欢我,对吗,哈斯塔先生?”
“不,谈不上。”我诚实地回答他。
“我今天上午的意见并非针对你,我只是就事论事。”他跟我解释,“我觉得不好,我是说,我觉得你原本可以有更前瞻性的见解。我看过你进入边检工作的报道,非常振奋人心,而且你干得十分出色,我知道你不久前还举报了一个违规事件。我觉得你完全明白工作的意义,其他人的短视和狭隘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庸庸碌碌是常态,但我总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得做对的事情,这需要专注和勇气。”
他这番话是真心的,我看得出来,但我很难因为他把我跟其他同事划分开而感到高兴。“索普尔,”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请问你为什么选择来这里工作?”
年轻人愣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我喜欢看到人和事物的流动,来来去去,这里能见到最多样的生活样本。所以我在最后几年的脑机课程中选择了这个职业。”
“你打算晋升吗?”
“暂时不。如果在管理岗位就看不到我想看的了。也许以后会,但现在我没有那么远的计划。”
“很好。”我用日常触须托着漂浮盘,生怕把何珊迪的美食倒进泳池里,“索普尔,每个人进入这个单位都有自己的理由,有人是希望在边检员的位置上干一辈子,有些大概过几年就会厌倦,调去别的部门,有的希望获得晋升,有的可能离开、转行……总之,每个人对工作的认知都不一样。或许你在这个场所中看到其他同事不做深入思考,他们嘻嘻哈哈,看事情肤浅,不愿意多费精力,就想着偷懒……但他们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们每个人的工作都是合格的。”
“你说的是他们达到了最低要求,但他们还是在偷懒。”
“长期保持专注是可敬的,但更多的人要在一个岗位上干下去,需要用以支撑的东西很多:薪水、成就感、团队,还需要在繁忙的间隙中找到乐子——偷懒,是最大的乐子。”
“我不明白。”
“在可以偷懒的时候偷懒而已。”
他看着我,似乎带着责怪,“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对我自己有要求,在某些时候,我认真得有些固执。”
“什么时候?”
“值得的时候。”
他看起来更迷惑了,甚至有一点沮丧,“你们都讨厌我,对吗?”
哎,我这个时候觉得他的确只有十岁。
“你跟我们只是认识而已,”我客观地说,“实际上,一个人,嗯,一个思想成熟的智慧生物,很难轻易讨厌或者喜欢一个人。你现在是我的同事,也许十年后依然是我的同事,但我们真正见面并且有交集的时间可能不超过一年。你得明白这一点。”
他看着我的眼睛,各种模拟的星光在他的眸子里闪烁。
我向他舞动了一下我的顶触须,做了个摇摆的样子算作告别,然后推着漂浮盘往何珊迪那边走去——她似乎刚刚结束了一次游戏体验,正摘下设备,扑通跳进水里。看到我带着她的美食过来,她也扑腾到我身边,我用日常触须托着她的身体,让她浮在水面上大快朵颐。
“你刚才跟斯皮德先生聊什么?”
“职业感悟。”我说,“也不算,只是我大概明白了‘速生法案’为什么会被暂停。”
何珊迪看着我,不太懂我的意思。
“时间是公平的。”我说,“置身在时间中,就像我下潜到奈克斯星最深的海底——我每次潜入,海水都会浸润我的全身,每个水分子、微生物、浮游生物等海里的一切都参与我的成长,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最后让我成为我。同样,成年这个定义,是时间磨砺的结果。人生中所有的一切,每个时刻所反馈的东西,就是需要浸泡的海水。斯皮德先生少了这个浸泡的过程,他成年了,但又没有成年。”
何珊迪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她看了我一会儿,“奶奶,你变成了哲学家。”
“我是一个边检员。”
“那也不耽误你成为一个哲学家。”
“我去给你拿一盘六翅飞鱼。”
“一起去!”
我们俩从泳池里出来,我悄悄弹出眼球往后看了一眼,我们的速生人同事还待在原地,在水里浮浮沉沉。他不久前刚刚因为整顿职场被点赞,现在被整顿的却是他。
“他得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了。”我对我的搭档说。
何珊迪耸耸肩,“谁让他要来上班?上班哪有轻松的。”
事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