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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中篇

Palimpsest

复写本

作者/【英】查尔斯·斯特罗斯 翻译/北京有雪
插画/禄 水

查尔斯·斯特罗斯是英国最成功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达12种语言,曾有6部作品获得雨果奖提名,并分别于2005年、2010年和2015年获得了三次雨果奖的最佳中篇小说奖。他拥有计算机科学和药学学位,在全职写作之前,曾做过程序员、药剂师和记者等多种工作。他的作品因其出色的写作风格和独特的描写而受到许多杰出人士的称赞,其中包括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

新鲜的肉

这事永远不会发生:

你会活动着手指,从背后凝望那个你打算杀掉的年轻人。他是那位再也不会成为你爷爷之人的父亲。在雪夜中尾随他回家时,你会独自在黑暗中祈求宽恕。

尽管你试着把注意力放到手头工作上,回忆却在不由自主地浮现。他的人生—— 一切终结之前,呱呱坠地的你与他恰逢其会的那段人生——会从你眼前掠过。你会记起六十多岁时的爷爷,他用皱得好似葡萄干的手握住你青葱的手腕,教你如何把纸飞机扔过水面;你还会回忆起他七十岁时的佝偻模样,穿着那件变得肥大的西装,呆呆地站在奶奶的墓旁;最后,他孤零零躺在临终关怀医院的病床上与癌症共眠,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急促。这些都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但你也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因为你已经从父母那里听过了无数次。年轻时的爱情和战时的服役经历,就像上个时代的褪色老照片一样遥远。他会在工厂里找到一份好工作,会悄悄爱上一位女孩并娶她为妻,她会在适当的时候为他生三个孩子,而你便是其中一位的后代。爷爷会有一段美好、悠长的人生,活着看到他的五个孙子,见证无数奇迹。而你不得不跟着这个即将成年的毛头小伙子走进征兵办公室,因为你将铭记的那人是他的后代……不过,要么他死,要么你死。

爷爷本可以拥有一段美好的人生。你决不能忘记这一点。这样会让接下来的事情更好办一些。

你会穿过铁轨旁白雪飞溅的灌木和高高的草丛,追寻那个永远不会成为你爷爷的年轻人。你身上穿的植物纤维混纺羊毛衫——你的衣着是完全真实的——会擦伤你的皮肤。到那时,你已经一个星期没洗过澡,也没用热水刮过胡子:你是一个小流氓,一个流浪汉,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这就是目击者所看到的,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外套、拿着刀的疯狂年轻凶手和他的受害者——他如此脆弱不堪,脖子几乎被割断。他的四肢伸展瘫着,好似睡着了。愤怒的警察和关心此事的民众纷纷出动,追捕这个把年轻的、才刚成年的格里从他家人怀抱中夺走的怪物。不过他们找不到你的,因为你会按下那个鹅卵石大小盒子上的按钮,而斯塔希斯控制中心会打开时间之门,欢迎你加入他们自豪而孤独的行列。

两百年后,你在自己的宿舍里醒来,恶臭和恐惧的汗水包裹着你,床单像冰冷的胎膜般黏在你的皮肤上。没人会安慰你、拥抱你。母亲慈爱的双手和父亲有力的臂膀将成为你记忆中的幻影,成为回响在你骨头中的幽灵,永远游荡在你记忆的陵墓里。

除了你,将没人记得他们的存在。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会相信那些招募者,而他们告诉你,要加入这个组织就必须杀死你爷爷,而如果你不加入这个组织,你就会死。

(这是一种反裙带垄断的措施,他们会告诉你,同时带着些许友好地点点头。这也是在考验你的冷酷和决心。再说了,轮到我们时,我们也这么做的。)

欢迎来到斯塔希斯,皮尔斯特工!你现在无根无源,是时间流里的一名孤儿。不知从何而来,肩负着通往永恒的使命。而你将会拥有一段辉煌的职业生涯。

黄 石

“你要记住,人类最终会走向灭绝。”魏说道,冷冷地看着缓缓走向河边副台的女人和孩子,“总是如此。一千年也好,十万年也罢,哪怕是二十五万年——都无所谓,人类迟早有一天会灭绝。”他说的是乌雷姆语,这是斯塔希斯之间使用的语言。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试着阻止人类灭绝?”皮尔斯问,用的是学生询问导师使用的敬语。然而,魏自己其实也才到见习的第十二年。这种必要的礼节只是再次提醒他,前面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并不是。”魏举起长矛,用矛根敲打观察岗上又干又硬的泥土,“我们要迁移一些种子群体,数万名吧。但剩下的还是会死。”他转动视线,从奴隶身上挪向了别处,皮尔斯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亮红的天空沿着地平线渐渐黯淡,变成屠宰场地上血液凝固的颜色。距离地平线两千公里外的那座火山,已经连续数周向平流层喷射火山灰和气体。每天中午,在那片曾经是翻涌的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的荒芜之地,天空总会下起酸雨。

“你来自第一次灭绝纪元之前,对吗?那时候模式还没建立起来。这就是派你来实地考察的原因。你得明白,这种情况总会发生;你得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们带走野蛮人,让文明人消亡——你得打心底明白才行。”

就像魏,还有在三夜前悄悄清除营地守卫、窃取了他们身份的其他斯塔希斯特工一样,皮尔斯也伪装成了一名边津战士。他涂上战时伪装油漆,戴着铝打的臂章,身上尽是战斗的伤痕。他拿着一根长矛,矛尖是人造钻石碎片,是从史前汽车挡风玻璃的深层接缝中挖掘出来的。他甚至裹上了一张边津人的脸:典型的蒙古褶和深色皮肤让他有些深沉严肃。这与皮尔斯本身的白人中产阶级出身截然不同。他爷爷(他回避了这段记忆)宁死都不会装扮成这个模样。

皮尔斯甚至都还不是一名十二年的见习。他服役还不到四主观年,但已经准备好在监督之下执行任务了,而这次的特殊行动需要的是活人,而非追溯因果的精细程度。

五十年前,边津人席卷了当时还是北美洲的东部海岸线。战争从中央地峡的腹地爆发,将他们帝国的纳贡区扩张至后新石器时代游牧民族分散的部落地区。斯塔希斯只知道他们的代号名称:阿拉巴马亚、佛罗里达亚和阿美利卡亚。边津人一心想要征服新世界,却没意识到,自此番‘重新播种’以来,他们已经至少征服过十七次了。他们不明白西方的血色天空和震颤大地的意义,把这一切归咎于部落之神的愤怒。他们不知道这些迹象预示着当前间冰期 时代的结束,也不知道他们的灭绝是即将来临的黄石火山喷发的副作用——从第一个出现的人类活动纪元初期计算,每隔六十万年就会发生一次的一系列火山喷发。

边津人没什么深谋远略,尽管他们的君王兼祭司有自己的一套书写记录体系,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生活在定义模糊的、尚未出现文字且脱离历史的神话世界。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黄石正在苏醒:比起身处其中,即便是斯塔希斯也更倾向于只在这种残酷的地质现象周围作观察工作。

“是的,但为什么要带他们走?”皮尔斯冲那群阿拉巴马亚妇女和儿童点点头。这些人默不作声地跋涉着,让恐惧压弯了腰;他们精疲力竭,在抓捕者的矛头下已经走了好几天。敢出头的都死了,外加那些腿脚不利索的。杀掉男人、抓他们这些妇孺去做奴隶的劫掠者骄傲地坐在骆驼上,垂挂在驼鞍旁的敌人的头皮晃来晃去,像阴毛做的怪异假发。“边津人或许是野蛮人,但这些人更废物——所以下场更惨。”

魏轻轻摇了摇头,“成年人都是女性,大多是孕妇。这些都是身强力壮,在行军途中存活下来的人。他们是群居者,惯于依赖土地生活,都待在一处便利的地方。”

皮尔斯意识到自己判断错误,咬了咬牙。“你打算用他们重新播种吗?因为他们人数更少,而且更加原始,更能在荒野中生存下来……?”

“是的。为了让重新播种成功,我们需要至少两万具来自尽可能多的不同群体的肉身,即使这样,我们也可能会遇到遗传瓶颈。而他们需要在完全没有文明发展的环境下生存。如果我们把你扔进重新播种区,你可能撑不过一个月。没有批评你的意思,换我也不行。那些战士”——魏再次举起长矛,仿佛在向劫掠者致敬——“需要奴隶、妇女和相应的等级制度才能正常运作。你的矛尖,就是由皇家军械库的奴隶而非战士打造。你的软皮鞋和衣裤是边津的奴隶缝制的。他们在重新创造文明的道路上走了一半:如果再给他们五千年时间,他们遥远的后代可能会造出蒸汽机,建立无处不在的记录机构,将他们的记忆遗留给绝对未来。但对于重新播种来说,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毫无用处。”

“但他们连半点决定权都没——”

“别动。他们来了。”

最后一批奴隶被赶进入口通道的铁丝网之间,守卫随后把沉重的栅栏挪回原位。劫掠者踢了踢坐骑,让它们动起来,然后绕着岗哨周围带刺的一圈竹栅栏不停敲打、戳刺那些奴隶。面对一群向他们冲刺而来的骆驼骑兵,魏和皮尔斯无动于衷地杵在原地。在最后一刻,他们的首领往旁一拉缰绳,他的坐骑打了个响鼻,然后愤怒地用蹄子刨住地面,差点朝魏撞去。

“嚯!”他用边津北方生意人的腔调喊道,“我不记得有你这号人!”

“我是霍克!你他妈是谁?”

魏瞪着骑兵,但这位不速之客放声大笑起来,朝他的驼鞍旁吐了一口唾沫:它落进了泥地里,离魏也挺远的,让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直接的挑衅。

皮尔斯握紧长矛,谨慎地将手指移到扳机上。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上空,一只秃鹰般的大鸟正盘旋着,它精准的火力控制系统已经锁定目标。

“我是图什,”骑兵顿了一下说,“是我抓的这些女人!以我父之名抓了她们,以我父之名让她们带着孩子在田里干活!你今天为我父做了什么?”

“我坚守此地,”魏说着托起他的矛,“你们这群混蛋在外寻欢作乐时,我在保护我父的信徒。”

“嚯!”满脸尘土的骑兵咧嘴大笑,举起了右拳,“还有你!”有那么一瞬间,皮尔斯看到了自己被野人开膛破肚的冰冷画面。但出乎意料的是,图什小心地侧身跨了一步,离开了魏、荆棘栅栏和奴隶站。他的脚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这头骆驼,骆驼抬起头,发出嘶鸣。他离开了时间之门——两天后,疏散小队会通过时间之门驱赶营地里的囚犯。这些囚犯将在下一次重新播种开始前被关押起来。但是边津人却一个都活不到亲眼看见那一天的时候,毕竟那是未来十万年或更久之后的事了。

或许,他们的骆驼会在令人窒息的、滚烫的火山灰雨中留下足迹,这雨会在明天日落之时席卷整个大陆。或许其中一些脚印会变成化石,这样阿拉巴马亚奴隶的后代就会发现它们,惊叹它们的古老——可万古这种事情,皮尔斯觉得,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可怜替代品罢了。

上课注意听

世界屋脊之上的这一天,天气很晴朗,但有些寒冷。和其他身穿绿袍的学员一样,皮尔斯剃了个光头。他坐在露天院子里的一张矮凳上,等待教学开始。月亮高悬在古老的石堤和图书馆的通天螺旋尖塔之上,向皮尔斯露出她镰刀般的面颊,仿佛在提醒他已经走了多远。

“下午好,尊敬的同学们。”

训练营坐落在地中海阿尔卑斯山脉低矮山峰之间的山谷中。在这个纪元,阿尔卑斯山耸立在撒哈拉盆地郁郁葱葱的低地上,比久经风霜的喜马拉雅山顶的树桩还要高。

“下午好,尊敬的亚罗学者。”十几名六年级的学生齐声喊道。

就像曾经的日语一样,乌雷姆语非常注重讲话者和听众的相对地位。斯塔希斯的许多文化交流在性别、社会地位和等级标志方面十分敏感,所以乌雷姆语的设计者在该语言中加入了词尾变化来反映这些情形。新人须对这些形式勤加练习,因为熟练掌握乌雷姆语对他们的未来非常重要——而他们的母语都不是乌雷姆语。

“我今天要给你们讲解的,是人类历史的结构以及我们可能与之互动的方式。”

亚罗,尊贵的学者,年龄不详:她身着黑袍,头发是一层薄薄的金色光环,年龄可能在三十岁到三百岁之间;鉴于斯塔希斯为他们提供的表观遗传改造,后者更有可能——但肯定不到三千岁。几百年执勤造成的消耗,终究是留下了痕迹。亚罗落到皮尔斯身上的目光十分清澈,她的眼睛和遥远的地平线一样湛蓝。这是她第一次给皮尔斯的班级讲课——这并不奇怪,因为学院导师众多,且毕业之路漫长到足以让严于律己的人都不堪重负。据他所知,她是所谓的大局方面的专家。他并没有提前去当地图书馆查她。(根据他的经验,以开放的心态来学习这些课程通常会更好。而且无论如何,学生也只能零星地接触到一些他们前辈的记录罢了。)

“作为一个物种,我们非常不稳定。容易陷入马尔萨斯陷阱 和自我毁灭的战争。这一明显的弱点也是我们的优势——当我们沦为残存的几千个无知的原始狩猎人时,我们可以在短短几个世纪内扩张并开垦一个星球,并在几千年内创建高度发达的文明。

“让我告诉你们一些数据。在我们可以接触到的二百五十万个纪元中——每个纪元持续一百万年——我们将实现近两千一百万次启动人口的重新播种,其平均灭绝期为六万九千年。每次重新播种平均产生十一点六个跨星球帝国,三十二个大陆帝国,超过九百六十种至少一百万人使用的语言,总人口为一万七千亿。在这颗行星的整个生命周期中——它已经被头顶上你每晚看到的宇宙工程学项目大大延长了——我们有将近两千万兆人。我们不仅仅是一个军团,我们的数量可以与当今可观测的星星的数量相媲美。

“我们的物种繁多。在我们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从我们第一次繁盛时建立的第一个中央集权的统治帝国开始,我们就致力于永久保存与我们有关的一切记录——除了那些绝对未曾发生的事。

皮尔斯盯着亚罗的嘴唇。她说话的时候嘴唇会微微翘起,好似她的话语带了些许苦涩的味道——抑或是她在压抑一种情不自禁的幽默,试图在课堂上维持她的威严庄重。她的嘴大而性感,唇色淡得出奇,好像在等待他人触碰带来的一丝温暖。尽管受过训,皮尔斯和其他二十多岁的男性一样容易分心,就算尽可能集中注意力,但他还是很难听进去她的话——他来自一个充斥着超文本链接和录制演示文稿的时代,这些古老的线性教程让他的注意力倍受挑战。她身上的禁欲气息激发了他的想象力,感官在白日梦中绽放,她充满玩味的嘴唇,外加说话时抑扬顿挫的调子,在他脑海中如火焰般燃烧。

“正如第一次灭绝的受害者走过的荆棘之路那样,不受控的文明是一种终极消耗状态。我们保留了他们完整的历史,以便铭记我们的起源,并研究他们以史为鉴。在座的有些人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在其他纪元,我们努力防止因工业化的疯狂泛滥导致资源枯竭,压制有竞争力的人工智能,并避免因尝试殖民其他星系造成毫无意义的资源消耗。通过管理这颗行星的资源,操控它的恒星和邻近的行星,最大限度延长其宜居时间,我们可以实现斯塔希斯体系,让人类寿命千倍于未经改造的太阳,让每一个曾经存在的人类生命都能被记住。”

亚罗陈述的事实和数据像温暖的糖浆一样从皮尔斯眼前流过。他几乎没注意这些内容,而是专注于她的语调,她说每一个字时脸颊的细微抽动,以及她呼吸时胸部的起伏。她具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一个清教徒式的性感偶像,禁欲而不自知,充满了魅力却无法触碰。他知道这愚蠢至极,但出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缘故,他发现她令人莫名兴奋。

“若非我们一直掌控着时间之门,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你们已经掌握了要领,然而你们可能没有意识到的是,它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容易耗尽的资源。时间之门允许我们打开虫洞,连接四维时空的两个开口。但不相容原理阻止了两个这样的开口在时间上的重叠。撕扯和分裂的时间是7毫秒,与我们掌控的万亿年时间相比,这似乎是一个很小的增量。但是,当你把一段感兴趣的时间切割成14毫秒的组块,你的时间会很快耗尽。每一个这样的时间跨度,我们只能触及一次,它与我们选择的另一个地点和时间相连。

“因此,斯塔希斯控制区在我们整个历史中理论上可以获得1021×5.6个接入口——但我们人类军团的数量非常接近,总共有1019×2这么多。在所有可用的接入口中,大部分用来保存数据,并记录人类历史的全部内容传送给图书馆——有96%的人类生活在监控无孔不入的年代,或是拥有个人生活日志记录技术的年代,这让保留绝对历史成为可能。毫无疑问,我们要将他们的生命线进行存档。只有在斯塔希斯刚刚拉开历史的序幕,以及文明完全崩塌和重新播种的时期,才没有被详尽的监控记载。

“更糟糕的是,在实操中,可用于传输的接入口还要少得多。因为,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不具备在不到1秒的时间内做出反应的能力。延续7毫秒的时间之门比通常用于传输的门所持续的时间短一个数量级。

“我们不敢用时间之门进行迭代计算,也不敢用它在各个纪元之间打开永久性的同步连接。虽然理论上我们可以用它启用一艘超光速星际飞船,但那会造成非常可怕的浪费。所以,我们只能用转瞬即逝的虫洞来连接感兴趣的时间片段。我们不得不说:分配给时间交通的卡槽是一种稀缺资源,因为——”

亚罗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她的听众。皮尔斯在凳子上稍稍动了动,裤裆越绷越紧,让他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她嘴角隐约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吓得他背脊发抖。她张开嘴,这让他意识到,她要开始课堂提问了。“同学们,时间之门的哪些作用被接入口的延迟周期排除了?有人知道吗?皮尔斯同学?你来说说看?”她直视着他,充满期待。她脸上保持着微笑,眼神却很冷。

“我,嗯,我不——”皮尔斯挣扎着说不出话来。他从感性愉悦的白日梦中被拖回到尴尬的现实,“延迟周期?”

“你不什么?”尊敬的亚罗学者扬起眉毛,对他的慌乱视而不见,“当然了,皮尔斯同学。你不知道。这一直是一个让你困扰的弱点:你很容易分心。过盛的好奇心,对你没好处。”她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冷意在她眼睛周围蔓延开来,“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她说着,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班上其他同学身上,“我确实希望你们的注意力能更加集中——”

皮尔斯陷入了一种尴尬的错乱,亚罗接下来的讲课内容从他脑中不留痕迹地溜走了。她谈到了深层时间,谈到了像萨拉米香肠切片般的大陆板块漂移和大陆重新形成的光景,还谈到了数百万年的星体提升和数千兆年毫无生机的冰河期——在此期间,地球偏离了它的天体轨道,在进行某些必要的结构重组时远离了太阳。她很了解我,他有些病态地想,同时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吐出毫无意义、又意味着一切的话语,她以前见过我。这些事发生在斯塔希斯,正式的礼仪规矩只是有意为之的铺垫,以打破这种与自身未来的影响相碰撞带来的震撼心灵的冲击。她肯定觉得我是个白痴——

讲座在学生的鞠躬和离场中结束。皮尔斯困惑地发现自己正站在学者面前,站在世界屋脊之上,月亮之下。她美丽绝伦,这让他更加羞愧难当。

“尊敬的学者,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

“安静。”亚伦竖起食指碰了碰他的嘴唇。她的气味溢满他的鼻腔,是一阵奇特的花香。“我告诉过你下课来我办公室。你会来吗?”

皮尔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但尊敬的学者,我——”

“——差点忘了,作为你的导师,我有权查阅你的图书馆记录。”她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但我不需要你这么做:很多年前,你——未来的你自己——告诉了我你为什么分心。我们之间有段挺长的渊源。”她仅有的一点幽默像热风下的薄雾一样消散殆尽,“你现在愿意跟我去办公室吗?而不是让我们的生活不再有交集?”

“可是我——”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用的是敬语称呼的‘你’,这是最亲密、最私人的称呼,“你说的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意思?”

她开始朝通往北院的台阶走去。“我们的生活?”他在她身后叫喊道,对于自己任人摆布这一点有些愤怒,声音变得很尖锐。“你说的我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寻常——几乎有些伤感。“如果不放下你的傲慢,你永远不会懂的,不是吗?”然后她回过头,看了看眼前两百级毫无生气、危机四伏的石阶,开始往山腰走去。她的步履稳健而庄重,像极了那些拒绝稚嫩爱情和虚假回忆的女人。

他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杵在原地将近一分钟,直到受伤的自尊让步,他才跑着追了上去。他不顾一切地在石阶上跌跌撞撞地跑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发现自己的未来。

侵改历史
快乐帝国

他们会热烈欢迎你,仿佛你是王子中的王子;他们会无比崇拜你,就好像你是众神之神。他们会擦去你额上的汗珠,掸去你脚上的尘土,他们会为你献上儿女和葡萄庄园里的美酒。他们的世界只为取悦天国的天使而存在。而我们允许你跻身我们的崇拜者之中,享有神明创造之肉身的一切权利与荣誉。

他们会为你送上美酒和罂粟般甜蜜的梦幻果实。他们会为你穿上以绸缎和黄金做的衣服,赤身裸体地匍匐在你脚下,在你的每一个奇思妙想前卑躬屈膝。他们是快乐帝国的子民,由斯塔希斯的神明时不时地建造完成,以恩惠他们忠诚的仆人。他们的荣誉和责任就是服从你,穷尽在地球上的每一天和他们的一生,以你所希望的方式展示他们对你的爱。你将成为他们其中一员,住在雪花石祷的宫殿里,被愉悦喜乐的花园所包围,惬意满足,一无所求。

你享乐的日子是一千零一天,你的情人也会有一千零一个,随你高兴。你的快乐无穷无尽,你未来的派对也不计其数。直到肉体和心灵的快乐变得苍白,无尽且奢侈的新奇感成为你灵魂的负担时,你才需要离开。那时,只有到那时,你才会向往那份赋予生命意义的责任,并充满干劲。你会带着心灵的平静和热情回到工作岗位。你的同事会在工作之余对你的热忱惊讶不已:因为尽管你在快乐帝国待了一个世纪之久,但你在这里的缺勤也不过是眨眼一瞬的事。你是斯塔希斯忠实的仆人——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随时回到天国,因为我们希望你能快乐地工作。

复写本伏击

自从黄石火山的爆发灭绝了边津人和墨西哥湾沿岸的狩猎部落,时间已经过去近十万年。新一轮的重新播种已经有一万两千年的历史,文明又在地球上生根发芽,像一株寄生的藤蔓一样,狂热地蔓延开来。当下正处于扩张主义-重商主义阶段,分散的城邦和朝贡的帝国逐渐联合起来,走向试探性的启蒙。最终,他们会拾回电子技术,并随着无处不在的监控项目的建立,最后再度攀上真正文明的高峰。看着繁华的城市和白浪滚滚的贸易船只,没有人能想到,建造这一切的人除了荣耀加身还能如何。

皮尔斯在卡内格拉沿着钱德勒街一条歪歪扭扭、铺满鹅卵石的小路蹒跚前行,装出醉醺醺的样子,努力融入身边的风景。刚从伊普索利安联盟的船只下船的水手在这里并不少见,自然就可以解释他那不算流利的依玛格拉语——当地克里奥尔人的语言。这是另一项训练任务;由于接受了六年的个人培训且植入了斯塔希斯的通讯设备,皮尔斯如今多多少少能独立行事了。他受了委托,要在监督监管不到的地方,完成一项对于见习特工来说算是安全的任务。

“在科尔斯日的第三个小时,前往马格雷福路的红鸭子酒馆。先吃解毒剂,再喝点儿啤酒。你在那里作为一级观察员和零级撤退诱饵,掩护我们另一名特工撤离。会有一场打斗,你要做好保护好自己的万全准备。但记住,你始终是一名醉醺醺的水手,所以在事态爆发前,你得看起来像个水手。一等你的目标安全撤退,你就可以走了。如果事态升级到不可控的地步,向我报告,我来解决。”

这项任务的内容简单明了,尽管皮尔斯通常不会被分配到卡内格拉,或者这个纪元的任何地方执行任务。无缝融入异族文化的训练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斯塔希斯特工通常在他们的家乡或者附近地区工作,他们的地方知识在那里最为有用。事实上,两个月的全日制学习已经让他有足够的背景知识,能在一个离再度发明电报还有三世纪之遥的群岛社会伪装成一名外国水手。这是一项个体化测试,脑海里的警报让他神经质地抖了一下,仿佛猛灌了一杯马黛茶。行动分析部的上级会观察他的表现,判断他的随机应变能力。他决定全力以赴。

他艰苦训练了整整两个月,包括对语言和文化的学习,以及实地演练——所有这一切只为在卡内格拉实地的六个小时。而他之所以确定这是一次测试,是因为在他询问是替谁打掩护时,主管哈尔克转移了话题。

马格雷福路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巷,每隔几米就有一级台阶,以适应山坡的坡度。两旁是一间又一间的单层竹店面,有卖鱼的和卖杂货的。皮尔斯摇摇晃晃地绕过日常采买鲜鱼的仆从、运水工、果蔬贩子和乞丐,躲过米商的一长列驮满麻袋的单峰骆驼,避开了两名神学院来的黑袍学者——四散在山坡两侧的一堆神学院,像极了年迈牧师头顶稀疏的头发。岸边的旗帜在微风中飘扬;他去的那家酒馆的屋檐下,纸骷髅灯的抛光玻璃眼跳动着驱赶着恶灵的艳俗光亮。

红鸭子酒馆被漆成和它名字一样的颜色。皮尔斯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在低矮的遮阳棚下面的黑暗中摸索着,总算摸进了后院,双眼氤氲出水汽。这个时间点,院子里空空落落的,因为酒馆主要还是靠售卖吃食营生。忍冬的香味笼罩着整座院子,一旁的木槿花丛红得耀眼。皮尔斯在后墙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坐定,从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入口和厕所,还能不露声色地观察其他客人,不过要谨慎避免目光接触。即便只坐了一半的客人,酒馆老板的年轻儿子也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给客人倒酒):四名大概是真喝醉了的水手,三个穿制服的学员仆从;几位衣着艳丽的女人正在和水手调笑,动作大胆又内行;还有三位披着斗篷的朝圣者,他们来自曾经的卡斯卡迪亚高地——估计是来南部地区拜访圣地和参加圣浴的。至少,粗看上去是这样。

一位只有皮尔斯手肘高的伙计凑到他身旁,询问他要点的吃食和饮品。“给啤酒,”皮尔斯努力大着舌头说道,“上好啤酒,淡的,值两枚硬币的。”伙计消失了一阵,带回来满满一石头杯子的常温啤酒,闻着有股淡淡的香蕉味。“好,很好。”皮尔斯笨拙地摸索着零钱,像是醉糊涂了。他递给那孩子两枚发黑的硬币——都装得有射频收发器,会发出信号告诉他的联系人,他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皮尔斯满心期待地把杯子举到嘴边,手机却突然响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太不寻常了。要不是皮尔斯训练有素,铃声响起的一瞬间他可能就会跳起来。他扫视着这座啤酒花园,一边举起酒杯挡住嘴。一群身着黑袍的“乌鸦”——蜂拥而至的神学院学徒——正在门廊处吵吵嚷嚷地排队点酒;一名水手趴在桌上,他的同伴试图叫醒他;一位红衣女工正朝后墙走去,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太好了,他想,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情。

皮尔斯胃部一阵痉挛,摸索着手机。另一名斯塔希斯特工也会感觉到手机的震动和嗡嗡声,声音就像一只愤怒的小黄蜂——果然,就在他的注视下,那个红衣女人突然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时,皮尔斯又是一阵抽搐——这次是不由自主的,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可能,他立马意识到,她不可能参与这样的外勤行动!

红衣女子转身过来,侧身走向他,和他进行无声交流。“你是掩护我的人,对吗?我们快离开这里,情况越来越糟了。”

皮尔斯站起身。“亚罗?”他问道。那个试图叫醒朋友的水手开始拖拽他的肩膀。

“什么?听着,你的撤离计划是什么?”她听起来有些焦躁不安。

“但——”他僵住了,胃又开始痉挛。她不认识我,他意识到。“抱歉。如果我引开他们,你能翻过墙吗?”他说道,心脏怦怦直跳。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她了。她像一列失控的火车般闯入他的生活,然后又如来时一般突然消失,留下一张潦草的纸条,说被控制中心招去了,最后还留了一副速写的炭笔素描画。

“我觉得可以,但有两个——”水手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对她咆哮,这时皮尔斯的手机又响了。“那是谁?”她问。

“五秒后硬接触!”另一名特工说道,不知道那是谁,但声音听起来很急迫,“别过来。”

水手又喊了一声,这次皮尔斯听明白了,“凶手!”他爬过桌子,抽出一把长长的弯刀,向前走去。

“到我后面去。”皮尔斯站在亚罗和水手之间,他的思绪一片混乱:这太蠢了。她做了什么?还有谁?他在呼叫主管哈尔克的同时,控制着现场局面。“冷静,”他用结结巴巴的卡内格兰语说,“要喝酒吗,我朋友?”

在愤怒的水手身后,神学院的学生都站起了身,分散开来彼此呼唤着,黑色的长袍也随之晃来荡去。亚罗退到他身后——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手机突然再次响了起来,第四次了。这儿的特工太多了。“发生了什么?”哈尔克问。

“我猜是复写本。”皮尔斯勉强回复道。就像一张被擦干净后重复使用的墨迹斑斑的羊皮纸,一段被多次重写的历史。他举起双手,对水手说:“你想要。东西。钱?”

那个发出警示的第三个特工喊道:“放弃任务,立刻!”

皮尔斯倒了下去,好像是什么东西,什么人——亚罗?——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向一旁。

其中一个学生拉开了长袍。袍子从他肩膀滑落,敞出一片五彩斑斓的流动液体,像融化的玻璃般正沿着大致的人体轮廓翻涌、荡漾。袍子的上缘在穿着者的脖子和下巴处膨胀,他向前迈步从黑色学者袍里走出来时,它向上隆起,吞噬了他的脑袋。

水手高举着刀,刀尖向下对着皮尔斯,向他逼近。皮尔斯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他稳住了自己,没有跌倒,准备滑出袖子里的伸缩棒并扣动扳机——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打破了傍晚的空气。水手的头颅消失在一片深红色的薄雾中,血滴飞溅到皮尔斯脸上。尸身晃悠着,如麻袋一般瘫倒在地。皮尔斯左手推搡着往后退,一边眨着眼想蹭掉眼睛上的血雾,有人——是亚罗吗?——在他身后大声喊叫。

学生的长袍好像拥有了生命。它伸缩着立了起来,像一道邪恶的影子杵在主人身后,这坨行走的人形水团转过身,冲着屋顶举起一只手。一阵阵尖叫在它身后响起,其中一名神学院学生非常不明智地伸手抓袍子,接着便抽搐着倒下了。

“卧倒!”是第三个特工的声音,“装死。”

“我的膝盖——”

皮尔斯斜眼瞥向亚罗,看到她一脸恐惧;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禁打了个寒战。“我来做诱饵。”他发送信息。然后,他脑子里的计划异常清晰起来。他滚向一边,向酒馆里面爬去。

接下来的三秒里发生了几件事:

首先,一个直径两米的蓝绿色圆圈突然打开,盘旋在啤酒花园的后墙前。一群巨型大黄蜂从圆圈里冲出来,大部分都飞向了学生——他们在出口处惊慌失措地挤成一团:其中两只转身径直冲向了阳台。

接着,一颗闪电般明亮的火花,在水形人举起的手和天花板之间跳跃。

最后,什么东西狠狠砸上了皮尔斯胸口。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都罢工了。

“有特工受伤。”有人示意到。对他来说,这似乎应该是他能理解的事,但他的知觉却在在愤怒的大黄蜂的嗡嗡声中迅速消退,眼前的色彩逐渐变得黯淡无光。然后是一阵冗长的静谧。

内务部

“你知道有谁想干掉你吗,见习特工?”双手紧扣的内务部调查员俯身凑到皮尔斯跟前,让皮尔斯联想到饥饿的螳螂。他的耳朵(皮尔斯不禁注意到)很打眼,而且还是粉色的,像雷达的碟形天线一样装饰在消瘦脸颊的两侧。他装扮成弗兰兹·卡夫卡的模样,如果不是在直接侮辱,肯定也是一种讽刺。或者,也可能是内务部的人不想被认出来。

皮尔斯无力地笑了笑。结果是可以预见的:发作的咳嗽平息下来,视野又变得清晰时,他摇了摇头。

“真可惜。”卡夫卡微微向后摇晃着,缩起肩膀,“这本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些。”

皮尔斯冒险提了个问题。“图书馆有什么记录吗?”

卡夫卡吸了吸鼻子,“当然没有。不管是谁设下的这个陷阱,都知道在开始杀人前将复写本擦干净。”

所以,这是一段复写本。皮尔斯隐隐感到被欺骗了。“他们先暗杀了自己?为了从时间序列中删除证据?”

“你死三次了,见习特工,还没算上你现在这条命。”他指了指覆盖在皮尔斯胸腔一侧辅助心脏的水蛭敷料。它有节奏地搏动着,在他肋骨间的新心脏发育成熟之前负责供血。“亚罗特工死了两次。阿里扎德少校的报告指出,他不得不调用玛杰尔控制中心来控制复写本的扩张。有人”——卡夫卡再次靠向皮尔斯,令人不安的黑色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脸,“不遗余力地在反复杀你。”

“呃。”皮尔斯盯着病房天花板,上面雕刻的石膏小天使手里攥着丰饶的花果和谷穗,和好色的萨特一同嬉戏着。

“我觉得你应该想知道为什么。”

“不。读了你在图书馆分支的档案后,我发现原因有很多;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是现在。”卡夫卡笑起来,嘴裂得很宽,仿佛他那令人惊恐的、有些失控的脑袋快要从下颌骨上掉下来了。“你还在受训,是个菜鸟。这个时候找你茬可真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恐惧让皮尔斯有些紧张。“如果你看过我在图书馆的记录,你肯定知道我非常忠诚……”

“别慌。”卡夫卡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我不清楚这种事,图书馆可不能告诉我你脑袋里在想什么。但没人怀疑你企图暗杀你自己。我所知道的是,到目前为止,你的职业生涯相当平淡。图书馆的分支和其他复写本一样容易被覆盖,但我们或许可以通过找寻你的记忆和本地记录的历史版本之间的不一致来推断攻击你的人。”

皮尔斯躺下来,有些筋疲力尽。我没被怀疑。“那我会如何?”他问。

卡夫卡的笑容消失了。“不如何,暂时……你可以悠闲地养病,而且你迟早会搞明白,到底什么东西对我们的敌人如此重要,以至于想要干掉你。有头绪的话,请给我打手机,我将不胜感激。”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你我迟早会再见的。同时呢,记好了,你已经引起了大人物的注意。把它当成是好事吧——要好好利用它。”

卡夫卡离开三天后——毫无疑问是被内务部召回,陷入了无休止的磋商深渊——皮尔斯迎来另一名来访者。

“我是来谢谢你的。”她支支吾吾地说,“你不需要那么做,我是说当诱饵。我非常感激。”

这听起来像一篇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皮尔斯并不介意。她看起来很年轻,即便穿着特工的制服,仍然赏心悦目。“你还会死掉的,”他解释道,“我是你的后援,让你这个主力死掉不太好,而且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但我们之前没见过!在我的图书馆档案中没有关于你的记录。”她睁大眼睛。

“那是年纪更大些的你。”他温和地说。尽管斯塔希斯保存着每个人的档案,但特工只被允许查看——以及批注——他们自己过去的细节。停顿一阵后,他承认道:“我很希望我们能在某个时候再见面。”

“可是我——”她有些犹豫,然后眯起眼盯着他,“我不是单身,我有对象。”

“有意思,她可没告诉我这个。”他闭了闭眼。

“不过她说我们有过一段曾经。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她,她的第一只宠物—— 一只叫克洛伊的猫——死于野狗的嘴下。”皮尔斯睁开眼,望着巴洛克式的天花板,“我很抱歉说了这些,亚——我尊敬的同事。请原谅我。我不知道你已经有对象了,我会错意了。”

过了一下,他听到一阵震惊、不和谐的咯咯笑声。

“我以为只有穿甲弹才能造成这种效果。”他补充道。

她好不容易收住笑,能说出话时,摇了摇头。“我很诚恳,见习特工——皮尔斯?——穿甲 ?噢,老天爷!”这次,尽管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她还是努力维持住了自己的尊严。“我很抱歉,如果我——我不是存心怀疑你。但你得明白,就算你认识我,可我却从未见过你,不是吗?”

“我确实有过这种想法。”水蛭贴着他的胸口温暖地跳动着,通过主动脉分流处喷涌出血液,“如你所见,现在的我不仅没有心,还手无缚鸡之力。哪怕再过十天,没有人搀扶的话我也下不了床。你不用害怕我会纠缠你。我仅仅想自我介绍一下,并让你知道——就像她当初对我所做的那样——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拥有一段曾经,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显然不是现在。”

“但显然不是——”她站起身,“这不是我所期望的。”

“也不是我所期望的,”他苦笑了一下,“从来都不是,对吗?”

她在门口站定。“我不是说彻底没戏,见习特工。但显然现在不行。别的时间段吧……或许,我们果真再见面了,再来操心这个问题。让历史再等等吧。另外,谢谢你在某些时间段救了我的命!这一点上你做得很好,尤其你还只是一名学员。”

权利集团

《太阳系交替简史:第一部分》,已经发生的事:

幻灯片 1.

我们的太阳系还处于胚胎阶段。一圈巨大的气体和尘埃包围、遮罩着一颗新生的恒星。它只不过是一个快速旋转、不断增厚的物质结,正迅速将更多的质量吸入其日益深邃的重力井中。伴随着引力坍缩释放的热量,太阳已开始发出炙热的红光,直到……

幻灯片 2.

点燃!胚胎恒星核心的压力和温度已经上升得如此之高,乃至漂浮在简并 夸克-胶子汤 中的氢原子相互碰撞。复合反应随之发生,迅速释放出伽马射线和中微子,核心开始升温。首先是氘,随后普通的氢原子开始聚变。一束核火焰耀斑穿过恒星的内层。伽马射线脉冲需要一百万年才能穿透简并氢原子封闭的覆盖层,但中微子脉冲的出现,预示着一颗新星诞生了。

幻灯片 3.

一百万年过去,太阳变得更加明亮,旋转的气体和尘埃云开始分化。在距离预警线之外、冰粒子可以增长的地方,一团翻滚着的肮脏的冰结正在形成,就像之前的太阳一样,它贪婪地吸食着尘埃和气体,变得越来越大。当它大到穿透这团气体云时,会向外喷出雾尘。与此同时,在恒星和雏生木星引力井之间的平衡点上,其他的尘埃结正在形成……

幻灯片 4.

太阳被点燃已过去了十亿年。气体和尘埃所形成的星球温床被一队新形成的行星清扫一空。曾有过一些纷争——在海王星向外迁移后期引发的三亿年的大撞击期间,所有行星的表面都发生了改变——但现在这个星系已经转为长期稳定的状态。火星这颗沙漠行星正在经历它第一个温暖、潮湿的间歇期;在金星的高温(还没有到炽热)大气层中仍然有水的痕迹;地球是一个被寒冷的氮和甲烷笼罩的、上面只有远古的紫色细菌的奇妙星球,它广阔的海洋每七小时便会被年轻的月球拖起的百米潮汐所搅动,而围绕着它的月球每二十四小时多一点会完成一次公转。

幻灯片 5.

又过去了三十亿年。太阳系已经近16次完成了绕银河系核心的轨道运行,现在距离孕育它的星球苗圃有着难以想象的遥远距离。火星早已干涸,而偶尔喷发的火山,会周期性地将整个行星包裹在云层里;金星变得更热;但地球正在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月亮飘移得离主星越来越远,地球的潮汐平息了。与此同时,大气层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淡蓝色,这显然是被有毒的氧气雾污染的迹象。在海洋以南的冰盖下,曾占据主要地位的罗迪尼亚 大陆已经分崩离析,泛大洋 和泛非洋 的浅海正孕育着数量惊人的多细胞生命。

幻灯片 6.

六亿五千万年后的地球上,新大陆的轮廓宛如霓虹王冠,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发出的无线电波长如恒星的光芒般响亮,有意识地向天空发出呼喊的轰鸣声。

在幻灯片5和6之间的时间里,有五个主要的纪元被不同科的陆地脊椎动物主导。地球上的所有煤和石油储藏都形成于这个时期。不同科的动物至少有四次发展出飞行技能,而大气层的氧分压从4%上升至远超16%。最后的最后,一种奇怪的两足无尾杂食性动物出现在非洲平原——大脑受氧气和唾手可得的现有糖分混合物增强——以地质学时间尺度来算的一眨眼间,这种动物迸发出了智慧感官能力。

而这是不会发生的:

幻灯片 7.

地球上的大陆将不再被智慧的余光照亮,而是飘移变化成奇怪的新结构。在第六次大灭绝的两亿五千万年后,分散的大陆板块将会重新聚合为一块单一的近赤道超级大陆——终极盘古大陆,只剩下曾经的南极洲和澳大利亚的连体陆地在南大洋里漂流。随着太阳光变得越来越亮,地球的青翠平原也会被随之照亮;海洋藻类的大量繁殖导致大气中的氧气浓度接近25%,闪电引发的野火在内陆地区肆虐。这将是一个以植物快速生长为特征的纪元,但很少有动物形态的生物能在陆地上生存——迟暮的地球上充斥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空气,即使浸过水的肉也会燃烧。而太阳依旧明亮夺目……

幻灯片 8.

七亿五千万年后,明亮的太阳将照射在云层萦绕的古老大陆上,风化和侵蚀露出了大陆的基岩。甚至连植物都放弃了这片土地,因为赤道白天的温度无比危险,已接近水的沸点。那里仅有的生命会退缩到海洋深处,避开灼热的紫外线——它会分裂上层大气层中的水分子。但这一点无法避免:随着电离层中释放的氢气被太阳风吹入太空,海洋本身也在慢慢酸化和蒸发。一场失控的温室效应正在进行,再过十亿年,地球就会像金星一样如地狱般炙热。

幻灯片 9.

在地球的智慧生命短暂存在的四十二亿年里,也就是宇宙一眨眼的瞬间,这颗星球大势已去。死气沉沉的地球独自绕着轨道运行,而它的卫星变成了一颗独立的行星,在越来越不稳定的椭圆轨道中围绕太阳游荡。在岩石被烘烤产生的二氧化碳大气下,地球发出暗红色的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世界曾孕育过生命。而它所环绕的太阳,一个面色阴郁的红色怪物,正接近氢气储备的极限。很快它就会膨胀,开始吞噬内行星。

但更大规模的事件将使地球免于这种厄运。数十亿年来,这颗恒星所处的星系一直与另一个大星群M-31仙女座星系交汇。眼下,螺旋状的星云正在相互穿透、相互坠落。而随着星系的碰撞,太阳将面临一段颠簸的旅程。一个由红矮星组成的双星系统正以每秒500公里的速度向太阳系靠近,它们将在距离太阳不到5亿公里的地方路过。用宇宙的术语来说,这仅是毫厘之差:在这个过程中,它们将对太阳系的整体布局造成严重破坏。木星将被拖近太阳几百万公里,进入一个不稳定的椭圆轨道,在几千年的时间里,它会破坏其他所有行星的稳定。月亮先行背离轨道,被弹射出黄道平面。地球,作为剩余行星中质量最大的那颗,会在曾经的金星和土星之间的轨道上游荡五百万年,最终经过木星,飘向永恒的黑夜。它那残破的大气层碎片会在干冰的包裹中凝结冷冻。

缓慢康复

皮尔斯将继续享受整整一年的正式疗养假期。他的心脏被一颗穿甲弹撕得四分五裂,要彻底恢复健康并非易事:这需要修复周围损伤,在原来的地方长出一颗新的器官。幸运的是,致命的枪击发生在一段可多次复写的伏击中,该伏击最终被玛杰尔控制中心用过去极度超越时代的武器强行阻止了,然后在皮尔斯牺牲前将他血流不止的残躯从时间之门带离。

然而,器官再生——更别提经受猛烈的致命伤害后,心智需要的恢复——需要时间。因此,他并没有被直接送往第25训练区坐落于阿尔卑斯山修道院的医院,而是被送到了菊花诊疗所的重生之翼来进行康复治疗。这间诊所位于不朽医学大道,就在新泽亚兰蒂斯东北沿海的伦市。这座城市是在他出生40多亿年后建立的。

此轮重新播种的文明智识不凡,他们不仅意识到斯塔希斯的存在,也很清楚他们是一个更大的跨时空宏观文明的一部分:乌雷姆的发言人服从于斯塔希斯,甚至可以在特殊情况下使用时间之门。作为回报,霸权国尽职尽责地履行他们作为历史守护者的职责,并给皮尔斯授了勋——换作其他时代,那可是外交官或者王室子弟才能有的待遇。不幸的是,它让皮尔斯再享受不了往日的随意。首先是室内装饰:他们显然研究过他所处的时代,但以凡尔赛宫路易十五的卧室设计作为他医院套房的模板,表明他们对他的地位有着一些奇怪的想法。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的大人,请您描述一下您是如何开始为天国效力的?”这位记者年轻、漂亮,目光炯炯有神。皮尔斯那位点头哈腰的门房解释说,她是由城市档案馆派来记录他生活的。显然,她研究过他的公开记录和家乡的文化习俗,决定直奔主题。当地的潮流与古时的米诺安 帝国相呼应,而她的装束,虽然带着学者的气息,却令人有些不安:踝关节十分匀称,乳头上涂抹了胭脂还穿了环——皮尔斯意识到自己在盯着她看,愤而转过脸去,懊恼不已。

“拜托?”她重复道,丰满的下唇有些颤抖。她的相机在天花板下飞舞,像一群慵懒的绿头苍蝇,在午后的阳光下色彩斑斓地闪耀着,为子孙后代记录下她的生活。

“好吧……”皮尔斯的声音越来越小,透过敞开的窗户凝视着诊所外低矮的山坡,“但是没什么秘密,真的,一点都没有。不是你去找他们,而是他们来找你。等时候到了,有人就来拍着我的肩提供给我这份工作。起初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吗,大人?在您效力之前,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皮尔斯微微皱起眉,强迫自己回忆那些阴郁的记忆。有几段空白。“我不太确定。我似乎是遇上了一场车祸,要不就正在参战……”

他的水蛭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着,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他斜眼瞥向她时,阳光温暖了他的侧脸。为一篇故事,她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漫不经心地思索着,只要处理得当,并且……嗯,或许吧。他短暂的漫不经心引起了人们的诸多猜测——或者其他让他血压飙升的事情——好在目前都是一些纯学术上的猜疑。

“大人?”他假装没注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恼怒表情,但她立马又非常刻意地吸了一口气,太过于明显,让他差点憋不住笑出声。

“我不是你的大人,”他温和地说,“我只是一名见习特工,二十年的训练才刚刚过半。我所知道的关于时间守护者的事”——霸权主义者称之为斯塔希斯,那些当权者对他们的客套用语——“能告诉你的仅仅是一些琐事。我相信你们的档案已经有记载了。”

这是一个正式承认的科学纪元。在这个纪元中,一系列连续的重新播种致力于整理10亿年前,也就是上一个科学纪元发射的冯·诺依曼 探测器所传回的海量数据。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已经悄悄在局域星系群中扩散开来,以不到百分之一光速的速度,拜访并绘制了1000万光年以内的每个恒星系和太阳系外行星。有很多资料需要整理。泽亚兰蒂斯霸权国的精英天文制图师大军有数百万人,他们要花数万年时间才能拼凑出这幅蓝图的一角。而他们对知识的痴迷远不会止步于太阳系的边缘。

(“人人都有集邮强迫症的一个文明,”在短暂拜访他曾经的学生时,魏这么称呼他们道,“你得小心这些科学教派,他们迟早会把生物圈深处所有的碳变成记忆钻石,那时我们会在哪里?”)

“档案馆并不了解一切,我的大人,它不像时间程序库。”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虔诚,仿佛图书馆有什么不一样似的,“我们没有权限阅读那些被封禁的日记,大人。无论尊贵的客人从盘子里挑选何种智慧的面包屑扔下来,我们都得接受。”

“我不是你的大人。你可以叫我皮尔斯,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的,我的,呃,皮尔斯?大人。”

“我该怎么称呼你?”顿了一下,他问道。

“我?我只是个无名小卒,皮尔斯大人!我只是个卑微的日志记录员——”

“胡说。”他直视着她,把一切看在眼里:她那件飘移的女学者的裙子,戴在耳朵和乳头上的珠宝环,还有她煞费苦心打理的发髻。这是一个活力四射的文明,却又非常古板、保守,有着严格的礼仪法度:如果她是一介平民,她会因身着不雅——或更糟,身着高于她身份地位的服装——受到鞭打。“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

“好吧!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我是博士生志愿者希日,历史学院的博士教授兼档案管理员伊马德阁下的女儿,我母亲是很热门的超级木星卫星学院的名誉博士莱拉夫人”,她腼腆地笑了笑,“出于我的职责和作为一名学者的荣誉,我的导师要求我对你进行事无巨细的研究。他们指定你作为我第一篇论文的主题:时间的英雄守护者。”

“你的第一篇论文——”她的父母是教授和院长,她还不如说是族长或女男爵,“这件事上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你当然可以拒绝。”她打了个寒颤,把薄薄的披肩拽回原位,“但我不能。”

“为什么?如果你拒绝了会怎样?”

她哆嗦了一下,“我会丢掉我的博士学位。这是一种耻辱!我父母……”有那么一瞬间,她充满乐观的眼眸里似乎出现了裂痕,“会非常自责。这会让人们对我做出的承诺产生怀疑。”

没能获得终身教职就是对荣誉的抹杀吗?皮尔斯摇了摇头,望向她。“我只是个见习生!”他伸手拿过病床控制器,按下按钮抬高自己的背部。采访有些失控,仿佛进入了深水区,而躺着让他有种溺水的莫名恐惧。“我在这里就是个无名小卒!”

“你又怎么清楚之后的事呢,大人?要知道,或许你注定会获得荣誉。”她又扯了扯披肩,露出微笑,天真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神秘。

“但我没有任何——”升到与她平视的高度后,他关掉了床的升降,看着她的眼睛,话还没说完就转移了话题,“你们之前见过我吗?”

他发现,与她争论最困难的就是不盯着她的胸看。她真的非常漂亮,但她的家世告诉他,放弃这种想法是明智的。引诱她无异于引诱一条响尾蛇。

“没有。”她大笑起来,“一位神秘又英俊的男子,一个时代的英雄:是的,他们曾说过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他的胸膛上。

几个月来,皮尔斯第一次使用他的母语。“噢,该死。”他匆匆瞥了眼窗外,又看向希日,“每个人都想研究我,”他坦白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他双臂交叉,盯着她。“那就研究吧。我任你差遣。”至少,这肯定没有被卡夫卡盘问的体验痛苦。

“哦!谢谢你,大人!”她的一只手紧紧拽住病床边,“我将尽最大的努力,让您有一次愉悦的体验。”

“真的?”她的语气让他有些震惊,仿佛他回答了一个他不记得被问过的问题。在皮尔斯看来,被研究的想法远比用头撞墙有趣得多,从好处想,希日算得上高质量的养眼花瓶。而往坏处想——别往那方面想,他提醒自己。“你打算从哪里开始?”

“我想就从这儿开始。”她说着把手伸进被子里。

“嘿!我!哈。”皮尔斯发现,她那忙碌的手正在起作用,他脑海中隐隐响起警铃,“嗯,我不想听起来很不近人情,但我们真的不应该——为什么你——你不关掉你的摄像机——”

“我看过你们的文化习俗。”她坐在他病床边,丝巾沙沙作响,“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都差不多。他们难道不会记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们难道不会谈论人们“嫁给”了工作?总之,我们这里是这么做的。”

“但那只是个比喻!”他试图推开她的手,但他内心并不真的想这么做。

“嘘。”她的回应让他不寒而栗,“你可是我的论文主题!我要了解关于你的一切。这将是我毕生的事业!我太开心了!放松点,大人,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起来。别担心,我研究过你们那个时代的习俗,它们并不那么陌生。我们明天就可以聊聊婚礼的事,等你见过我父亲之后。”

空中楼阁

抵抗是徒劳的——就像被一枚子弹突然击中,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一眨眼过去。在这期间,皮尔斯有一半时间都是和他的新妻子一起度过的。希日信守了她的承诺,将自己的人生缠绕在他扭曲的时间线上:起初是一位崇拜他的妻子;然后让他越发骄傲同时也很困惑的是,她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以及博士教授。她的论文就是他的生活:似乎,只要轻触时间的表面,就能获得在霸权世界中财富与地位的通行证。而且他发现,作为一位美丽贵妇的配偶,生活并没有他所期望的那么惬意。

希日并未对皮尔斯在他们家里(由她的院长父亲所赐的恩惠)进行的瞬间旅行有过任何抱怨,这通常只持续几秒钟的时间。她也不曾对他随后闭门不出和郁郁寡欢的自省提出异议。恰恰相反,一旦她巧妙地解开了他记忆中非历史的故事,总能为她毕生的工作提供一些额外的资料。有时,他会在一小时的工作时间内老去一整年,但斯塔希斯的医疗特权也延伸到了文明者身上,在过去的几十年和几个世纪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赶上。

对于皮尔斯来说,他惊讶地发现,拥有一个稳定的家庭作后盾,自己更容易度过训练的后半程。斯塔希斯的传播在他们长达数万亿年的帝国中出奇的少。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似乎只有在动荡而有趣的时代,他才会派上用场。从哈伯特顶点 到西班牙流感,从迦太基 到冷战时期,他三千年来的努力有时看起来更像是一片苦海——空乏、可悲,如梦魇一般,与长达一万年的霸权国那种装模作样、昏昏欲睡的满足相去甚远。他的大多数同学似乎更喜欢“快乐帝国”提供的享乐与放纵。但皮尔斯坚持自己的原则,且祝贺自己发现了一个意义更加深远的快乐源泉。

在他康复后第一次返回训练时,皮尔斯意外地被叫去了学院长曼森的办公室。

“你在康复过程中形成了依赖。”曼森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这是不可取的,你自己肯定明白。然而,行动中心已经注意到,在你的住宅定位点附近,一千年内都未出现过永久居民。那是一个宁静的社会,但也没那么宁静。因此,你可以保留你的依赖关系,并在那里发展你的工作能力。这纯粹作为一项特长,你懂的。”

皮尔斯吓得差点摔倒。他一站稳便立刻问道:“我该向谁汇报呢,院长?”

“向你的妻子,学生。让她把一切都写下来。我们最终会读到所有论文。”

曼森移开目光,把他打发了出去。皮尔斯摸了摸他的手机,膝盖有些发软。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体面地离开。经过短暂的延迟后,时间之门回应了他的心声,大大地张开了嘴,吞噬了他。

在训练后半程的某一天,大概距离他成为斯塔希斯的正式特工还有半年时间,皮尔斯在14世纪君士坦丁堡爆发的瘟疫中取样一周后回到家里。他发现希日异常兴奋,一家人都围在她身旁叽叽喳喳个不停。“太神奇了!”她惊呼道,急匆匆穿过夏日居所的中庭迎向他,“你知道这件事吗?告诉我你知道!这就是你来我们这个时代的原因,对吗?”

皮尔斯带着深情的微笑冲她打招呼,举起小马格纳斯(他一直试图爬上他的背,发出咆哮声,假装是在刺杀巨人),把他交给保姆。“怎么啦?”他温柔地问,尽量不流露出他瞬间感受到的战栗(因为他们最小的儿子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是如何花了一个星期时间采集组织样本,在另一个时代,从一个与他小儿子年纪相仿、能做他玩伴的男孩尸体上切下一块块腐肉。)

“是什么让大家这么兴奋?”

“是探测器!它们在三角座星系发现了令人震惊的东西,沿着第三旋臂有六千光年的距离!”

皮尔斯——他无法想象在几百万光年外的星系中能找到任何离谱的东西,即便这个文明的神圣的存在理由就是能把它的地图绘制下来——决定打趣一下妻子。“确实。告诉我,到底发现了什么东西如此骇人听闻,而不只是单纯的兴奋、好奇或者困惑?”

“看!”希日指了指墙,上面赫然展示出一片群星闪烁、令人眼花缭乱的黑色虚空,“让我们看看。墙,显示两小时前我和尊敬的博士樽教授讨论的反常现象。放大倍率调至40,向左平移及上升5度——那里!你看!”

皮尔斯盯着研究了一会儿,“在我看来,这只是一块石头。”他说,绞尽脑汁寻找正确的表达方式,“一颗类地行星,没有空气,属于第三级 ,主要被硅酸盐地幔覆盖,对吗?”

“噢!”希日出身高贵,不会做出跺脚这种不体面的行为。然而,保姆扫了4岁的马格努斯一眼,仓促地带着他退了出去。(希日在兴奋的时候,可能会像沃尔夫-拉叶星 一样易爆炸,非常危险。)“你就只能看到这些?墙,放大10倍,重复放大,继续,继续。那里。你看那个,大人,你看!”

那颗没有空气的卫星不再占据墙的正中央。现在,它从墙的一边延伸至另一边,如此之近,以至于它的地平线见不到任何弧度。皮尔斯眯起双眼,看到火山口、溪流,色彩单调而不规则的地貌以及四散分布的直边矩形晶体。晶体?他细细琢磨着这个想法,奇怪的是,他似乎无法解释内心的这种躁动。逐渐的,他感觉到自己对妻子的兴奋开始有了回应。“它们是什么?”

“它们是建筑!或者说,六千六百万年前探测器经过的时候,它们曾经是建筑。那可不是我们修建的……”

时间尽头的图书馆

《太阳系交替简史:第二部分》

……然后,斯塔希斯来了:

幻灯片 7.

两亿五千万年后。地球上的大陆板块在闪烁过蜉蝣般短暂的帝国之光后,将会在赤道附近汇聚成一块单一的超级大陆——终极盘古大陆。对人类来说,这个时代可不好过。广阔的内陆沙漠干旱异常,海岸线受到从世界海洋席卷而来的飓风影响。地球上的青翠大地都将笼罩在明亮的阳光下。但长期以来,斯塔希斯一直在制定相应的计划,扭转这一不可避免的局面。

在小行星带深处,成群结队的机器蟑螂已经拆解了谷神星 ,利用它的质量建造了无数台太阳帆动力的飞行器。如今,一条具有矮行星质量、可操纵的岩石组成的河流在内部系统中循环运行,将太阳能转化为动量,并通过数百万次的反复近天体飞行将动量传送给地球。

地球已经在逐渐向外迁移,远离太阳。其他微妙且影响深远的调整也正在进行中:整个太阳系正在缓慢地改变形态,嘎吱作响,呻吟不断,渐渐变为一种全新的、更加有用的结构。很快——用宇宙论的术语来说——它将变得面目全非。

十亿年后,地球处于休眠的冰冻状态。它远比海王星还要寒冷和荒芜,大气被压缩成了雪和氮气。这从来不是地球家园自然命运的一部分,只是一个暂时的状态——因为再过一千万年,飞行器无休止循环的动量将让地球更接近太阳。五千万年后,会再次进行重新播种,从原核生物以及藻类开始。但在这个时代,斯塔希斯希望来自工程共和国的技术人员能施展他们的魔法,将地球安全封存。

幻灯片 8.

三千万年以来,斯塔希斯致力于用他们的时间之门提升一颗燃烧恒星的质量,引导大量炽热的等离子流进入受引力束缚的巨型掩体进行储备,以应对未来的极寒天气。太阳会趋于熄灭,逐渐变成血红色。当内部对流系统开始崩溃,它会猛烈地燃爆。随着太阳的坍缩和变暗,它们将造成最后的致命危害,并在恒星的核心注入一个黑洞的胚胎。黑洞吞噬质量的速度远比霍金辐射 蒸散的质量要快得多,它会不断成长扩大,将恒星核开膛破肚。

地球的温度降至太阳系的霜冻线时,技术人员会把毫无生气的死星从坟墓中唤醒。它的吸积盘——用以从星系边缘绕轨道运行的褐矮星中稳定吸取的质量为原料——将在地球融化的冰盖上投射出一道奇怪、刺眼的光芒。

用一个质量挤压而成的奇点取代太阳的聚变核心,是斯塔希斯面临的最重要任务之一。湮灭 比核聚变的效率高几个数量级,且更容易控制。他们精心控制的质量,足以让近轨道运行的地球在未来数十亿年,甚至数万亿年里保持光亮和温度。

不过,还有另一项更艰巨的任务……

幻灯片 9.

在人类意识觉醒的四十二亿五千万年后,银河系和仙女座星系将会相撞。从地球挤作一团的大陆上看去,那景色将壮丽非常,宛如一片混沌的、燃烧的钻石星辰散落在虚空之中。冲击波雷鸣般穿过气体云,创造出新的恒星温床,点燃数百万颗生命短暂的巨大新星。在短短的一千万年里,夜空将被每月一次的超新星焰火点亮。每个星系中心巨大的黑洞都脱去尘埃和气体的长袍,赤裸裸地发出可怕的光芒。它们彼此擦肩而过,撕碎星团并播撒更多种子,形成几乎半个宇宙都能看见的巨大烟火。

但地球是安全的,宁静的。地球已经不在这条交火线上。

目前为止,“长期燃烧”是斯塔希斯最大的项目。科学帝国将崛起、繁荣、衰落并走向灭亡,为导航器提供数字原料。要将一个恒星系统从对应星系中弹出,又不让行星和卫星偏离运行轨道,任务无比困难。行星和它们的恒星之间没有物理联系,引力也十分微弱。如果要带上所有重要的行星,需要对它们的轨道进行无数次调整。光靠谷神星的质量流是不够的。岩石水星也已被拆掉,用于供应控制机械,维持死星的吸积盘稳定燃烧。现在轮到金星为成群结队的光帆驱动大型拖船提供动力了。一颗十倍于木星大小的褐矮星将为火箭提供燃料,整个恒星温床将在一百万年内被推入熊熊燃烧的咽喉中。

银河系的逃逸速度 很大,而本星系群逃逸的速度更大。长期燃烧项目将持续一万个世纪。每过一年,死星就会以每秒一米的速度移动,抵达终点时,改头换面的太阳系将以近千分之一的光速逃离本星系群,直冲向牧夫座空洞

幻灯片 10.

在接下来的十亿年里,‘星际飞船’地球以及它的死星将与救生船舰队的其他部件会合。甚至还会有100颗褐矮星——它们的质量是木星的10至50倍,每一颗都是工程帝国的机器人探测器从对应母星系里拖出来的。

它们的质量将被全盘接收。因为地球正在进行一场探索之旅,去此前没有任何星星去过的地方,进入黑暗的中心。

谎言大陆

早年的生活并没有为皮尔斯接下来的遭遇打下什么基础。这有些让人难以置信:数百万年前,另一个星系的一个探测器发射的一连串合成孔径雷达 电磁波,引发了一场外交危机,有可能导致世界大战甚至导致文明的自我毁灭。

尽管霸权国是一个科学帝国,却不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国家。(真正的世界政府是非常罕见的,他们笨重又落伍,因自上而下的绝对腐败和失败到无以复加的政府模式而臭名昭著:斯塔希斯打算阻止他们。)霸权国与赞自治理事会共享他们的世界,赞是古板的图书馆科学家们所在的极度节俭之地(位于曾连接北美洲和非洲的大陆),有各种各样世俗的君主制政体、共和政体、专制政体、独裁政权、公社(他们认为超级大国邻居有些许疯狂,因为他们在学术机构上浪费了如此多的财富,而不是像别的国家那样漫无目、毫无目标地追求人类幸福),以及蟑螂王国(那里的居民狂热地崇拜史前先知霍尔丹,欣喜若狂地研究着节肢动物)。

从地理上来说,霸权国是最大的国家,由一套通用的立案和监督协议联合而来。

位于西部的斯通古公国当局(特殊研究领域:M-33星系 里热木星 的岩石卫星)对于在一颗液态巨行星的卫星上发现文明一事表现出了强烈的酸葡萄反应。他们指责东北部的泽亚兰蒂斯人伪造数据,不顾一切地试图对霸权国的联邦税基‘打了就跑’的突袭行为进行合理化辩护。而伦市的各大学院究竟应该用这些资金做什么,从来没有明确说过,更没必要为了让神学院和大学热血沸腾而再多说什么。伪造数据在任何一个科学帝国都是致命的,就像皮尔斯出生前几千年里的十字军东征和圣战这两个词一样可怕。一旦提出这样的指控,就不容忽视——而这给霸权国带来了一个重大的内部问题。

“尊敬的时间守护战士,如果你能选择为我们说情,我们的感激将无以言表。”院长会议代表团发言人说道,他们在这个发现出现仅仅两天后就拜访了他家,“我们通常不会想到向阁下请愿,但它的地缘政治影响令人担忧。”

这确实是个棘手问题。霸权国向自治理事会提供信息,以换取覆盖在自治理事会内陆沙漠的太阳能收集器所收获的无尽能源供应。伪造数据的指控可能会损害霸权国的货币价值。事实上,好斗且不怎么宽容的人可能会认为这是战争的理由(也是他们又一次试图获得外尼什群岛的葡萄园和产粮区的令人厌烦的借口)。

“我将尽我所能。”皮尔斯向与会代表深深鞠了一躬。这些代表里,至少有12位院长,甚至还有一、两位副校长。他刻意避免同后排的岳父有任何眼神交流。“如果你们对这个案子的理据有绝对把握,我可以和图书馆商量,然后在授权范围内公开作证。这样可以吗?”

伦市的旧学院——目前这家机构已有六千多年历史——的副校长对此鞠躬致谢,脸上满是感激。“我们对自己的案子很有把握,因此愿意按照图书馆时间守护者所说的来。请允许我再次表达感谢——”

长达半小时的寒暄礼节之后,代表团终于离开。独自躲起来的希日又冒出来,指挥着仆人和机器人把宅邸的接待室重新布置得井井有条;孩子们也跑出来继续玩耍,似乎丝毫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希日,我需要去终极图书馆。”皮尔斯握着她的双手告诉她,观察着她能否听明白。

“啊,那很棒,不是吗?大人?皮尔斯?”她凝视着他的双眼,“为什么你看起来如此担忧?”

皮尔斯咽了咽苦涩的唾沫,“图书馆不是一个地方,希日,它是一段时间。它囊括了人类灭亡后所有学识记录的全部。我就快毕业了,我获准去图书馆使用它,但它并不安全。有时候,去图书馆的人会无缘无故消失,再也回不来。而有时他们能回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图书馆不仅仅只是一个被动记录的档案馆。”

希日点点头,但看起来有些疑惑,“但考虑到你要提出的问题,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危险呢?你只是要求确认一下我们的消息来源是否准确。这和询问自己的死亡时间、地点不一样的,对吧?”

“我希望你是对的,但我不确定。”皮尔斯顿了顿,“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举起她的手放到嘴唇边,吻了吻她的手背。如果非做不可,一定要尽快。“我去试试看,很快就回来……”

他后退一步,激活了手机。“实习特工皮尔斯,申请一个图书馆接入口。”

在中继器储存他的信息、等待传输接入口时,短暂的停顿出现,然后信息通过时间之门发射去了控制中心。接着,他感觉到左肾附近传来了嗡嗡的提示音,这是虫洞就位的警告。虫洞在周围展开,几毫秒内旋转并吞噬了他,速度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随后,他不再站在自己宅邸的大厅里,而是在一片黑暗的石灰岩平原上,面对着一扇门,它镶嵌在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穹顶的边缘:终极图书馆。

《太阳系交替简史:第三部分》

幻灯片11.

一千亿年将会过去。

在这个时代,地球的公转轨道离那颗死星只有2000万公里,吸积盘抽取的火焰被堆积了起来。大陆相互碰撞震动,起起伏伏,光亮在它们的边缘闪烁(每当斯塔希斯允许高能文明出现时,光便偶尔会照射在低赤道轨道上。)

在航行的第一个十亿年结束时,夜空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星辰。肉眼仍然可以——如果知道往哪里看的话——勉强看到M-31和银河系碰撞形成的混沌星系。但它是一座坟墓,里面的岩石行星大多是被超新星洗礼过、被一次次的亲密接触从它们的母星上撕扯下来的冰球。单细胞生命(至少曾经在银河系很常见)受到了冲击;而多细胞生命(更为罕见)则受到了致命打击。只有斯塔希斯的生命之船还幸存着。

月球仍然漂浮在地球轨道上——它是搅动地球液体地心的有用工具。容易发生岩石硬化的地球心脏是斯塔希斯所面临的主要问题。他们不能让它硬化,以免生物圈赖以生存的俯冲带硫循环和深层碳循环停止。不过,有很多方法可以再次搅动它。他们完全有能力等个五亿年让地球完全冷却,然后在这个重生的星球上再次播种古生菌和藻类。斯塔希斯在第一次危机四伏的地球化重造实验后发现,每隔一百亿年左右就能重新启动一次地幔和外地核。

宇宙在他们周围缓慢而稳定地变迁。

一千亿年后,铀在地壳中的存储量变得稀少。即便是铀238最终也会衰变,21个半衰期足以使它成为一段独特的记忆,就像宇宙开始初期的那阵光亮。其他同位素也将紧随其后,最后只剩最稳定的。

(斯塔希斯有足够的能量满足他们的需求,甚至可能制造更多——如果有必要的话——使用死星的量子能层来锻造。但斯塔希斯并不是很希望他们的客户拥有制造核武器的原料。最好离得远远的。)

天空很暗。在那个地球离开的星系中,恒星纪元已经接近尾声。虚空中已没有新生恒星的温床闪耀。所有明亮的、快速燃烧的太阳都已经爆炸并消失殆尽。而较小的主序恒星 都已膨胀成消化不良的红巨星 ,最后耗尽它们的燃料并发生坍缩。除了暗淡的红矮星和白矮星发出的散射外,没有留下任何明亮的东西。

更小的天体——行星、卫星和彗星——正慢慢地抛弃它们的星系,运行轨道变得混乱不堪,它们便从恒星脱离,然后在与邻近恒星近距离接触后,从星系被高速弹射出去。就像被恒星加热的行星上层大气中的气体分子一样,最轻的分子最先离开。这个过程是不可阻挡的。于是,环绕每颗恒星的行星数量在缓慢下降。

(关于那些气体分子:斯塔希斯经过深思熟虑后,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水蒸气在上层大气中被紫外线分解,而地球不能失去氢气。如今有一颗孤星在地球和死星之间绕轨,过滤掉了短波长辐射,而当他们周期性的重新融化地球搅动岩浆时,他们会不厌其烦地用一千颗彗星的氢气载体来调整新制造出的地狱。但最终还是需要采取更极端的措施。)

天空安静而寒冷。宇宙正在膨胀,微波背景辐射的波长也拉伸到了更长。空间本身的温度只比绝对零度高千分之一。宇宙背景中的波纹不再能被探测到,遥远的类星体 已变红到看不见了。曾经处于探测边缘的星系团现在已经超出了宇宙事件视界,虽然地球离开本星系群也只走了两亿光年的距离,但它背后的深渊却有近10亿光年之宽广。对于科学帝国来说,这不再是一个适合的纪元,因为他们被要求研究的动态宇宙正在淡出他们的视线。

幻灯片 12.

一万亿年将会过去。

宇宙是一片死星无法触及的黑暗。在它身后,本地星群的最后一颗恒星已燃烧殆尽。白矮星已经冷却到液态水的温度,而红矮星逐渐消失在寒冷的黑暗里。偶尔会有恒星的残骸发生碰撞,接着虚空会被划过的闪电、超新星和伽马射线爆发的巨大辐射照亮。

但这种大爆炸变得越发罕见了。如今,不仅行星会从星系团冰冷的尸体中迁移开来,当星系自身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分崩离析时,就连恒星的残骸也会被喷射进虚空中。

太空寒冷而空洞,温度几乎到不了绝对零度以上。死星的航线已穿过曾经的牧夫座空洞,但眼前的空虚没有尽头:此刻,四面八方皆是空无。斯塔希斯和他们的客户已经放弃了天文学上的实践。他们在行进的方向上留了一个简单的雷达监测,每年发出一个千兆瓦的检测信号,避免流浪的小行星带来的微小风险。但数十亿年来,他们还没遇到过比沙粒更大的太阳系外天体。

至于死星的行星随从……

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木星烧了取暖。而土星和冰冷的海王星是地球海洋的供水仓。不过,这样的日子还没来到,因为他们仍在通过一些巨大的星球进行着工作——瑞亚、俄克阿诺斯、克利俄斯到海伯利安——全都是用太阳系偷来的质量建造的褐矮星,还有在漫长燃烧期从银河系偷来的其他矮星。每颗褐矮星燃烧的时间都是人类诞生时的宇宙年龄的好几倍。黑洞实在是无比高效。但迟早有一天,它们都会被耗尽,等最后一颗土卫会变成一堆小煤渣的时候,就可以开始吞噬行星了。

此后不久,将迎来最后的重新播种。

旋转控制

皮尔斯站在穹顶门前,有些犹豫不决。它内部散发着蓝绿色的光。他环顾四周,身后的影子延伸进黑暗里。

“别在外面待太久,”有个声音尖刻地说,“空气不安全。”

空气?皮尔斯一边走进门廊,一边思索着。气闸的三道玻璃板滑到另一边,然后在他身后接连快速地关闭。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巨大宽敞的生态室,穹顶的顶部挂上了无数三角日光灯,明亮无比。这里到处都是植物,青葱而散发着潮气的苏铁和蕨类,四处爬满的藤蔓。藏在灌木丛里的昆虫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

接着,他注意到图书管理员站在几扇门前的空地上,像一具塑化的尸体标本,一动不动。

“我从没来过这里,”皮尔斯承认道,朝那个穿长袍的人走去,“我曾用过外围的分支机构,但没用过中央图书馆。”

“我知道。”图书管理员拉下长袍的兜帽,露出一颗圆圆的光头,整齐的山羊胡子下面藏着宽厚的双下巴。一对目光锐利的双眼仿佛能看穿他。

皮尔斯停下脚步。“我认识你吗?”

“几乎可以肯定不认识。你可以叫我托克或者图书管理员。”托克指向一条穿过植被的路,“来,跟我来。我带你去你的阅览室,然后你就可以开始了。你可能需要把这个位置标记下来,返回的时候或许用得着。”

皮尔斯点点头,“这里还有别人吗?”

“目前没有。”托克吸了吸鼻子,“现在,你和我是这个星球上唯一活着的人类,尽管可能不止一个你在场。在这十年里,你们可以在合理范围内独享图书馆的资源。”

“合理范围?”

“有时候我们的主管——你的或我的——会对此感兴趣。而他们的出现不需要通知我。”小道上有一条岔路,绕过一块暴露在外的、像石英一般的巨大水晶岩,托克向左转去,“啊,我们到了。这就是你的阅览室,见习特工皮尔斯。”

一间没有屋顶的白墙隔间坐落在一片空地中央,旁边有条小溪,溪岸上长满了苔藓和蕨类植物。墙只有肩高,这是一种形式,也是对隐私的象征。它们包围着一张普通的木桌和一把椅子。“这就是全部了?”皮尔斯问道,有些吃惊。

“不完全是,往上看。”托克指向他们上方的穹顶,“我们在这里维系着一个与人类兼容的生物圈,用于重新处理你需要的空气和排出的废气。我们还提供光和热,尽管后者在此处的几百万年后将变得不那么重要。我们关闭了太阳以维持它的质量,但它仍在释放明亮的红外辐射。真正的问题将在我们消耗完大约1800万年后的最后一点燃料储备时出现。穹顶应该能保证读者在此后的大约3000万年里都能访问图书馆,一直持续到芬布尔之冬 。”

芬布尔之冬:世界末日的冬天。在死星吸积盘的最后一点燃料被耗尽后,地球漂浮在一个寒冷黑洞的轨道上,离其他东西有数十亿光年的距离。想到这一点,皮尔斯微微打了个寒颤,“外部的空气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的氢气消耗太快了。没有氢气,就没有水;没有水,就无法维系生物圈;而没有了生物圈,地球很快就会变得不适宜居住——没有游离氧气是原因之一。因此,大约在300亿年前,我们氘化了生物圈作为保护措施。当然,这就必须对所有生命形态——从细菌开始——的酶系统进行重大调整。而你和我都不具备使用重水的条件,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有毒。”托克指了指溪流,“如果你愿意,可以从那儿饮水,或者打手机点一些吃食。但穹顶之外的水可千万别喝,如果你能控制得住,也尽可能别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

皮尔斯环顾四周。“所以这基本上只是一间阅览室,就像一座分馆。真正的图书馆在哪里?档案在哪里?”

“你就站在它们上面。”托克尽量克制自己脸上的不耐烦:你上课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讲?“这个阅览室所处的高原——事实上,是整个上层地壳——布满了记忆钻石的存储单元,上面铺设了薄薄的沉积岩来保护它们。大约50亿年前,在上一个核心冷却周期之后,我们彻底关闭了大陆漂移循环。从那时起,我们便开始累积图书馆的存储量。”

“哦,”皮尔斯到处看了看,“好吧,我想我最好这就开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请便。”皮尔斯背过身走开,“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这附近。”他发来一条信息。

皮尔斯在空桌前坐下,双掌朝下放在记事簿上。一整片大陆的记忆钻石?如此巨大的数据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它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嘟哝着,笑了起来。

非历史

斯塔希斯的特工首先要学会的是耐心。这并不是说他们缺少时间,他们漫长的生命早已超出了记忆范围。如果能避免因暴力、事故或自杀而身亡,那他们就可以从事超过普通人寿命的项目。而时间之门的使用权限仅限于工作,平日冗长的生活只能耐心度过。

起初,皮尔斯以为副校长的要求相当微不足道,他只需要花上几小时或几天时间在书库里翻一翻或查询一下历史记录就好。他在离开后的几分钟就会凯旋,并向理事会提交他的发现。希日则会得体地表达对他的崇拜,无疑会为他的图书馆之行写下一系列的十四行诗(因为在伦市,诗歌学是社会学学术案例研究中最多且最合理的表现形式):而他的家庭时间则可以避免一场不必要的教条主义战争。他本来是这么计划的。

抵达图书馆一周后,他的心态开始浮躁。那时,他已经不再因恐慌日渐增长而四处乱晃悠,而是绕着生物群落的小路一直走,暗自沉思,试图量化自己的任务。

记忆钻石是一种密度惊人、持久耐用的数据基板。和其他钻石一样,它是由碳原子组成的晶格,只不过它是人工合成的,原子在晶格中的位置代表了数据。按照惯例,碳12的一个原子代表0,碳13的一个原子代表1;12.5克的内存“钻石”(一摩尔重量,略低于过去测量单位‘盎司’的一半)可以存储 6 × 1023位的数据,也就是压缩后的1023字节。

阅览室所处的大陆有十五千米厚,面积不到4000万平方公里,相当于皮尔斯出生时代的南北美洲总和。而大陆有一半都是记忆钻石,它们远超1018吨,大约是 1023摩尔重量。一摩尔重的记忆钻石足以容纳人类在皮尔斯出生前所创造和储存的所有数据,那在当时被称为21世纪。

斯塔希斯统治了一万亿年的文明,储存了更多数据。文明崩塌之后,斯塔希斯洗劫了他们的亚历山大档案馆,大肆掠夺偷来的数据,然后在遥远的时间尽头把它们吐了出来。

皮尔斯的问题在于:图书馆里90%以上的内容都是谎言。

他动身时,很自然地提供了两条信息:他手机里的路径点——这确认了他所在的伦市家里门廊的确切位置;另一条则是M-33里一个星系的名称,该星系曾引起巨大争议。正如希日所说,霸权国正沉醉于数千万年前横扫三角座星系的机器人探测舰队所传输的信息。而他知道——他很确定!——希日也好,霸权国也罢,包括有着地中海风情和荒谬学术习俗的伦市都是真实存在的。他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和爱人已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其中超过十年他都以尊贵的客人身份居住在那里,遵循他们的方式生活:他的鼻孔里充斥着炎热潮湿的夏季晚风,还有屋后花架上攀爬的蓝色玫瑰的香味。

他第一次向图书提供自己的家庭住址和身份信息进行搜索时,它为他查询到了自治理事会的战争墓志记录,那是在希日第一次采访他的两年前。他看到岳父岳母的名字被列入了恐怖主义破坏者和抵抗者名单,感到颇为不快。在理事会部队解放伦市后,他们全部被真相警察肃清了。

他又试了一次:这一次,通过希日安装的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君士坦丁堡实地考察的回程中,他松了一口气,但希日面对他却不怎么激动,这让他很疑惑。他回溯了一下,扩大了搜索范围,直到他惊讶地发现,根据图书馆的记录,事实上霸权国根本没有研究三角座星系,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去了700万光年外的梅菲1星系。

那天晚上,他点了两瓶味道尚可的西拉葡萄酒 ,几年来第一次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一种幼稚且毫无远见的行为,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正消耗着他的耐心。第二天,他脑子清醒了点,却有些急躁;他又尝试了一次,在桌上输入自家的坐标,并要求查看整个府邸。

那里没有房屋,也没有伦市,更没有霸权国。但愤怒地挥舞着长矛的浣熊发现了菘蓝草。

皮尔斯站起身,沮丧得直发抖。他走出阅览室,在小溪旁潮湿的绿地上站了一会儿,凝视着流动水面上变幻的光影。这还不够。他不假思索地脱下学者袍,转身面对那条把他带进死胡同的土路,开始狂奔。到达入口处的气闸时也没有停下,他猛蹬双腿,把自己带出了穹顶。然后,他围着穹顶绕了很长一圈,双脚在崎岖的石灰岩路面上踩得咚咚作响。脚下的每一块石板都像巨型蜥蜴化石的鳞片。他逆时针绕着发光的穹顶跑着,一圈,两圈。跑完时,他已精疲力竭,胸口开始发烫,随着汗水从脸颊滴落,他的双腿变得热且沉重。

气闸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他放慢了脚步。等做好质问的准备,他激活了手机。“托克,你那该死的图书馆在欺骗我。这是为什么?”

“啊,你才注意到么。”托克听起来有些开心,“你进来,我们聊聊。”

我不想聊,我只想让它发挥作用。皮尔斯一边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一边走回气闸。头顶上,三颗行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红色的光芒。

托克在空地上等他,手里拿着一瓶酒和一对烈酒杯。“你会需要这个的,”他说,眼里闪着光,“每个人第一次都需要喝上一杯。”

“呸。”皮尔斯僵硬的从他身旁走过,打算回到阅览室,“一座满是谎言的图书馆有什么用?”

“它们不是谎言。”托克的回应一反常态的温和,“它们是非历史。”

“非——”皮尔斯停下脚步,“我用过的图书馆分馆里可没有非历史。”他语气有些沉闷。

“不会有的。你有没有想过每次跨过时间之门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没仔细想过。那个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息息相关。”托克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恼怒,“你应该好好学学理论知识,特工。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用刀子解决。”

“哈,所以图书馆被非历史污染了,是因为……?”

“学生。你通过时间之门进入一个虫洞,再从里面出来——从你出现的坐标系来看,会出现一个短暂的奇点并释放大量的信息:你。这些信息与导致它们突然出现的时间点并不一致—— 一方面违反了因果关系;另一方面,这些信息,即旅行者,可能记住或涵盖了一些此前不存在的数据。你只是虫洞喷出的一串数据,不必与周围的宇宙保持一致。所以你记得自己的成长经历和被招募的经过,尽管没有其他任何人会记得。除了图书馆。”

他们来到一块空地上,托克没有走通往阅览室的小路,而是选了一条不同的路。

“假设你访问了一个与时间有关的区域——我们称之为A1——当你在那里时,做了一些改变其历史模式的事。现在你来到了A2。A1已经不存在并且被覆盖了。如果A1有一座分馆,它现在在A2,那么它也发生了改变。因为,它与自己的历史是一致的。然而,真正的图书馆——告诉我,信息是怎么进入图书馆的?”

皮尔斯有些支支吾吾,“我以为那是档案专业的事?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中,每5秒就会打开一个监听接入口,持续一毫秒。任何感兴趣的内容都会被发送到控制中心。”

“不完全是。”托克在穹顶丛林里另一块空地的边缘停下,“从时间角度而言,通信接入口是向过去发送数据,而不是向未来。有一个长达十亿年的纪元,位于太古代和元古代,我们在那里运行着图书馆的继电器。关键是——在隐生宙 时期的继电器,是没有复写本的。那时没有人类历史的污染,除了一堆存储和传输的继电器,什么都没有。因此,来自A1区的报告传送回前寒武纪,而来自A2的也是如此。当它们被传送回终极图书馆进行汇编时,我们便从A区得到了两份互相矛盾的报告。”

皮尔斯有些困惑,“你是说,我们改变事物时,并不会破坏时间线?一切都是共存的?这简直是异端邪说!”

“我可不是在宣扬异端。”托克转身面对他,“这个区域确实被新的历史所覆盖:其他事件现在都变成了非历史,都是从未发生过的、似是而非的谎言。如果你问理论学家的话:通过裸奇点 从虫洞中跳出的原始数据,与现实没有因果关系。但所有的谎言最终都进入了图书馆。图书馆不仅记录了一切有记载的人类历史——确实非常非常多,因为无处不在的监控技术既便宜又很好开发,毕竟这是我们定义文明的方式——它还记录了历史上所有可能的路径,最终创造了终极图书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有终极图书馆,以及所有转瞬即逝的、受复写影响的分馆。”

这简直难以想象。“好吧。所以图书馆里充满了内部矛盾的时间线。为什么我找不到我要找的东西?”

“这个嘛,如果你正确使用了你的路径点,却得到随机选择的错误视图,这通常是因为有人复写了那个区域。那是一个复写本。你来这里寻找的信息不仅被埋藏在一堆近乎无穷无尽的非历史中,而且你不太可能回到原点——除非你能找到那个区域历史上被更改的点,并撤销更改。”

屡次杀佛
毕业典礼

你在那天会起个大早,最后一次穿上斯塔希斯见习特工的正式列队长袍。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这些长袍你穿过很多次,而你已不再是那个手握志士之刀、接受他们第一次无情命令的惊恐少年。如果你拒绝了招募,如果你还在你出生的那个年代,你或许已步入中年,衰老如瘟疫般在你的皮肤下肆虐蔓延。事实上,尽管斯塔希斯的医疗技术让你的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但你的眼睛是窥视古老灵魂的窗户。

你头脑清晰、目的明确,被打磨得犹如刀片般锋利。因为你将用六个月的时间为今早做准备。在托克替你解围之后,你度过了孤独绝望的六个月,在世界屋脊上训练,痴迷地专注于最后的学习。你已经完成了实习和试用期的任务,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独立完成危险工作:现在,你将向考官展示自己,接受他们最后的严格考验,希望最终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斯塔希斯特工。而作为一名正式特工,你对图书馆的访问将不再受限——你对时间之门的召唤许可也没有了限制。你将成为一名托管人,成为历史监狱的钥匙持有者,能随心所欲地翻查生活,自由地寻找你失去的东西(或者说被夺走的东西:至今你仍不能确定,到底是恶意还是过失毁掉了你的私人生活)。

你将穿上橘红色长袍,系上代表你目前级别的黑腰带,头戴一顶上进特工的贝雷帽。在这里的其他地方,十几名见习生也在做着同样的准备。你把前晚磨得锋利无比的匕首挂在腰带上,痴迷地擦拭着你的使命象征。在太阳升至顶点前,它将夺走一条生命:你的责任是确保受害者迅速且无痛苦地死去。

在被轨道角动量传递体的闪光金属顶环一分为二的深蓝色穹顶之下,在久经风霜的石板上,你们在老师和暴君面前站成一排。这不是第一次,而你会发现自己在询问这一切是否值得。他们会居高临下地凝视你和你的同学,准备宣布审判——或宣布你成为他们的一员,与他们平起平坐;或开除并抹杀那些毫无价值的人,让他们消失在非历史中。他们的人数是你受训同伴的三倍,因为他们对新人的培训无比重视和认真。他们是历史的永恒守护者,是真实事件的仲裁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给了你——从十亿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你—— 一个机会。

届时会有演讲,还会有更多的演讲。然后,院长曼森将进行一场训示,内容正是这种场合里人们所期望的。“这个重大而庄严的时刻标志着你们正式训练的结束,但并不意味你们的学习生涯和对杰出的追求走向终点。你们以孤儿以及陌生人的身份进入这所学院,而你们将以斯塔希斯特工的身份离开这里,宣誓为我们的伟大事业——人类的整个历史服务。”他会滔滔不绝地讲上近一个小时,你会听到一段接一段的训示,传统意识形态的表现,和凌驾于实践之上的理论。

“我们接受原原本本的你们,作为人类有志之士的你们有许多缺点,也有许多优点。我们都是人类,这是我们的弱点——却也是我们的优势。因为,我们是人类命运的主宰,肩负着保护我们的种族免受灭绝、超验淘汰以及注定在黑暗中瓦解的宇宙这三重威胁的神圣职责——尽管你们有弱点:你,池云,执着地探索极端的苦痛;而你,格雷茨,热情地追寻着梦中的罂粟果;还有你,皮尔斯,有着复写家庭的爱好——我们了解你们所有的小恶习,而我们接受你们本来的样子,尽管你们缺点无数,尽管我们很清楚只有通过为斯塔希斯效力才能实现你们注定要实现的一切——”

当院长曼森践踏你家庭的非历史坟墓时,你不会感到愤怒,尽管伤痕依旧刺痛、哭泣从未停止,因为你很清楚仪式就是这样拉开序幕的。你会回顾几天前通过内部邮件发来的录音,听到当他向现在的你说明毕业典礼程序时,自己那在恐惧边缘颤抖地刺耳呼吸声。而在你等待信号时,手指在汗渍斑斑的匕首柄上握得发白。虽然你表面上保持着平静,内心却动荡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你手刃了你的爷爷,把自己从历史构造中解脱出来是一回事,而此时此刻又是另一回事。

“兄弟姐妹们,在斯塔希斯你需要永远保持警惕。在历史的枝干上通过破坏来塑造远比强行创造容易得多,但我们必须警觉并时刻准备着,如果我们的手偏离了最直的那道笔触,在必要时,甚至可以对自己进行干预。每当我们踏出一扇时间之门,便作为一个信息从奇点进入宇宙而重新诞生:我们不能因为害怕个人的连续性而让自己的手停下来——”

你意识到,曼森已步入正题,接下来他真的打算下达命令——那个更加苍老的你曾用颤抖的声音描述过的命令。你呼叫了控制中心,紧张地做着准备,请求进入你必须毕业的那扇大门。

“在个人生活中,软弱是可以原谅的,但在伟大的工作中却不能。人类很脆弱,我们中的许多人迟早会误入歧途,被人类的悲伤和狂妄带入混乱和自私中。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这是我们的荣耀与特权。我们不必接受一个错误的自我版本,因为它已经陷入了思想错误和绝望之中!不久之后,你将被要求承担第一份自动监测职责,监察未来的自己是否有任何偏差迹象。保持清醒的头脑,记住你的原则,坚定摧毁自己错误的决心:这就是为斯塔希斯良好服务所需要的一切。我们就是自己最好的警察力量,比任何永恒的监督者都能更好的追踪另一个自己。”曼森会鼓鼓掌,接下他废话不多说,直接补充道:“你们都已被告知,想要毕业,你们必须做什么。去做吧。向我证明你们有能力成为斯塔希斯的中坚力量。现在就去放手一搏。”

你两秒前用手机在身后一米远发出时间之门的请求之时,你抽出了匕首。控制中心确认了你的请求,你开始走向面前大开的洞口。但你这么做时,会感到有些不对劲;你吸气时,会转过身举起刀挡在身前,你的脑海中形成一声尖叫:不!不是我!但为时已晚。那个长着你的脸的陌生人从你身后的奇点走出来。他会紧紧地抓住你的肩膀,而当你扭动脖子四下张望时,他会利用你的动量靠向被你磨得锋利无比的刀口。它会无声无息地穿过你的颈动脉和气管,将你的生命带向汩汩流出的血液和渐没的空气。

毕业典礼总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新创造的特工在老旧的星空下和石板路上屠戮掉自己的佛心。遗憾的是,你没法活着目睹这一切。这是时间旅行者最具启示意义的仪式之一,直接切入他们所存在的核心。但你不必担心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另一个你,从你身后打开的奇点里浴血而生的那个你,此生都将悔恨不已。

审 判

在皮尔斯冷血地杀害了自己的第二天,他收到一道紧急召唤,要求他参加19世纪末的一场会议。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选择一位特工,任何一位,只要他们是来自这个日期变更线一千年以内的地方。从21世纪的加拿大到19世纪的德国,有什么区别?他想,如果你只是成千上万督察员中的一个,或许看起来就没那么具体了。他们都是一群狂妄的利己主义者,在总体史技术粗暴地摧毁混乱而不确定的前斯塔希斯世界之前,这群不曾露脸的非人类早已死去。而皮尔斯只是名初级特工,最好先确定督察员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德意志皇后并不是皮尔斯熟知的领域,所以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学习,为会议做准备。在他走出斯比特尔马克一所公厕隔间后面的时间之门前,他要学会基础的会话德语并了解欧洲实事,充分熟悉后维多利亚时期的伦敦,以支撑他找寻新产品进口的投资企业家身份。

炸弹世纪之前的柏林不是一座风景如画的城市,没有姜饼面包和糖果:市场里尽是屠宰场散发出的臭气。放眼望去,一栋栋阴森狭窄的公寓楼矗立在郊区,被上百万座柴煤炉侵蚀污染。然而,空气里弥漫的马粪味还是盖住了柴油的气味(尽管鲁道夫·迪赛尔 此刻已经在上流社会里捣鼓他的引擎了)。皮尔斯非常轻快地离开公厕——有些年长的侍从似乎把他在此地的出现当作一种个人侮辱——匆忙地叫了一辆出租车到指定会面地点,也就是夏洛滕贝格的一家酒店。

炎炎夏日中,酒店的大堂有些闷热潮湿。青蝇在深色木板周围嗡嗡飞舞,皮尔斯正四处寻找他的联络人。他望向内院时,手机拉回了他的注意力。那里有一组铸铁椅子和圆桌,暗示这里有服务员能提供服务。果然,一张熟悉的面孔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皮尔斯走近桌子,带着一种死刑犯走向绞刑架的热情。“你想见我。”他说。桌上放着两个酒杯,里面盛着绿色的气泡液体,还有两把椅子,“还有谁要来?”

“另一杯是给你的。德国白啤,加了香车叶草糖浆。你会喜欢的,我保证。”卡夫卡指了指空椅子,“坐吧。”

“你怎么知道——”愚蠢的问题。皮尔斯坐下来。“你知道这不是我的时间?”

“是的。”卡夫卡拿起一个盛满深棕色啤酒的弧形高脚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无所谓。”他盯着皮尔斯,“你是个应届毕业生。妈的,我讨厌这份工作。”

“到底发生了什么?”皮尔斯问。

“我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在这里。”

“这和有人试图暗杀我那次有关吗?”

“没有。”卡夫卡摇了摇头,“恐怕情况更糟。根据观察显示,你的某位导师出了点问题。所以我让你负责这个案子。你可能需要……你可能需要干掉这个人。”

“一位导师。”他忍不住感兴趣起来。卡夫卡,这个来自内务部的人(但他在里面的具体角色还不清楚,不过斯塔希斯不就是管理监督他们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的吗?)想让他来调查一位高级特工兼导师?命令他去监视未来的自己还说得通,但这个的话——

“是的。”卡夫卡放下酒杯,撇了撇下唇表示反感,“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可能在为反对派工作。”

“反对派。”皮尔斯挑了挑眉,“哪会有反对派——”

“得了吧,别天真了。每一段有记载的历史中的每种意识形态都有反对的声音。为什么我们会有所不同?”

“但是我们——”皮尔斯停下来,那句短语‘凌驾于历史之上’在他舌尖枯萎,“你再说一遍?”

“好好想想。”卡夫卡有些难掩脸上的不耐烦,“你不可能没有想过把自己推崇为一位变态的神,对吧?谁都知道,每个人都想过的。在宇宙播种生命,创建自己的科学帝国,在隐生宙的深处建立一个跟它竞争的星际文明,并在斯塔希斯注意到之前利用它入侵或分离地球——诸如此类的事。并不是说这么想就是犯罪:当一个完全沉浸在唯我主义中的特工,认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时,问题就开始了。若反对派已初具规模,情况则更糟。”

“但我——”皮尔斯停下来,整理一下思绪,继续道,“我以为这从来不会发生?自我监督不就是一种充分保障吗?”

“小伙子。”卡夫卡摇摇头,“很显然你心怀善意。而且,自我监督在多数时候确实充分地发挥了作用。但不要被毕业典礼上的安全剧给骗了:失败模式确实存在。我们给你布置了大量的监视任务来混淆视听——当然,这些都会全部进行复写。一旦他们提交了报告,我们就会进行覆盖,这样一来,未来的你便对他们没有任何记忆——但你不可能一直监视自己。而且,行政管理上也出了一些问题。你不仅是自己行为的最佳监督者,还是最清楚如何能更好地腐化自己的人。人无完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独立在外的内务部。特别是在有反对派参与的时候,必须有人协调事情。”

“反对派?”皮尔斯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眼睛审视着卡夫卡,“他们是谁?”你想让我出卖谁?他想知道,我自己吗?卡夫卡肯定不会忽视他与希日的那段过往,现在已经埋在改写过无数次的尘封的书页下了吧?

“等你遇到他们,就会知道了。”卡夫卡苦笑了一下,站起身,“到我楼上办公室来,我会让你看看为什么我要求你来执行这次的任务。”

卡夫卡的办公室占据了这栋建筑的整个顶层,要抵达那里,得乘坐一台嘎吱作响的格栅电梯,费力地从宽大的电梯井中升上去。皮尔斯跟着卡夫卡走出电梯,上面很暖和,但并没有热得令人厌烦。“门是自动感应的。”卡夫卡警告说,把一只手保护性地挡在门把手上。里面隐藏的腺体在一层模拟黄铜的薄膜下等待着,随时准备将毒液注入粗心入侵者的手掌。“门:允许皮尔斯特工进入。一般防御:接受皮尔斯特工的标准特工权限。现在你可以跟我来了。”

卡夫卡将门大敞开。里面,一排排有棱有角的写字台横贯整个房间。每张桌后的高脚凳上,都坐着一位穿着深色西装的卡夫卡,持笔不停地在账簿上写着什么。一位初级来访者(一个没有被门把手、地板或墙纸当场杀死的访客)或许会对书页上不断变化的笔迹和蜘蛛网般的图表目瞪口呆,它们随着历史书籍的重新书写而不停改变,并推断出数字报告。皮尔斯可不是初级访客,而他在手机里搜索、调出房间里正在进行复写的次数时,还是感到衣领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你真的是把控制中心物尽其用了。”他冲着远处卡夫卡的背后说道。

“这是史前德国的主要协调节点。”卡夫卡将双手背在身后,驼着背,在桌子间踱来踱去,“我们已经足够接近斯塔希斯历史的开端了,干预起来较为棘手——我们必须保持连贯性,不能简单随意地进行编辑。”干预史前历史应该是没有风险的:如果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野蛮人冻死在冰川上,没有记录下来,那么对深层历史的影响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规则并不固定,干预还是会有风险:例如,一位时间旅行者射杀了德国皇帝,或以其他方式破坏了通往斯塔希斯的非历史线,它或许会将整个未来变成一个复写本。“我们正在调查的这个人,对斯塔希斯和史前时代的分界表现出了危险的兴趣。”

其中一个埋头苦干的卡夫卡抬起头,有些恼怒地皱起眉,“你能把这人带到别处去吗?”他问。

“很抱歉。”皮尔斯的这个卡夫卡异常谦卑地回答道,“皮尔斯特工,这边走。”

卡夫卡把他领进一间房,那里是布置得像精算师的隐居之处。皮尔斯问:“你们自己是不是也面临着时代错误的风险?像这样处理多重任务,如此接近真正的卡夫卡的数据?”

卡夫卡在那张厚重的橡木桌后坐下时,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我采取了预防措施。并且,知道账簿内容的人越少越好。”他指了指桌前一张又小又硬的椅子,“请坐,皮尔斯特工。现在,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你和特工兼学者亚罗的关系。事无巨细,如果你愿意的话。”他把手伸进抽屉,拿出一个智能记事簿。“我这里有一份你们的书面通讯记录,接下来让我们一条一条地看一遍……”

柏林的葬礼

审讯持续了三天。卡夫卡甚至懒得将记录从皮尔斯的回溯时间线上抹去:很显然他是想表明,想越过内务部可不是明智之举。

后来,皮尔斯离开了酒店,在柏林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陷入了神经衰弱般的恍惚。

卡夫卡相信我吗?信还是不信?总体来看,应该是不信任的:他对他的盘问冷静且有条不紊,主要是针对亚罗情书的确切含义(对皮尔斯来说,这已经是几十年尘封的回忆了),这是一种羞辱,一种情感上赤裸裸的搜身。他知道,卡夫卡明白他与亚罗的调情不过是年轻时的轻率行为,也知道卡夫卡很清楚(并容忍)他越来越绝望地在寻找自己与希日的历史被重写的那个点,而这些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抹去你生命的一切意义。对于皮尔斯来说,感到无能为力是一种全新且令人震惊的体验,毕竟他已经享受了很长时间的自由:这一切就好像回到了他加入斯塔希斯之前的生活,半饥半饱,在一段有趣时代的阴影中惊恐地躲躲藏藏。

还有就是,任何与内务部的接触都会引发他的被害妄想。我现在被监视着吗?他边走边思索着,一个为内务部工作的幽灵监视员,还是别的什么?他很肯定,卡夫卡要是不安排一个人监视他,那才是疯了。如果亚罗被调查,那么他自己肯定也被怀疑了。毕竟,连带责任是反间谍活动的首要法则。

一种折磨灵魂的压抑感渗入他的骨髓。自从他在图书馆的搜索变得日渐疯狂之后,这种模糊的暗示就已持续了好几个月。但卡夫卡安静又古板的调查方式不知怎的让他越来越确信再也见不到希日,也见不到马格纳斯和利安了——就算找到他们,内务部严酷审讯灯的刺眼光芒在他脑海中投下的阴影,也会将他们驱逐进更加遥远的非历史中。

因此,他踌躇了。

文明就像一张厚重的毯子铺在这片土地上,皱巴巴地挤在灰蒙蒙的五层楼公寓街区和浮夸冰冷的商业场所之间。它们的柱子、门廊还有屋檐四下膨胀蔓延,宛如多情的街鸽一般自大。这座城市在夏天的热浪中汗流浃背,街道上恶臭的马粪和盘旋的苍蝇为刺鼻的煤炉烟增添了一股酸涩。

还有其他人与他分享这条街道。这里有一名小贩推着手推车卖苹果;那里有一对夫妇并肩散着步。皮尔斯沿着大街旁的人行道慢慢地走着,他穿着救生服,大汗淋漓,尽可能在商店的遮阳棚下躲避夏日无情的阳光。他让手机导航引领着他的脚步,甚至有些沮丧地想知道自己能否找到回家的路。他可以永远在历史世界的虚无中流浪,永远无所适从——尽管斯塔希斯和他们精心培育、无所不在的监视工具已经牢牢钉住了构成历史的事件序列,但历史是一块复杂纠缠的编织图,许多线层层穿梭叠加,被重新染色,并在最终的图案里被剪裁掉……

这种气味是他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的第一条线索,扑鼻的甜甜花香和依稀记得的违法的兴奋感让他的心怦怦直跳。掩藏记忆的流沙逐渐褪去:我知道这种味道——

他的手机震动了。“不要表现出你察觉到了震动。”有人在他脑子里用乌雷姆语轻声说道,“他们盯着你呢。”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对手挽着手漫步的夫妇走在他前面。那是她的气味,熟悉的花香,但是——“你在哪里?”他发出讯息,“现身吧。”

手机再次嗡嗡震动起来,像一只被困在他肋骨里的愤怒黄蜂。“有监视者我是不会现身的。去这个地方等我。”叛徒的声音说着,一个地点在他脑海的角落里辟出了一小块空间,“我们会去接你。”会面地点在几公里外,一所在夜间臭名昭著的公园:在一处肮脏淫乱之地搞一场地下接头。

他尽可能不去盯着她看。这很可能是她,他想着,并试图把三十年来的记忆拼图摇身一变,变成与刚才瞥到的十九世纪末的礼服以及宽檐帽相匹配的东西。就在他们拐进一条居民区的街道时,他脑子里也拐过一道弯:内部刚刚审问了我关于亚罗的事。

“你已经告诉我们了。快走。剩下的交给我们。”

皮尔斯的手机没了声响。他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已经看不到那对散步的夫妇了。他张大鼻孔嗅了嗅,寻找熟悉的香气余味,但它也消失了。毫无疑问,他们根本没有来过这里,毕竟他们是斯塔希斯,不是吗?

在手机内置提示的引导下,皮尔斯慢慢向公园走去。他放松肩膀,双手背在身后,好像在享受安静的午后漫步。但他的心在怦怦直跳,胃里一阵翻涌,就像肚子里藏着一颗拉了线的手榴弹。你已经告诉我们了。快走。剩下的交给我们。他脑子里盘旋的叛徒的声音带着某种致命的愤世嫉俗。他们盯着你。这是一位自封为神、狂妄地想要阻止历史洪流的变态,还是卡夫卡警告过他的神秘反对派?这是无法估量也无法容忍的事。我可能会踩进陷阱里。皮尔斯思索着这个念头,立即开始激活手机里的宏库,这是他为这种不可预测的情况编写的。正如主管曼森不断提醒他的那样,合理的被害妄想是避免进一步遭遇心脏水蛭和不那么愉快的医疗干预的关键。

皮尔斯穿过街道,沿着一条运河走过几个街区,然后过了座桥,走向公园的林荫道大门。草丛斑驳的阴影中传来嗡嗡声,像无数被踩坏翅膀的蝴蝶在扑腾。在现实边缘的窃窃私语宛如遥远天边的一道惊雷。这段历史——在第一个监控全面普及的社会出现前的一个多世纪,在斯塔希斯所宣称的历史开始之前——微小且重要的方面还有机会改变。于特定时间、特定地点会出现什么人,这事情谁都说不准,可是不能把这种说不准就当作颠覆性事项:缺乏决定性因素使他的选择具有了一定的灵活性。

一穿过公园大门,皮尔斯便触发了一道宏指令。步履间,他踏过一座斯塔希斯的地下储藏室;在冰壳从北德平原褪去之前,这里已经尘封了十亿年。它已彻底废弃了一个多世纪,自皮尔斯之后也有至少十年没人再使用它——皮尔斯设置好监控器,耐心地铺好线路以确保自己有安全逃离时间。他在那里耽搁了近三个小时,从库存充足的货架上挑挑拣拣,并发送信息给一个还不存在的大陆工厂订购所需物品。他还从长贮产品配给袋里吃了一顿冷餐,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以面对即将到来的会面。

尾随他的观察者可以看到一丝颤动;他走完这段路程时,救生服变得更重,布料摸着更硬,肩膀被隐藏的重量微微压弯了。还有些其他的变化,部分发生在内部,或许观察者会看到,但是:剩下的交给我们。他把手伸进口袋,不停地眨着眼,直到瘙痒消退。平视显示器已布置就位,正在对全景进行扫描并增强。他召唤了观察者,在陆地上盘旋:隐形、静音,只有神经连接至他的中心。去他妈的卡夫卡小游戏,他愤怒地想,都去死吧。在隐生宙那间没有记录的储藏室里待的三小时,让他有时间从沮丧转变为愤怒。我要知道答案!

那一天很热,可公园里人还是很多。有年轻女人、家庭教师或是女仆,推着她们资产阶级雇主的婴儿车;有翘班的文员或白领;还有逃课的中学生。这边有一位扫大街的清洁工,那边还有个拿着手摇风琴的怪人,在他身后的几名流浪汉正在分享一瓶杜松子酒。在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中央,一个华丽的石头底座上支撑着一台有四扇黄铜面的时钟。皮尔斯跟着手机的指引走着,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同时他的危险探测器也在扫描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人不在此处——他的手机又响了。

“你爱上我的那家酒馆叫什么?”一道熟悉得令他痛彻心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跟野禽有关,在卡内格拉,红鹅或红鸭之类的——”

“三秒内进行硬接触,”他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打断,“做好准备,听到指令迅速趴到地上。就是现在。”

周围出现刺眼的深红色威胁标志,皮尔斯一头扎向路边草地。救生服在他扑倒时膨胀了起来——领口变大、旋转并笼罩了他,衣领周围那些类橡胶圆锥体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头炸毛的豪猪。公园的人数在一秒钟时间里翻了倍,棱角分明的金属数字在四周闪烁。随着时间不停跳动,时间之门不停地开合、关闭,吐出一件件凶险的货物。皮尔斯努力控制住痉挛的肌肉,在袭来的无人机相互锁定发射导弹和激光时,触发了隐蔽程序。

“发生什么了?”

“复写本伏击!硬……”

在干扰器干扰以及一些胡乱、随机的干扰下,信号猛然中断。皮尔斯开始打滚,,趁着救生服开始反干扰,翻身坐起来。这太疯狂了,他想,震惊于眼前的暴力袭击,他们不能指望隐藏——

天空变成了闪电般的白紫色,他周围的草地开始冒烟。

温度迅速升高。他的衣服开始被瞬发辐射脉冲灼烧,身下的地面打开,他掉进了黑暗中。

复 活
你的军队

你看到大地吞噬掉皮尔斯时,松了一口气——你终于看到你的一个迭代逃出生天。不过情况依旧十分危急,让你丝毫没有喘息机会。如果内务部一开始就使用作战无人机和轨道X射线激光器的话,战斗升级到何种地步才会算完?他们到底是多想抓到你?

看样子,他们势在必得。

到大清洗阶段时,后果会相当严重。非历史可没有余地对德意志第二帝国的首都发动核突袭。家庭教师和手摇风琴演奏者的遗体在广岛原子弹爆炸的余烬中瞬间扭曲、爆裂。时钟的四铜面散发出红色的微光,你们十几个人穿着抗高热银色战甲出现在视野里时,时钟已融化在了地面。你的战斗无人机回声大军呈扇形向四周扩散开来,在与敌军交火的同时,通过瞬间打开的时间之门向遥远未来的冰冻深渊疯狂倾泻热量。“提取完成。准备撤离。”你的手机提示。这个版本的你的迭代标签是一组天文数字,数以百万计。这不仅仅是一次复写本伏击:这是在一场可怕的非历史海啸中,对整个塔木德 进行重写、注解、尝试提出悖论,最后再将它们一口气全倾倒在脑袋上。

你将抓住未来自己的元数据,跳向一扇时间之门,到达一片疏散区,漂流在红木星北极上方的轨道上。未来近十亿年的时间里:你衣服的肩膀和脚踝处的火箭推进器猛然发动,等到飘浮起来,你会抓住第一次热浪袭来时产生的一闪而过的马赫波,你会以内务部的名义,借它来拆除和粉碎学校、医院、教堂、公寓,房屋以及商店。

他们没法找到这个疏散区。他们也不会揭露控制中心的真相,更不会发现反对派的真相——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会确保这一点。

你从两脚之间往下望去,看着木星上层大气中橙色和奶油相间的混乱漩涡。你的盔甲在冷却时发出砰砰声,你会静待星际跟踪定位器锁定你的位置,你的脑子里除了一片宁静的满足感外,什么都没有。这是对你出色工作的嘉奖:从内务部的掌控中提取你的主要节点。在某个时间点上——几百亿年前——复写战争仍在继续,你的虚拟军团正和卡夫卡玩一场绝望的骗局游戏:但你已经赢了。剩下要做的就是,在去卡夫卡法庭的路上,巧妙地把替身插入非历史,准备好告诉内务部你想让他们知道的事。然后,在卡夫卡复写战斗区域并恢复历史的正常流动之前,在柏林的废墟中精心策划撤军并撤离。

你的衣服发出轻微的提示音。“扫描完成。”它宣布,“加速开始。”推进器将短暂地启动片刻,调整你的方向,让木星消失在你身后。然后它会再次启动,把你推向庭院,以及正在建造的三十公里长的星舰,还有亚罗。

他得到了你的女孩

我还活着,皮尔斯想,接着又确认了一遍,我还活着?四周一片漆黑,有些分不清方向。他嘴里一股金属味儿,浑身都疼。

“我在哪儿?”他问。

“你得等等,让我们把你从里面弄出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含糊。而他惊讶地意识到,这不是从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你遭遇了电磁脉冲攻击,衣服烧坏了。你逃离得很及时——只承受了几希沃特的辐射。我们为你准备了一张床。”

什么东西从一旁推了一下,他奇怪地感觉自己坠向了一旁。“我在自由落体吗?”他问。

“当然了。尽量别动。”

我不在地球上,他意识到。这很奇怪,他已实际访过数百个具备不断变化的大陆和生物圈的行星,但他过去从未离开过地球。它们都是盖娅 的各个方面,是斯塔希斯称之为所有可能的地球中因果纠缠的切片。

有人拽住了他的左脚,一阵寒意袭上皮肤,他的脚趾抽搐了一下。“很好,继续保持。如果疼就告诉我。”他头上的罩子让话音听起来依旧含糊不清,不过他好歹知道从哪儿传来的了。卡莉,一个安静的女人,是他前一届班的见习。他紧张起来,令人窒息的恐慌感涌上心头。“嘿,亚罗!他很紧张——”

“别动,皮尔斯。”亚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也很模糊,“你的手机离线了,它也受到了冲击。卡莉是我们这边的,不会有事的。”

你可没资格告诉我这个,他愤怒地想,但她的声音确实产生了预期的效果。所以,卡莉也是他们一伙的。难道斯塔希斯的内部已经腐败透了?老实说,考虑到他自己的贪欲——或许已彻底没救了。他试着放慢呼吸,但残破的救生服逐渐变得闷热起来。

更多的部件从他的皮肤分离,他开始感觉瘙痒得厉害。重力的缺乏让他有些想吐。

最后,眼前的面罩裂开并漂浮起来。他对着强光眨了眨泛泪的双眼,试图看清眼前的一切。

“卡莉——”

漂浮在他面前的球形无人机的智能皮肤上有她的脸。一群青铜色的七鳃鳗在它后面忙碌地游动着,担心着这件已经报废且有轻微放射性衣服的碎片。更远处,一堵由暗蓝色三角形组成的墙像盘子一样弯弯曲曲地围绕着他,上面好几个地方被洞穿了。

“尽量别说话。”卡莉的无人机说,“你吸收的辐射剂量足以致命,我们必须立刻把你送到医务室。”

他的喉咙很痛。“亚罗在吗?”

另一架球形无人机从他身后的某个地方飘进视野。它的脸是希日的模样。“我的爱人?你一净化完我就去看你。敌人总是试图乘虚而入:他们眼下不会让我来见你的。坚强些,大人。”她笑起来,但眼角担忧的皱纹出卖了她,“我为你骄傲。”

他试图回答,但他的胃似乎有别的想法,想要造反。“感觉。恶心……”

有人用冰冷的嘴唇吻了吻他的后颈,眼前的世界消失了。

随着一阵断裂感传来,皮尔斯恢复了意识,仿佛时间根本没有流逝:有人把他的意识关了又开,就像他父母曾重启的一台不听使唤的电器。

“亲爱的?皮尔斯?”

他睁开双眼,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然后清了清嗓子。一切感觉异常正常:疼痛全都消失了。“我们不能再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他背后的床升高,“希日?”

她的衣着对霸权主义形式来说简直令人发指(不是说不合时宜或不暴露),但她绝对是他的希日。她凑过来狠狠地拥抱他时,他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屈服了,绝望的堤坝在解脱的浪潮中崩塌。“他们怎么找到你的?”他靠在她肩上,享受着她怀抱的安全,“他们为什么要恢复——”

“嘘,皮尔斯。你还生着病——”

他抱住她。“我还没好?”

“他们隔了整整半个月才让我见你!他们把你身上的救生服剥掉的时候,你浑身都是烧伤!你到底做了什么?”

皮尔斯思索着这个问题。“某件我本来同意做的事……临时改了主意……”

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直到好奇心打败了他。“我们在哪里?我们在什么时间点?你从哪儿弄来的那件连体衣?”

希日叹了口气,依偎得更紧了些。“说来话长,”她平静地说,“我仍然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现在,肯定是真的。”他理智地指出,“但或许在一段时间内不是。但我们此时在哪里?”

她稍稍缓了缓。“我们在木星轨道上。但不会在这儿待太久。”

“但我——”他停下来,“真的?”

“他们断开了你的手机,否则我可以给你看。殖民舰队,还有船坞。”

他惊讶地冲她眨眨眼,“怎么给我看?”

“我们都有手机植入,在这里。”她眼里闪烁着开心的光芒,“这不是你所熟知的那个斯塔希斯。”

“我猜到了。”他咽了咽口水,“你在这里多久了?”

“自从——”她呼吸有些急促,“两年。两年多。”

他轻轻抓住她的右手,拇指抚过手腕背面光滑、柔软的皮肤。她由他抚摸着。“我也差不多,”他又咽一口唾沫,“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们策划了这一切。”

“哦,但确实是他们干的。”她紧张地笑起来,“他说他们不希望我们失去同步,离得太远。”她的手指抓住他的大拇指,紧密而温暖。

“‘他’是谁?”皮尔斯问,尽管他觉得自己知道。

“他曾是你,曾经是。这是他告诉我的。”她的手突然握紧,“可他不是你,我的爱人。你们完全不一样,丝毫不像。”

“我得见见他。”

皮尔斯试着坐起身:希日紧紧抓住他,把他拖着躺下。“不,还不行。”她嘶吼道。

皮尔斯怕伤到她,停止了挣扎。他的手臂和腹肌感觉出奇强壮和有力,就好像它们从未受伤似的。

“为什么不行?”

“亚罗学者让我出面进行调解。他说你会想与他对质。”一提到亚罗的名字,她便紧张起来,“关于很多事,她都是对的。”

“她是哪边的?”

“她和他是一伙的。”希日有些犹豫,“这让我花了好些时间适应。一开始我还出过洋相。”

他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我理解。”皮尔斯琢磨着自己平淡的反应,“你知道我认识她很多年了。而如果他是我想的那个人,那他从未与你结过婚,对吗?”

“没有。”她靠着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你打算怎么做?”她低声问。

皮尔斯望着天花板笑了笑。(天花板很低,没有任何装饰——如果他需要提醒的话,这便是另一个信号:他没有回到霸权国。)就目前而言,重新找到她的震惊和喜悦让他如释重负。

“孩子们在哪儿?”他强迫自己问道:最后一道测验。

“我把利安留给了保姆照看。马格纳斯不在这里,去了舰船上的学校。”她表情慢慢流露出关切,“他们长大了许多:你想不想——”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会有时间重新认识他们的,我确信。”她伸出手横过他的胸膛,紧紧抱住他。他抚弄着她的头发,暂时感到一阵心满意足,但又悲哀地意识到一切都将发生改变。“但请告诉我一件事,你到底想对我隐瞒什么?”

我的国度

“很高兴见到你,皮尔斯。”王座上的人说道。他愉快地笑了笑,但显得很疏远。“我想你一直过得不错。”

皮尔斯已经明白,真正的古人和普通人不一样。“你还记得你曾是我吗?”他问道,凝视着眼前这个人。

宝座上的人挑了挑眉。“你不想知道吗?”他指了指房间另一边连接他指挥台的桥。“你可以靠近点。”战斗无人机和身着制服的仆从恭敬地退后,给皮尔斯留出一段安全距离。

他过桥时尽量不往下看,但还是没忍住偷瞄了几眼。木星的风暴在脚下疯狂地旋转肆虐。在带他来的那架低速穿梭机上,他透过哑光玻璃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便感到一阵恶心——显然抓他来的人想让他确信自己离家很遥远。一块淡蓝色水银盘遮挡了这颗星球的视野,这块水银盘来自他见过的最大的时间之门。它无视规则,以一种荒谬、令人愤慨的存在维持着打开的状态。

“我为什么在这里?”皮尔斯质问道。

他冷笑一声,“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你就是我。”皮尔斯耸耸肩,“一个经验更丰富、更年长的我,还有些桀骜不驯。”他们给他穿上了斯塔希斯特工的正式阅兵长袍,而不是更符合此地的黑色连体衣。这是个微小的细节,迫使他感到格格不入。再说了,这衣服连口袋都没有。为了反击,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一些荒唐的事上。黑色连体衣和锃亮的靴子,在一艘太空船上?看来这里的某些人怀有戏剧性的幻想。“而你现在抓到我了。”

年长的那个自己有些僵住了。“我们需要单独谈谈。”他眼睛扫视过正殿,“你们都退下。”

皮尔斯扫视四周,正好看到最后一位人类观众的身影闪进非历史中。他回头望向王座。“我希望我们能保持这份礼节,”他温和地说,“你已经有了你所需要的全部筹码,而我在你的掌控之下。”瞧,一切都如此的显而易见。甚至从一开始就毫无疑问。这位冷酷无情的古人,以其宛如照镜子般熟悉的面容,假装的温和,以及对迎宾者的选择清楚地表明了皮尔斯的处境。皮尔斯能做的就是礼貌地露出自己的喉咙,祈求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我把你从那些人渣手里救出来,可不是为了再把你扔出去。”——他年长的自己似乎有些恼火——“尽管你在她身上看到的……”他摇摇头,“你在这里很安全。”

皮尔斯翻了个白眼,“哦,真的么。我想,如果我拒绝接受你强加给我的任何小提议,你就会放我走,是吗?而不是找回观众,用一个从不失手的我再试一次?”他迎向王座上男人的目光,突然感到一阵汗毛倒竖。

“不,”王座上的人顿了顿,说:“没这个必要。任何你没要求我让你做的事情,我都不会要求你做。”

“哦。”皮尔斯思索了一会儿,“不过,你是反对派的,不是吗?而你知道我不是。”他诚实地补充道:“暂时还不是。”

“我告诉过你他会这么说的。”亚罗说道,出现在他身后。皮尔斯猛地回过头。她冲他点点头,但对王座上的人露出了笑容,“他年轻又天真烂漫,对他好点。”

王座上的人点了点头,“他没那么天真,我的夫人。”他皱起眉,“皮尔斯,你割断了你自己复写本的喉咙,他与你分离开来也就数秒时间。毕竟,你加入了斯塔希斯。但你真的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你有时间思考你曾经的所作所为,生活会变得更加容易吗?军队派他们的年轻花朵去杀人和送死,而不是派年长的和愤世嫉俗的人是有原因的。我们给那些杀人越多越得心应手的人取了个名字:‘怪物’。”

他抬起一只手,“椅子。”台上出现一对座位,面对着他——钻石雕刻而成的幽灵浮雕,适合造物主使用。“我认为应该由你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向亚罗建议,“我不确定他是否会相信我。他还未从创伤中恢复过来。”

“好吧。”亚罗感激地坐进她的椅子,接着瞥了一眼皮尔斯,“你最好坐下。”

“为什么?”皮尔斯满怀期待地坐了上去。

“因为,”——她冲年长的皮尔斯点点头,他回以冷笑——“他不仅仅是反对派的一员:他是我们的领袖。所以内务部才会像一群蚂蚁一样盯着你。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得不把你揪出来,带到这里。”

“放屁。”皮尔斯交叉手臂,“这不是你必须要抓我的理由。你已经抓到他了:我猜我是个复写本或第一次暗杀行动的残留物。所以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是说,此时此刻?”

亚罗有些慌张,“皮尔斯……”

年长的他前倾身体,一只手放到她膝盖上以示安抚。“让我来?”他看着皮尔斯的双眼,“反对派并非——你或许已经弄清楚了——与斯塔希斯毫无关系,我们都是其内部成员。斯塔希斯已破败不堪,皮尔斯,它正漫无目的地朝着时间尽头漂流。我们有一个备选的生存计划。内务部的任务是维持内部准则,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反对任何结构改革。他们改写了你妻子所处的时代,因为他们发现了我们可能成功的证据。”

陌生卫星上残存的、被遗弃的城市,慢于光速的巨型殖民星际舰队——这些都只是斯塔希斯统治集团内部的政治斗争吗?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他们对外太空毫无兴趣。”除非有威胁到人类的生存,他们才会加以处理。

亚罗摇了摇头,“我们不这么认为。他们对外太空非常感兴趣——确切地说,是对让我们远离外太空非常感兴趣。”她深吸一口气,“你在图书馆查阅的时候,有没有找到任何涉及外星定居的历史记载?即便我们已经把地球改造了成千上万次,对太阳进行开采,重新排列气态巨行星,建造黑洞,并把整个恒星系统从其原在的星系中撕扯出来?”皮尔斯摇摇头,有些不太确定。“我们建立并摧毁了数以千计的生物圈,塑造了大陆,我们的数量超过了宇宙中的恒星数——但我们却从未扩张蔓延至其他太阳系!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但我们与我们的星球共同进化,我们不适宜在其他地方生存——”皮尔斯停下来。我们可以进行使其地球化的改造,我们还有时间之门,他意识到。即使我们在指定时间之内只能打开一个虫洞终端,但我们重建了太阳,我们还绘制了1000万光年内每一颗行星的地图。“是吗?”他有些哀怨地问。

“现在的地球上有一个科学帝国正在繁衍。”王座上的人说,“他们已经研究这个问题一万两千年了。我们给他们带去了探测舰的报告,他们说这是可以做到的。在过去的六个世纪里,他们每年都建造并发射一艘殖民飞船。”他皱起眉毛,“我们从文明诞生之初就有了那扇大门,阻止内务部发现和覆盖我们在这里的行动。从官方角度来看,我们正处于一段休耕的时代,这个系统应该无人居住并且也不适宜人居住:我们在第一次计划重新播种前就搬了进去。不过他们从不放弃,迟早会注意到我们,并会开始想方设法绕过我们设置的屏障寻找另一条入口,也就是我们带你穿过的静态坠落。”

“他们找到了会怎样?”皮尔斯问。

“六百个有人居住的世界会死亡,这还只是开始,”亚罗轻声说,“如果你喜欢委婉的说法,可以称之为非历史——但你觉得你的毕业杀戮是假的吗?”——她皱起鼻子吸了吸气——“不像你的妻子和孩子,殖民世界的居民是不可能通过图书馆恢复的。”

“那六百个行星只是种子库,”年长的他插话道,“一个宏伟的开端。”

“但是为什么?”他问,“他们为什么要……”他停下来。

“斯塔希斯与历史无关,”亚罗说,“历史或许只是这个组织存在的理由。但事情的原本真相是,斯塔希斯与权利有关。和其他任何组织一样,它是为了自己而生存和发展,并不是为了它所承担的任务。管理委员会——这很令人难过。但自从有斯塔希斯以来,就一直是这样。”

“我们救你是因为我们非常需要你——我的第一次迭代,或者说是我们能得到的最接近的版本。不管有没有卡内格拉的暗杀伏击,”王座上的人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把我们从历史的死亡之手中解脱出来。”

“但到底——”皮尔斯垂下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的手机。”他缓缓说,“它坏了,但你能修好它。你拿走了它,对吗?”

亚罗慢慢点了点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她问。

重新播种

《宇宙交替简史》

幻灯片 1.

我们的太阳系处于斯塔希斯掌控下的第一纪元。

大陆板块崩裂、飘移,蹭着地幔的表面疾驰而过。海岸线上的灯光闪烁,随着文明的兴起和衰落,每隔上千年便会明灭周转。太空中,由谷神星的岩石内核建造的轨道动量转移机器人开始循环往复,缓慢地向地球输送能量,把它拖离逐渐变亮的太阳。

幻灯片 2.

快照:一些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

我们放大一段一万年的片段,这只是地质学时间尺度的一眨眼。在那之前的数百万年里,地球是安静的,从科科斯板块 和纳斯卡板块 交界处喷涌而出的岩浆让它的大陆陷入一片黑暗。但现在,灯光再次亮起,它们是散落在夜间半球那块陌生大陆上的璀璨珠宝。不同寻常的是,它们并不仅仅局限于地球表面——三条钻石项链般的光带环绕着地球,缠在地球同步轨道的赤道之上。在它们之外,地球和月球之间的L1拉格朗日点 ,漂浮着一扇异常大的时间之门,宛如一个发光的巨大胃囊。

当地的居民似乎有些惶恐不安……

幻灯片 3.

从木星轨道的角度看去,异常现象正在扩散。一些较小的木星卫星已经不见踪影:木卫十四和木卫五消失了,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蚕食木卫六。一团较小物质组成的金属云团集在木卫二的轨道上,针尖大小的光点在表面闪烁。

与此同时,动量传输体的数量正在减少,它们原本简单的设计被各种扭曲的形态和目的所取代。这种新工具仍然由轻型帆提供动力,它携带着奇特的机器,可以从太阳风中收集能量并作为反物质储存起来。太空船穿梭其中,像极了蚜虫农场的蚂蚁。当它们向木星延伸时,会收获并储存其慷慨的馈赠,然后再掉头返回水星。

在围绕木卫二运行的数百颗金属卫星中,有些散发着红外波长,它们的温度大约接近三百开尔文 。相对于太阳系的行星尺度,它们非常微小——也就比火星的卫星稍大一点。但它们是那群充满梦想的类人猿所建造的最大工程结构之一:比城市更加巨大,也比金字塔更加均匀。而且它们很快便会开始移动。

幻灯片 4.

三千年过去了。

地球再次陷入黑暗,荒无人烟。因为人类——一如既往——已经灭绝。木星轨道上那些伟大的作品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巨大的舰船已经不见踪影,船坞早已脱离轨道,消失在这颗气态巨行星的混乱大气漩涡中。而那些畸形、扭曲传输体已被拆解,并恢复到它们本身的用途上。

五颗小卫星消失了。缓缓愈合的凿痕彰显着木卫一和木卫二上巨大的采矿工程遗址。但当斯塔希斯给地球重新播种时(六十七万年后),木卫二的冰壳正缓慢地再度凝结,工业的痕迹被渐渐掩盖。或许在那之后的几千年人们才会注意到。

幻灯片 5.

两千万年过去了,星系慢慢被一束相干光 照亮。这是有人居住的世界之间,通信交通所产生的浪费能源。

第一代殖民地早已陷入衰老和消亡,第三代和第四代也是如此。在第一代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口繁荣起来——但这已经足够了。那些存活的人会大量繁殖。行星很常见,陆地岩质天体也并不稀罕,甚至一些更奇特的类型(液态巨行星、围绕红矮星转动的潮汐岩巨星和其他)也很适合人类居住。在没有行星的地方,生命的发展更加艰难,容易突发灭绝事件:没有人能在太空殖民地的文明崩塌中幸存下来。但是,外星环境地球化的改造工具和技术是众所周知的,而且也在不断发展最佳的实践做法。许多居住者已经适应了他们新的栖息地,以至于几乎辨认不出他们是灵长类,甚至是哺乳动物。

幻灯片 6.

三十亿年过去。

两朵闪闪发光的、仿佛拥有生命的巨大云层相互穿透,这是一场壮观的协同飞行,星球的舰队在无尽的虚空中相互交错。冲击波轰鸣着穿过气体云,数以百万计质量的巨大、转瞬即逝的新星像鞭炮一样被点燃引爆。星爆的确非常宏伟。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有人居住的世界是安全的:成群结队的动量传输机器人,数量之多无法计算,在事件发生前后工作了数百万年,指挥了最近的遭遇战。紧急的群居规则和事先制定的周密计划已经操控着殖民地避开高危险区域,将褐矮星作为阻尼器和缓冲器来重新引导失控的恒星——两个星系正在交互,因为不断扩大的感知范围现在涵盖了整个本星系群。

在这个纪元,地球已不再有人居住。但珍贵的时间之门仍然存在,它是镶嵌在奇异的人造世界里一个玄奥而深奥的枢纽,指挥和编排着这个世界的舞蹈。

现在,在不断扩大的智慧泡沫中,存在着一亿种文明,每种文明的平均人口高达数十亿。他们已经达到了斯塔希斯的最终人口数量级,而他们的年龄还不到斯塔希斯人的千分之一岁。宇宙似乎已经开始苏醒。

幻灯片 7.

水晶球里乌云密布……

最善意的谎言

他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两旁尽是灌木丛和攀爬的藤蔓;还有几棵矮树生长在潮湿难闻的土丘上。这条路似乎是由古老的砂岩铺成,上面布满乳白色方解石般的缝隙:表象从来都是不可靠的。

“你把我当猴儿耍呢。”皮尔斯说。他像往常一样背着手,与她保持一臂的距离。

“我没有!”她的否认与其说是愤怒,更多是受伤,“在他,也就是你,招募我之前,我不知道这件事。”她的靴子蹭到一块岩石,石头像颗烂牙般歪向草丛:一群小虫从她脚旁窜过,没人注意。“在你被抽调去做——做其他事情的时候,我还在受训,和你一样。”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分钟,上了山,绕过一个曲折的拐角,然后走下一道嵌在低矮山坡处的阶梯。

“如果这只是简单的内部调整,那为什么内务部不全面叫停?”他问,“他们肯定知道谁牵涉其中……”

“他们不知道。”她摇摇头,“你使用手机请求打开时间之门时,你的手机不会说,‘顺便说一句,这个迭代版本的皮尔斯是反对派成员。’我们所有人都曾顺从过。如果他们抓到我们,可以追溯我们的历史,撤销我们陷入分歧的种种情况。而有时我们可以抓住并分离他们,把他们放入一个充满怀疑的环境里。如果他们开始撤换每一个被怀疑有不忠诚思想的特工,就会引发一场政治迫害,瓦解斯塔希斯:我们不是那种会乖乖滚蛋的人。因此,他们坚持控制、疏远家庭和其他固定的参考点,共谋参与暴行。他们的目的是在不忠思想萌芽之前就将其扼杀。”

“嗯。”他们来到一个岔路口,旁边有一张被青苔侵蚀得脏兮兮的石凳,“那么,是你策划了这次暗杀行动吗?”

“不是我。”她试探着坐到长凳一边,“那绝对是内务部干的。他们在追杀他,不是你。”

“他——”

“你的迭代从未在霸权国待过,也从没见过希日。他最终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许多不同的思想,并在有利的情况下再次遇到亚罗——”

皮尔斯在她说话时缓缓转过身,但他看向的每个方向都没有地平线,只有一堵整洁的迷宫墙逐渐向顶上弯曲。“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失控了。”

“是的。”她变得专心致志起来,摆出了那张讲师的脸,“所有为某个目标而成立的组织,都迅速挤满了把自己的角色本身视为目标的人。内务部是二次增长。他们一旦成功,斯塔希斯将不复存在,只剩下内务部,每个人都永远在监视自己,试图保留一个单一的结果,不允许任何人问为什么……”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说得通。皮尔斯一边思索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坐到长凳另一边。他没有看向她,“我见了伊马德和莱拉,希日的父母。他们怎么活下来的?每个人都杀掉了自己的祖父母,这是进入斯塔希斯的唯一方式。”

“你是怎么熬到毕业的?”她转头看着他,眼里闪着泪光,“你有时反应真的很慢,皮尔斯。”

“什么——”

“亲爱的,你不必遵守他们让你做的事。腐败行为,利用共谋的暴行将新招募的人捆绑在一项事业上:这是应内务部的要求,在培训协议中后期加入的条款。这甚至可能是反对派最开始怨声载道的原因。我们有机会弥补我们的错误——甚至可以回到过去,撤销错误;尽管我们已经毕业了,但仍然可以不进入斯塔希斯。特工有时会这么做;在他们已精疲力竭、无法继续时,他们会隐匿、逃跑,切断自己的所有联系。这就是为什么没有特工负责你所在的霸权时期。他们抹去了与斯塔希斯的历史,深深地隐藏了起来。”

“你说‘他们’。你是不是想和他们的行为撇清关系?”他轻声问道。

“不是!”现在她听起来有些生气,“我从不后悔。她也从不后悔。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隐瞒真相——那么,如果你知道你亲爱的希日,你孩子的母亲,是反对派的卧底,你会怎么做?”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肘,凝视着他,寻找一些他无法表达的真相。

“我……不……知道。”他肩膀垮下来。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被自己的其他实体监视,你宣誓为内务部效力,向卡夫卡报告,”她指出,“诚实并不可取。除非你能保证,从你被斯塔希斯招募起,所有那些幽灵般的实体都能共谋保守秘密。”

“这就是为什么,早在学院时期——”启蒙时刻总是令人震惊难忘的。那是第一次看到亚罗的嘴,宽厚而性感,唇色浅淡,还有他的反应。他望向长凳对面,看到她点头时眼里的光亮。“我永远不会背叛她。”

“根据终极图书馆的记载,这种情况不止发生过一次。他们可以让你背叛任何人,只要他们的爪牙控制住你的时间够早。预防它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你被招募到斯塔希斯的整个过程重写一遍——从一开始就用一个不忠诚的冒充者取代那个被征召的年轻的你,或者干脆拒绝邀请,转入地下。”

“但我是我,他是他。确切来说,我并不是他。”

她松开了他的胳膊,“亲爱的,除非你愿意成为他。”

“我是你的爱人吗?或者他是?”

“这取决于你想成为哪个版本的你。”

“你是在告诉我,从根本上说,只有我撤销他们让我做的事,我才能脱离内务部。”

“有一项协议,”她说着望向别处,“我们可以重新激活你的手机。如果你不想的话,你不用重新加入斯塔希斯。殖民舰船上有泊位等着我们所有人……”

“但这只是用一种具体的命运来交换另一种,不是吗?在空间而不是时间中扩张。

为什么这比解放机器、将所有可用的时间带宽转换为类时计算,以便看看机器中的人工智能预言家和上传的幽灵是否是真的有意义要好呢?”

她奇怪地看着他,“你知道你自己有时候有多古怪吗?”

他哼了一声,“别担心,我不是认真的。我有分寸,如果我不做我们讨论的这件事,上面的他会生气。因为卡夫卡有那么多天真、忠诚还潜力无限的年轻的我可以派去执行监视任务,不是吗?”皮尔斯深吸一口气,“我真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选择。而这正是令人痛苦的地方。我曾希望反对派愿意给我比卡夫卡更多的行动自由,仅此而已。”他感受到皱得仿佛葡萄干一般的指关节像幽灵般握住他十几岁的手腕,教他如何投掷出抛物线。他觉得,这是他欠爷爷的: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一个不受绝对历史束缚的有自由活动空间的宇宙。“我回来时你还会在这里吗?”

她沉重地凝视他,“之后你还想见我吗?”

“当然。”

“那么,回头见。”她微笑着站起身,离开了。

他盯着她似乎坐了很长很长时间的地方。但他试图回想她的脸时,只能看到两个人,希日和亚罗,重叠在一起的模样。

与现在告别

在斯塔希斯二十年。死亡不计其数,许多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由那些自封的神下达的冷酷命令。这些命令滋养了一颗不再平静的良心,而这颗心的主人知道自己本能变得更好,甚至依旧有机会变得更好——只要他能解开自己命运的戈尔迪之结 ——在它被捆起来并由那些他厌恶的人交给他之后。

简而言之,这就是你,皮尔斯。

你身处荒凉的十字路口,周围有你的爱人和盟友。哦,在你命运的关键时刻,你是如此孤立无援。说实话,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无数的路摆在你面前,你身后还有未走完的路:你到底想成为谁?

你见过更年长的自己,一个处在阴谋中心的人形机器;如果卡夫卡得逞,这场阴谋将永不存在。而你也将与希日渐行渐远,而决裂的根源就是她对斯塔希斯的绝望。你可以用无情的、全新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生活。只要你愿意,就能发现它的欠缺之处。你甚至可以纠正你的错误:让爷爷起死回生,删除你年少时害怕的谋杀噩梦。你可以随时离开谋杀的无限循环之道,退出游戏或重新加入并赢得胜利——但你最近开始提问,规则是谁制定的?

你想成为谁?

你站在黑暗中,膝盖深陷在铁轨边的沟渠里,雪无声无息地落在周围。夜幕下,一个年轻人孤独地走在光之群岛之间。一名猎头者暗地里跟踪着他。而另一位青年内心充满恐惧,耳中满是谎言。他的袖子里有一把刀,口袋里揣着一个鹅卵石大小的机器,而你知道他打算干什么,清楚会有什么结果。你也知道你需要做什么。

现在,轮到你开始创造历史……

【责任编辑:贾 钦】 3kL/zkxTrUCFGhwSYJvkFBeTow7K1Rw499iTPpHlYrPlIR1vbV+pK6RZXndEuq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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