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裔美国作家李允夏是斯坦福大学数学系的高才生。他亲口承认,他的故事都是受数学的启发写出来的。靠着这独一无二的灵感来源,他的作品入围过雨果奖、星云奖,两次获得轨迹奖,还登上过《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单。咱们的读者也见识过他写短篇的风格。曾经刊登的《星舰与寺院猫》《狐火,狐火》《欲望之币》都结合了科幻、奇幻两种类型,另外还杂糅了一丝东方色彩。这一篇《盆景星舰》也是如此。
每艘星舰的中心,都有一株盆景。它被安放在星舰的指挥花园里,提供能驱动星舰的魔法。
慧知道这件事的时间比她拥有自己名字的时间还要长。眼下,她在名为“科罗尼特”的星球上,是萌芽之夜圣殿的一名学徒,也是第八位得名“慧”的人。所有学徒都会被命名为慧、朝日或薰,直到他们通过入殿仪式,或离开圣殿去找寻自己的命运。慧八世接受了这种安排,正如她对圣殿的传统几乎照单全收——只有一条除外。
圣殿的学徒背景各不相同。他们中有些来自行星贵族大家,被送到这里学习圣殿技艺,巩固家族和圣殿的联系;有些则是朝圣者,苦苦求索此处秘辛。但绝大多数还是像慧这样的人:难民,孤儿,无处可去的尘世儿童。他们别无选择。如果圣殿的盆景树愿意接受,他们就会留下来。仅此而已。
大多数时候,慧还算喜欢圣殿的日常。无论是耙平花园——那里满是从金属及哀伤之地搜刮来的河石——还是将蛛网连同蜘蛛一起收集起来,挪到户外专为它们而设的雅致树丛里,她都很乐意去做。清晨,她伴着钟声起床;夜里,她低声吟诵冥想词,如雨声细簌,蝉和蟋蟀奏响的乐声也总是使她萌生笑意。即便她算不上最了不起和最细心的学徒,也绝不会是吊车尾的那个。圣殿的祭司们很少有机会责备她。
慧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但当树木向她敞开怀抱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过去的十年里,她一直在学习圣殿的知识。如今她体态已俨然如成熟女子,不过每每年龄大些的学徒抛出橄榄枝,邀请她参加掺杂着诗歌和亲吻的违禁游戏时,她总是笑笑,却不说话。她的心已经属于盆景树了。
今天,她一如既往照料了自己的三株盆景。在进入圣殿第一年时,它们便被托付给了她。如果她做得够好,如果这些盆景足够成熟,符合标准,她就会得到提拔;她将获得圣殿的神职。那正是她所期待的命运。
第一株盆景从土壤中向上拔起,上面布满藤壶,边缘缀有海葵,在芬芳的空气中舞动,仿佛在梦想着海洋和以太,仿佛在渴求孕育万物的生命之水,以及众神吞吐的纯净精华。它散发着盐、海草和狂野旅途的气息。有时,慧会想象自己赤脚在晶莹剔透的黑沙海滩上奔跑。盆景乖巧地长成了鹦鹉螺的形状;大到足以填满慧的双手,小到足以装进星舰的指挥花园。她不必再修剪它,也无须再调整用来控制长势的麻绳及树枝编成的笼子。
若不是因为有着化石的斑纹,第二株盆景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被人当作一棵真树;从树液色的琥珀颗粒到松针的香气,它应有尽有。慧小心翼翼地将化石模具放入其中;盆景的表层上镶嵌着三叶虫和氨虫的全息图像——祭司们的历史讲座中讲到过,她喜欢听历史,因为她自己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半透明材质上的环形就像树干年轮一样,显示出它历经的岁月。与第一株盆景一样,它温顺地生长着,从不抗拒她对它做的计划。
第三株盆景——第三株盆景不一样。这株盆景摇摇晃晃,似乎在应和看不见的风,以及远方黑洞漩涡碰撞时涌起的冷冽潮汐。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它就像一块黑色蛋白石;只不过表层满是细如发丝的裂痕,每一缕都透露出抗议和颠覆的意图。它新生的部分宛如利刃,割锯着麻绳,像一只不安分的动物一样对笼外世界虎视眈眈。每当其他学徒看到第三株盆景灿烂蓬勃又桀骜不羁的姿态时,都会摇摇头,小声嘟囔同情的言语。
慧对她的三株盆景都很关心,但她是由祭司而非父母抚养长大,没人说过她不能心怀偏爱。她最喜欢第三株盆景。她欣赏它的野性,以及它不满足于按照她的规划生长的模样。慧自己执行那规划都不大情愿,半心半意的——它们都以牧师那里学到的关于美和实用的正统戒律为基础。
这就是慧暗地里痛恨的那条规则:你必须控制盆景,不能让盆景支配你。当她修剪第三株盆景的刀状新枝时,她经常想到这一规则;当她与它斗争时,它也与她搏斗。在隐秘的内心深处,她渴望放任盆景自行生长,看看它会变成什么模样——但她不敢。
至少,在大使们到来之前,她不敢。
大使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到来的,乘坐一艘有着冬天颜色的船。慧不是第一个看到它的人,但也不是最后一个。那时,她正穿着大衣,在外面和其他几个学徒一起铲雪:有另一位慧,几个朝日,还有一名沉闷的薰。他们起初以为,出现在圣殿上方的巨大苍白物体是某种下雪的新兆;这意味着,若要保持圣殿道路畅通,还有更多工作要做。
“那是一艘船!”辨识出来者何物时,慧惊呼出声。这一认知狠狠地击中了她。船的形状很怪异。它在月光下泛着寒冰的银色,新雪的白色,像冰柱一样光滑,如黑夜一样冰冷且残酷;一个笼罩一切的庞然大物,印证着虚空永无止息的黑暗统治。
学徒们沉默地拿着扫帚和铲子站立着,看着巨船降落在一道斜坡前,大使们鱼贯而出。充斥慧脑海的不是那些伟岸严肃的大人物——他们穿着光滑的白色套装,拿着银色的枪——而是那些肯定生长在飞船指挥花园里的盆景。难道某位祭司培育了一株盆景,给了它寒冬般的饥渴,恶狼般的贪婪?为什么一名传授沉思与和平生活乐趣的祭司,会故意创造一株如此暴戾的盆景?
在圣殿的十年里,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星舰;但她第一次站得如此之近。
这不对,慧想。我们的盆景不可能服务于这种东西。
大使有四位,一个不吉利的数字。慧记得,四意味着死。从来没有人会照料四株盆景。这数字通常是三或五,有时是七,代表幸运;罕见的情况下,有人会照料九株,因为这个数字能安抚反复无常的狐妖。但从来不会是四。
最高的那位大使似乎是他们的领袖。她的头发上戴着一顶镶有闪亮白色宝石的冠冕。“我们是来自战舰‘寒冬毁灭号’的大使。我们有事情要和圣殿的祭司们商量,”她说,“带我去见他们。”
“我带你们去。”慧八世说,好奇心压倒了她。她没打算问大使为什么没有自报姓名。她只考虑了一瞬——或许是对方名头太大,区区一个学徒不配知道。
她握着她的扫帚,坚定地走在从小走到大的熟悉道路上。大使们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完全没有左顾右盼,全神贯注于面前的目标。他们的脚步声不大,但也不算安静。
圣殿的主楼在前方拔地而起,主楼柱子上描画着花、真菌和叶子的图案,弯曲的屋顶被雪覆盖,还留有过往冬日的许多记忆。慧走上台阶,来到巨大的双扇门前,敲了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她开始等待。
“把访客带进来。”长老一香的声音传来。
慧打开门,鞠躬示意大使们进入大殿。他们鱼贯而入,仍然不看左右。在他们的正前方站着一香,她穿着生丝长袍,颜色像黯淡的阳光。她站在一束光中,光彩照人,宛如女王,长发没有束缚,垂落到她的鞋跟处。
“慧,”一香说,“给客人端茶。”还不等慧再次鞠躬并退到大厅外,她又说:“你们来早了。”
慧去厨房取茶,但她很想听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当她带着装有水壶和五只杯子的托盘回来时,一香和大使正冷冷地相互打量。在一香的示意下,慧为五个人都斟上了茶;出于她所接受的圣殿等级观念方面的教诲,她把第一杯茶敬给了长老。
最高的那位大使发出一声不满的尖利噪音,“你的学徒不明白这次会议的意义吗,长老?”慧习惯的是圣殿规范,而不是她从未访问过的更广大的银河系中的政治礼仪。她把眼睛转向一香。长老当然会告诉她该怎么做,以及该听谁的。她感觉到,就连她的这个动作也让客人很不高兴。
“我会指导她的,”一香说,一如既往地平静和隐忍,“慧,你认为我们客人来访的目的何在?”
除了有关她的第三株盆景的事情,慧从未学会撒谎。一香刚才说客人“来早了”,她据此给出了下意识里最简单的猜测,“他们想要星舰树。”
“‘要’,”最高的大使说,语带惊叹,“是我们在保护你们的世界不受侵略者和海盗的侵扰;我们理应得到一些回报。特别是现在,战争正威胁着全星女皇的家园。”
我从未听说科罗尼特有海盗,慧差点说出声来,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如果大使所言非虚,海盗确实到不了她所在的这个世界。令她不安的是,一直以来,她都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圣殿及其周围景致,还有使她能专注于盆景的宁静。哪怕还是孩子时她也从未想过,获得这一切也可能要付出代价。
一香亲切地抚摸着慧的肩膀。“你没有给自己倒一杯。”她说。
慧抬头看了看长老。“我可以晚点再喝。”她回答;她不想坦白自己其实很渴。在圣殿工作的日子已经使她习惯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匮乏。
最高的大使没有理会她们的交流,其他人则在彼此之间不安地喃喃低语。她接着说:“光荣舰队已经被不光彩地打败了。我们有必要组建一支新的舰队来代替它,好让女皇收复属于她的东西。”
“许多盆景还没有成熟,”一香说,“由此组成的舰队会变得杂乱无章、不守规矩,容易滋生大大小小的叛乱。”
“区区盆景而已,我们可以控制。关键在于数量要足够。”
慧斗胆开了口:“战败之后,战舰内的盆景会怎么样?”
最高的大使的目光转到她身上,“它们的牺牲是必要的。它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这个答案告诉了慧需要知道的一切。
一香的眉头皱起来,“你的新舰队将无法媲美光荣舰队,光荣舰队是奇迹的产物。如果我们的造物只被用来给战舰的尸体注入生命,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关心的是美,”最高的大使说,“但是,美丽有其时,战事有其时。”然后,她注意到了慧,“你有可以收获的盆景,对不对?”
谨慎,慧的脑后有一个声音在低声说。她不想说谎,只鞠了一躬,没有将不诚实的话宣之于口。
无声的服从姿态让这位高大的大使感到满意。最后,她屈尊啜饮了一口茶。根据经验,慧知道这茶浓郁的滋味会停留一阵。大使说:“你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准备收获。‘寒冬毁灭号’将带走每一株成熟的盆景。”
他们舰船的名字恰如其分。“你们的船怎么能装下所有的盆景?”慧问道,她对圣殿里生长着的盆景之多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
“是啊。”高个儿的大使说,可这算不上回答。
“你可以回去履行你的职责了,慧。”一香说,语带几分圆滑。
慧再次鞠躬,退出了大厅。她此刻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来拯救她的盆景,而且她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神父都举止持重,不会说闲话(或者他们是在假正经),但其他学徒却没有这种顾虑。他们簇拥着慧,询问细节。当她想到圣殿的戒律和原则,开始支支吾吾时,他们就彼此讨论不休,大讲他们各自版本的会议场景,猜测会议的目的:大使想在圣殿里培养女皇的一个孩子;大使是来捐赠稀有的香薰和纯净的木头的;大使正在协商于另一个世界建立一个新的圣殿,它将会是这个圣殿的女儿。
慧保持沉默,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与她通常日常做工时的真实笑容完全不同。
第一天是最糟糕的。之后,其他学徒开始偷听神父的谈话,慧就没那么抢手了。
没过多久,一香的命令就使圣殿及其居民陷入混乱。“为收获做准备,”她说,“如果有哪株盆景需要修剪,需要被强迫、被关进笼子,那就动手吧。没什么时间用来搞仁慈或培育了。做任何必要的事情,让女皇得偿所愿。”
这周之前,慧对女皇并不上心;她几乎不记得女皇的存在。她为什么要在乎呢?她一直觉得女皇与纯粹的树木艺术,与穿梭于群星间的船舰的工程学毫无关联。女皇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中享受众人崇拜;在遥远的星星周围发动战争。
然而,并非“毫无关联”。慧永远也见不到的女皇已经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慧的生活连根拔起。
第四天晚上——象征着死亡的数字——慧从宿舍里溜出来,带着一袋从厨房偷来的食物和她的工具。她很看重数字的含义。盆景也是如此。一二三四,终结的预兆,它们会对此做出反应的。
慧在学徒生涯中学会了一些小魔法,用于宵禁后偷袭厨房很是方便。其中一个魔法能够助她隐匿,让她比黑暗中的老鼠更难引人注意,比藏在角落里的一小堆种子更不易受到关注。即使碰见祭司视察,这魔法也会保护她不被看到;但祭司正忙着处理大使们的要求,他们没有在看。
她跪在过去十年一直照顾的三株盆景前。“我不会,”一轮弦月半明半暗的光影下,她在低声说道,“我不会放弃你们。”
第一株盆景用大海和潮汐的声音对她喃喃低语,“我将去往你指引的地方。”
第二株盆景用木头和风息的声音对她轻言细语,“我将去往你指引的地方。”
第三株盆景伸出锯齿状的尖刺,要砍向她的手。慧轻松躲开,她已经习惯了它的野性。它用一种听起来像虚空和胜利的声音对她说:“我们是你的心的三重化身,慧八世。放我们自由,我们会带你离开女皇和她的大使,抛下她的新舰队,从她恶毒的征服愿景中逃脱。”
听到这话,慧脸色一冷。第三株盆景具有侵略性,它将成为一艘战舰完美的心脏。她无法想象它落到大使这样的人手中,会造成怎样的破坏。
慧带来做事需要的工具:剪子和锯子,大小不一的切割器和钳子。它们放在她腰间的一个小袋里,牵制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就像她在后悔一样。现在还不算太晚。她可以按一香的吩咐——按一香对整个圣殿的吩咐——履行她的职责。把第三株盆景紧紧地捆住,让它的抗议声渐渐消失,成为一段语带怨意的淡去记忆。
多么容易啊,又多么艰难。泪水刺痛了慧的眼睛,因为她想到自己用十年时光照料这些盆景,用草药混合物喷洒它们消灭害虫,修剪有瑕疵的叶子,鼓励它们长得漂亮又美丽。
“你们说将去往我指引的地方,话倒是容易,”慧说,“但我们要去哪里?”
“我会跟着你。”第一株盆景说。
“我会跟着你。”第二株盆景也说。
它们的顺从像一把刀子,直切入慧的心脏,就像她在过去十年中使用的切割器一样。只有作为培养者的她才能收获它们。否则,她猜想它们会和祭司对抗。它们如此柔韧温顺,正如她应有的那般,论及程度却也并不超过她本人——她把自己修剪成了圣殿传统想要的模样。“没有地图。”她绝望地说道。
“给我们自由,”第三株盆景说,“我们来制作一张地图。”
这句话让她下定决心。慧拿起了最大的一把剪子。她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工作着,从少女时代起她便被训练如此行事。毕竟,如果把工作做砸,忤逆之举也就没有意义了。
从大到小,从小到大,她顺着绳结和封边切割捻线和软绳。当她这样做时,记忆像迁徙的鸟儿一样在她的脑海中飞过。她回想起在圣殿的第一天,当时祭司看起来非常高大,似乎能触到雷鸣之处;他们第一次允许她准备茶水;她第一次被茶水烫到舌头;她听其他学徒讲述关于行星海盗和比鲸鱼还大的空间站的故事。不过,她没有留意,因为她不关心外面那个广袤狂野的世界。那个世界与树无关,她当时是这么想的。
我该留意听的,慧心想。她对圣殿外的世界兴趣缺缺,这使她成为一名优秀的学徒。她没有预料到,有一天她竟会需要抛弃这个身份逃跑。
头两株盆景轻松便被取了出来。她把它们连根拔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根部,用帆布温柔地包裹住它们。她向它们保证,我要给你们的是星星,而不是女皇执旗将军的暴政。
第三株有些难办,因为它不知道什么叫屈服。实话实说,如果它变得温顺,她反而会担心。她挣扎着解放它,到一半时,一个影子落下雪地,踩在先前留下的脚印上。
一香站在那里,裹着一件毛边大衣。她夹杂着灰丝的头发在风中拂过,但慧已经感觉不到风了。“我为你那部分收获而来,”她说,“很抱歉。但为了保护圣殿,我们别无选择。女皇的舰队可能已经元气大伤,但依然足以将我们化为灰烬。”
慧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应该早点意识到计划进行得太顺利了。“长老。”她开口,然后停下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抗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她说不出口。
但她反抗的证据就在面前:两株盆景树被包裹起来,准备运输;第三株盆景树部分松开,甚至现在还在反抗剩余的束缚,就像一只被困的凶猛老虎。
“我明白,”一香说,她声音平静,让慧血管里的血液都冻结了,“这是我们说服你履行职责的唯一方法。向必要之事低头是件难事。你有资质成为一个不错的祭司——不是最好的,但也不会是最差的。没有必要放弃你的未来。”
“‘职责’,”慧说,颤抖着,剪子在她的手上沉甸甸的,“你不能强迫我把它们交出来。”
“你以为我是平白无故当上圣殿长老的吗?”一香说,“我知晓学徒无法想象之事,我能唤动风和季节之轮。我可以让月亮从天上坠落,令山拔地而起耸入云霄。”她的声音堪称亲切,“一个学徒阻挡不了我。”
慧本可以攻击一香,让这个傲慢的人大吃一惊,但她没有这样做。慧发誓要遵守圣殿之道,而一旦盆景成为战争的武器,这里所谓的平和将变得毫无意义。一香和祭司们可能是伪君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慧也要是。
相反,慧不顾一切地砍断了第三株盆景的所有束缚。盆景发出了得胜的尖叫。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被诅咒了,圣殿里的每个人,以及外面的一百万个世界,大概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第三株盆景周围冒出黑紫色的光芒,一股风围绕着它,尖锐如鞭,带着冬天的气息。它长得有慧那么高,充满棱角和愤怒。慧反应过来,抓住前两株盆景,躲在第三株盆景凶狠的枝条后面。
大地在一香和慧之间裂开,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若是看到头顶的天空也崩裂开来,慧也不会感到惊讶。迷乱她双眼的不是光,而是咆哮着的土地的纯粹漆黑。
“在这个世界之上,你无处可去,”一香喊道,“你无法逃脱圣殿正义的惩罚。”
“在这个世界之上,没错。”慧回道。盆景把她的手臂塞得满满的。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跳了下去,裂缝在她身后合拢。
慧不停往下落。
她落了很久,但时间又好像分秒未逝。她内里很痛,仿佛有人把她分成了三瓣。疼痛持续了很久。
她跌落到土壤和蠕虫的迷宫之下,跌落到沙子、化石和挤压的石层之下。最后,她落入了世界本身熔化沸腾的心脏。这些东西带来压迫感,但都没有伤害到她。
“我希望能拯救所有的盆景。”慧解释说。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唇舌,但在这个充满泥土和阴影的地方,做伴的三株盆景足够了解她。“然而,自由的只有我们四个。”四本该意味着终结,她曾想象过,而不是这种未尽的折磨。
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她是真的在哭,还是只是产生了幻觉,以为脸颊上有水,就像山洞里的寒露?“甚至连我们也没有自由,”她说,“我太自私了。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有时候,”第三株盆景用有如利刃和静电的声音说,“拯救自己就是拯救那些对你重要的人。”
另外两株盆景没有反驳它。
“现在这里是我们的指挥花园,”慧说,这个想法在她心中激荡,“整个世界就是我们的星舰。毕竟,还是有一条出路的。”
慧向下跳,这次——她飞了起来。在科罗尼特深处,她不再有眼睛、嘴巴和四肢。她有树的环形心脏,有树的分形根系,有树的三重灵魂。她是科罗尼特熔岩之心中的脉搏,是在它的指挥花园中游走的气息。
慧漂浮在中心,科罗尼特不再是一个星球,而是一艘按她的意愿移动的星舰。她以一艘星舰的直觉,感觉到了“寒冬毁灭号”及其他舰队的存在。
她沿着一条路线出发,它将带她离开女皇和她的大使们,女皇和她溃败的舰队,来到未被征服的星系的宁静之地。在那里,再没有人会利用盆景进行战争。
再也没有谁听说过科罗尼特,或者它的盆景星舰,除了那些能听懂叶子和光的语言的人。
【责任编辑:钟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