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会客厅是一个新栏目,将不定期邀请深受读者欢迎的科幻作家来《科幻世界·译文版》做客。欢迎读者朋友们参与,希望我们邀请的哪位作家,或者想到哪位作家解答什么样的问题,均可发至邮箱37229605@qq.com。
采访者:姚海军 受访者:金草叶 翻译:春喜
本期请来此做客的作家是来自韩国的金草叶:
金草叶,1993年生,生物化学硕士,毕业于浦项科技大学化学系。韩国文坛近年来最受瞩目的女性青年作家。
2017年,金草叶凭借短篇小说《馆内遗失》和《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荣获第2届韩国科幻文学奖中短篇大奖和中短篇佳作奖。
2019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这部小说集获誉颇丰,由韩国各大出版社、权威媒体选为年度图书。许多韩国读者因为金草叶开始接触科幻小说,这为韩国科幻开辟了新的可能。
2021年,金草叶的创作迎来井喷式爆发。除多部短篇小说集外,她还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地球尽头的温室》,这些作品均获耀眼成绩。如今,金草叶已成为韩国科幻界无出其右的领军人物。她以堪比艺术的文字,塑造着这个时代的独特风景。
《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封面
姚:金草叶小姐你好!在《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即将与中国读者见面之际,很高兴能与你谈一谈科幻和你的这本小说集。我主编的“世界科幻大师丛书”已经出版了包括罗伯特·海因莱因、阿瑟·克拉克、小松左京等世界各国重要科幻作家的代表性作品二百多部,你是第一位作品被收入这一丛书的韩国作家,而且,你也是入选这一丛书时最年轻的作家。当然,《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被入选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事实上,当我阅读完这本书的译稿,几乎难掩内心的激动,它是我非常喜欢的那种科幻小说,不仅有足够的惊奇感,还引人沉思。它改变了我对韩国科幻的粗浅认识。我相信中国的读者也会有相似的感受。
我很想知道,这本小说集出版后对你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改变吗?
金:小说出版对我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出版第一部小说集的那段时期,我是一个职业前景没有保障的新人作者,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必须决定继续全职写作还是放弃。如果第一部小说集没有成功,我可能会放弃全职写作,回到研究岗位或者从事其他职业。即便如此,我也会继续写小说,但创作下部作品的时间可能就会推迟了。得益于很多韩国读者的喜欢,我能够立即集中精力创作下部作品,并延续我的职业作家生涯。
另一方面,写作的日常生活本身并没有发生太大改变。我和以前一样,每天读书、写作。出版第一部小说集之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发生改变的是内心的确信与安定感,我确信有人正在等待我的文字。
姚:你曾说小说集《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是你带着“希望这些故事一定要被读到,哪怕只有几个人”的想法创作的,你怎么看待“自我表达”与“分享”的关系?
金:我认为根本的自我表达在一定程度上是以分享为前提。试问,会有多少人想在无人岛上自我表达呢?在世界某处肯定会有那种人,但我不是。我记得自己开始写作的瞬间,就已经把读者放在了心里。那时的读者是父母和老师。长大以后,读者群扩展到我的朋友、博客网友、大学校友等,现在写作时则想象着完全未知的读者。人们阅读我的文字,以他们各自的方式解读、感受和共情,对我来说也是写作的最大快乐所在。但我想表明的是,这并非写作的全部。自我表达完全属于作家,分享却是离开作家之手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最珍惜的作品有时可能并不是读者心目中的第一名。尽管如此,我对那些作品的珍惜依然不变。而且,如果作家的“第一名”总是成为读者的“第一名”,那也很无趣吧。
姚:你是怎样开始科幻小说创作的?
金:我正式开始练习写小说是在大学毕业、研究生入学的那段时期,当时我需要一种新的兴趣爱好。
刚开始练习写作时,我并不认为自己一定要写科幻。我尝试过各种类型,还写过根本无法归为任何类型的作品。不过,我曾有那么几个尝试写科幻的契机。第一个契机是所在大学的科幻征文活动。我读的大学只有理工科,经常举办科学文化作品征集活动。当时,我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科幻小说。第二个契机是在我练习写小说的时候,韩国开始举办面向新人作家的科幻征文活动。与大学里的征文不同,通过此类活动可以出版小说,正式走上作家之路。在练习写作时尝试了创作各种类型的作品,我认为科幻最适合自己。我的专业是科学,也喜欢科学,所以对我来说,科学是展望、解读世界的框架。我的观点是,大多数现象(不仅是自然现象,还包括人类的心灵、情感、记忆)的解读都是以物质为基础。科幻就像是以我的世界观为基础的文学类型,创作科幻比创作其他类型的作品让我更加舒适自如。
姚:你像很多科幻作家一样,小时候就读过科幻吗?有哪些作品对你走上科幻创作之路产生过影响吗?
金:十几岁的时候,我是《神秘博士》(Doctor Who)系列剧集的狂热粉丝。上高中时,我在自习时间没有学习,而是偷偷看《神秘博士》。这个系列剧集非常精彩,它包含了复杂而充满魅力的时间旅行情节和各种科幻主题,展现了浪漫与离别、广袤的时空、对死亡的恐惧等。很多科幻小说当时在韩国已经绝版,无法经常接触到,但我记得自己读完斯坦尼斯瓦夫·莱姆的《索拉里斯星》之后惊叹不已。此外,我在高中时期也偶然读过韩国科幻作家们的小说,比如裴明勋、金宝英、郑昭延等人的作品。当时,韩国的科幻作家并不多。但是在读过少量作品之后,我深受冲击。竟然存在这么有趣的作品!
读大学时,我很喜欢玩有科幻背景的各种游戏,比如《辐射》(Fallout)、《生化奇兵》(BioShock)、《无主之地》(Borderlands)系列等。
我认为这些作品都对我成长为科幻作家产生了一定影响。正式开始练习写作之后,我才接触到那些被称作“科幻经典”或者同时代著名科幻作家的作品。虽然与小时候读过无数科幻小说的幻迷作家们经历不同,但这么晚才探索科幻的世界对我来说也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姚:能否请你谈谈你心中优秀科幻小说的标准?或者说,你认为科幻小说最重要元素的是什么?
金: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回答。以前,我认为“打破认知的感觉”是最重要的标准。例如,主人公在某个瞬间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其实只是一个口袋,口袋外面存在着更大的世界;或者理解了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的人物、揭开了奇怪现象的秘密等。所以,我当时的作品结构以推理为主。我现在依然对那种“打破认知的感觉”最为着迷,但想法略有改变。最近,我认为对优秀科幻小说的评价标准可以不止一个,甚至可以非常多样化。例如,小说中没有吸引人的谜题,只是平实地展开叙事,但如果能够如实地贴合人物的情感或者展现美丽的场景,我认为也是优秀的科幻作品。可以是先有对优秀科幻作品的判断标准,然后认可符合这些标准的小说,也可以是打动心灵的科幻小说以各自的方式拓展着“优秀科幻小说”的边界,对吧?因此,我也对自己的小说制定了多样化的标准,努力尝试着各种方法。
姚:《如果无法以光速前行》这本集子让我感到惊艳的,是你对每一个“如果……会怎么样?”问题的解答都做到了在科学和人文意义上的双重圆满。对你来说,一篇科幻小说成形的过程,是先有一个引人联想的问题,还是一个感动人心的故事呢?
金:二者都有。以《馆内遗失》为例,我首先将“图书馆内部遗失比外部遗失更难找回”的想法与“‘思维’图书馆”的创意相结合,然后提出问题:“那么,在‘思维’图书馆里遗失的人是谁呢?为什么那个人明明存在于这个社会,却被视为不存在呢?”关于母亲和女儿的故事,则是后来的想法。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是想象着坐在航空站的老人的孤单背影开始的。老人为什么等待一艘不会来的飞船?她要去哪里?当各种尝试都受挫时,老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从这样的场景和故事出发,延伸至“什么样的科幻题材会讲述老人的故事呢?”。后来,我产生了“老人在超光速航行的模式转换过程中落伍”的灵感。
无论从哪方面出发,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构思的故事中是否有能够打动读者心灵的地方。如果还没有想到那种场景,完成这篇小说的时间就会推迟。有趣的创意固然重要,不过留下余韵,让读者直面难以摆脱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创作目标。
姚:小说集《如果无法以光速前行》深化了很多科幻主题,我特别喜欢其中的《光谱》,它写出了相互理解的真正困难,不仅创造出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还让我们联想到今日日渐分崩的世界,成为一种当下的隐喻。你能谈一谈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吗?
金:《光谱》首次发表时的题目是“养育我的主人死太快”。如果宠物比人类活得更久会怎么样呢?人类和宠物交换身份会怎么样呢?这个故事始于这样的灵感。我想刻画人类和外星生命一对一地建立非常私人的关系的故事,而不是集体与集体的邂逅。我想表达存在于人类与宠物之间无法具体定义的非性爱的爱情形态。路易的感官与人类不同的设定,是因为当时我正在阅读关于感觉的科学类非虚构作品。我想描绘的是,如果某种生命体和人类在视觉、听觉等感觉方面只能分享一小部分,那种生物和我们的沟通会出现多少错位。就像我们无法理解猫狗的语言那样。即便如此,使用不同语言的两个生命体之间似乎存在着非常短暂的理解,不过这很少见,而且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做到。
姚:有消息说《光谱》正在被改编成电影,可否谈一谈相关情况?
金:关于电影改编的推进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因为《光谱》的电影改编由金宝拉导演全权负责。我认为它已经脱离作者之手,成了导演的全新作品。我非常喜欢金宝拉导演的电影,所以也和读者们一样激动地等待着。
姚:在这本书的编辑过程中,我曾荣幸地向你在中国的同行推荐这本小说集中的另一篇佳作《共生假说》,中国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读后回复说:“金草叶编织出了让我们沉浸其中回味无穷的想象世界。”这篇小说的创意非常奇妙。它的灵感是怎么产生的呢?
金:很开心作家刘慈欣读了我的短篇小说。我真的很喜欢作家刘慈欣的短篇《圆圆的肥皂泡》。
写小说的时候,我一般会组合多种创意。《共生假说》的第一个灵感来自科幻小说中常见的工具之一“万能翻译器”。如果发明了万能翻译器,对养育孩子也会有所帮助吧?不过,将万能翻译器用于婴儿时,却发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哲学性对话。此外,我当时正在入迷地阅读林恩·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的《生物共生的行星:进化的新景观》(Symbiotic planet : a new look at evolution),作者在书中提出了“内共生学说”。现在大多数人不难接受的内共生学说,起初却被看作非常激进的理论,这一点很有趣。我们人类毕竟是自恋的物种,具有过度赞扬人性的一面。于是,我进行了反向思考:如果人性其实来自外星呢?由此延伸的过程中,我突然想到了可以将这些创意融合在一起的柳德米拉行星的形象。就这样,写下第一句并不难:“柳德米拉·马尔科夫有一段记忆,关于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然后,我只用三天就完成了整篇小说。
姚:这本小说集收录了7篇小说,为什么以《如果无法以光速前行》为整个小说集命名?这是一篇深情的小说,有些伤感,包括其他作品,也有伤感的成分。伤感,是你想象中的未来的情感基调吗?
金:这是责任编辑的选择。我认为这个题目太长,读者可能记不住,但编辑确信《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更好。所以,我遵从了编辑的意见,后来也发现这的确是最佳选择。当然了,我和编辑都很喜欢《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这篇作品,但我觉得以此为小说集命名并不是因为最喜欢这篇,而是这个题目总括了本书收录的全部七篇作品。
我喜欢把悲伤的情绪和其他矛盾的事物结合在一起。悲伤而幸福,悲伤但强大,悲伤却直面。我认为,在这些情况下,生活中的美好瞬间会闪闪发光。如果我们现在的不幸与幸福交织,悲伤、喜悦与寂寞共存,我们的未来也差不多吧?但我更想关注人类在未来宁愿承受悲伤也要去往某处的意志。
姚:能请你为中国读者介绍一下韩国科幻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吗?
金:韩国科幻是韩国目前最受欢迎的小说类型之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前几年,韩国文学界对科幻不太友好,却也有坚持创作科幻的作家。2020年以后,新生代科幻作家们吸引着大众读者的视线。虽然(科幻小说)最近才开始广受关注,但是新生代作家们也深受韩国上一代科幻作家们的创作方法的影响,也继承了他们的批判性思维。因此,可以称作韩国科幻独到之处的特征延续至今,虽然规模较小,但形成了非常活跃的创作环境。根据书店的统计报告,最近几年韩国科幻市场每年都在大幅增长。未来我也想向中国读者介绍一些很有魅力的韩国科幻作品。
姚:还有什么想对中国读者说的话吗?
金:几年前,我开始以科幻作家的身份创作小说,津津有味地阅读了不少同时代中国科幻作家的作品。韩国在不断出版作家刘慈欣、郝景芳以及中国年轻作家的科幻合集。通过这些科幻作品认识到的中国,让我感觉新鲜、陌生而亲近。我希望我的作品也能给中国读者带来陌生而又亲近的感觉。很开心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故事相识与交流。
姚海军:让我们共同期待中国的读者对这本书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