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福特(1955- )是《科幻世界·译文版》的老朋友了。大家对他的故事风格想必有一定印象,有《仙子工厂》《寒山》等一系列比较典型的奇幻;有《甲壳城》《千眼》这样有些另类,又充满了美国七八十年代怀旧风格的作品;还有些时候他喜欢炫技,在故事中设置大量留白,像《词娃娃》《圣物》。下面的短篇正是这种类型。杰弗里·福特的留白不同于其他作者——不是没有结局,而是给出了结局,但又有一些片段需要读者去想象。
十月末的午后,阳光依旧残留着一丝温热。六十五岁的盖瑞和六十二岁的海丝特坐在花园后面的绿色塑料长凳上,喝着波旁威士忌。盖瑞个头很高,剃着一个大平头。海丝特身材娇小,戴着一副大眼镜,留着花白短发。秋风撩人,他们的目光掠过收割过的麦田,望向半英里外的一座房子。
他们聊着长大后搬出去的女儿,聊着眼前的麦田像一副布鲁盖尔的画;海丝特又说起退休之后的事,说她的职位可能会由另外一个女同事顶岗。诸如此类。天南地北聊了一通后,夫妇俩陷入了沉默。
几分钟后,盖瑞终于开了腔:“说起来,那鬼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用端着酒杯的手指了指远处那房子。
海丝特裹着一张蓝色的毯子,毯子的一角搭在她的头上,宛如一顶兜帽。“你注意到没有,那儿的动静可不少,但都不起眼。开车经过的时候可得小心。”
“有几次早上,我发现门廊上挂着天竺葵,可一到中午就不见了。”他说。
海丝特点点头,“我发誓,今年夏天有整整三个礼拜的时间,我总能看见那房子背后有一园子番茄。每回我放慢车速想仔细一瞧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有两个金发小姑娘在屋子外面玩?”
“我好几个月都没见着那儿有人影了。”她说。
“几个礼拜前我路过的时候,看见车道上停了辆黄色的车。我就只见过那一次——有点像我们在90年代开的那辆水星蜂鸟。”
“从来没见过。”她说。
“看来那地方闹鬼。”盖瑞说。
“我们应该去看看窗户后面到底有什么。”海丝特说。
“为什么?”
“接下来我有五天休假,趁着身体好,我想再找点刺激。”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与盖瑞碰了一下。
“你是说穿过麦田?”盖瑞问。
“麦子都割完了,不难走。”
“靠我这条坏腿?”
“我给你弄根拐杖。你总得站起来四处活动活动,这样才能治好你的髂胫束综合征,这可是医生说的。”
“万一屋子里住了人呢?我们就这么往里面瞧,让屋里人看见了怎么办?哪怕我腿没坏,真碰见这情况了,我们也别想跑掉。”
“那屋子里没人。”海丝特说,“那辆车可能是哪个房产中介的。”
他们继续喝酒,看着风把树叶从巨大的白橡树上摇落。几只秃鹫绕着麦田盘旋,直至五点过后太阳落山,这才飞走。海丝特扶起盖瑞,穿过花园。他的腿终于活络起来,不用搀扶便自己穿过了苹果树林。回到屋里,海丝特坐在客厅看新闻,盖瑞在一旁喂狗。
入睡前,两人在床上聊起海丝特退休的事情。盖瑞在本地一所大学当兼职教师。他们真的需要一片六英亩的地和一座一百二十年的老房子吗?夫妇俩半天没有讨论出个答案,好在他们没有提起麦田那头的鬼屋。盖瑞本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海丝特从沃尔玛买来两支手电和一根拐杖。盖瑞问她什么时候出发,海丝特告诉他:“趁夜行动。”
“今晚不行。”他说。
海丝特剧烈咳嗽起来,最近她频繁这样。她点点头。还没等他抱怨,她缓过了气,张嘴便问:“慢着。你他妈的就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有是有,”盖瑞说,“可是……”
“那不就结了?就你和我,我们俩一起去查个水落石出。”
“拐杖给我看看。”他说。他想象自己在收割过的麦田里艰难前行,身体突然往前一绊,拐杖在重压下断裂,让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她把拐杖递给他,他说:“垃圾便宜货,这玩意儿像驯马用的装饰拐杖。”
“那不正好。”她递给他一支手电筒。
夜空晴朗、繁星满天,但寒气彻骨——他的髋部比谁都更清楚。每次他一把重心压在拐杖上,拐杖就会往湿地里再朝下走两英寸,让他失去平衡。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努力向夜色中走去。她搀扶着他穿过果园,穿过花园;一直搀到只剩麦茬的黄色麦田边缘,这才放了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麦茬里穿行,走向远处那座视线外的白房子。十五分钟后,她已经站在了纵横数英里的麦田中央,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月亮。她等了他将近五分钟,终于看见他踉踉跄跄走过来,便问道:“腿还好吗?”
“疼得跟狗一样。”他说,“感觉骨头硌着骨头。这压根就不是髂胫束综合征。”
“少给我卖惨,”她说,“走快点,不然一晚上都要耗在这儿了。”
他在她身边停下,环顾这片巨大的麦田。“我可算知道昨天为什么有秃鹫在天上打转了。”他说,“准是发现麦田里有两个不要命的白痴。”
她哈哈大笑。随后,两人继续前进。
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他们终于看见了那座房子。房子的白色油漆反射着月光。她不耐烦地大步往前走,他在凹凸不平的麦田里一瘸一拐紧跟其后。他突然想起曾见过两个穿着雪白褶裙的小女孩,就坐在一辆黄色顶篷的红色塑料车里。其中一个比另一个似乎要大一两岁。
海丝特慢下脚步,伸手一指,“你看。”
只见房子楼上一侧的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
“刚才那儿有灯吗?”他问,“刚才是黑的吧?”
“我也不确定那是房间里的灯光,还是窗户反射的月光。我们再走近点儿看看,说不定只是倒影。”
“如果屋子里开着灯,那我们就该回去了。”
“看了再说。”她说。
又走了一百码,他们终于看见那不过是窗户上的倒影。那个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漆黑一片。
靠近麦田和院子的交界处时,海丝特突然举手示意他停下。两人一言不发地站着,能听见的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他把身体的重心从那条坏腿挪到了那根脆弱的拐杖上。农场的中间挤着四座建筑,全都刷成了白色。一栋主屋——维多利亚风格的三层建筑,带一个全包式的门廊,和他们住的房子差不多——一座谷仓,一座类似拖拉机车库的建筑。在潜艇一般的白色丙烷罐旁边,还有一座稍小的花园棚屋。整个院子不超过七英亩,大部分地方都种着黑胡桃。
“挺安静的。”盖瑞小声说。
“安静得瘆人。”她说。
“我不觉得有什么瘆人。”他说,“我只感觉这地方太偏僻了,估计得走一个礼拜的路才能打到去沃尔玛的出租车。”
“我们从哪儿开始?”海丝特问。
“随你的便,反正不能破门进屋。”
“那个花园棚屋大概就是个摆设。”她说,“那个拖拉机车库,我一看就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她把手电筒的光柱对准车库,只见灯光直接射穿车库,射进了另一头的小树林里,“谷仓似乎有点儿意思,但是好像上锁了。我们从这幢房子开始吧。”
“随你的便,”他说,“这地方就是块坟地。我们来晚了。”
“开心点。”说完,她穿过边界,踏上草坪。
他紧随其后,很快便感到一阵惬意,因为他终于踏上了平地,不用在泥泞的麦茬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受苦。他们经过一棵大橡树,橡树最粗的树枝上挂着一架轮胎秋千,半消了气的轮胎在风中打转。
“我们是不是应该四处看一下,听听里头有没有人?”
“行。”她说。于是她没有径直走向正门,而是摸到门廊的窗户旁,打开手电筒,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瞧。
他好半天才走到她的身后。“看见什么了?”
“就是些家具。”
“这么说他们压根没搬走?”他问。
“也有可能是什么都没带就直接跑了。”
“不可能啊,我们二月份还看见他们在这里,而且春天的时候我还看见过那些女孩。记得三月份下了8英寸厚的雪吗?她们在院子里玩雪橇,玩得可开心了。”
“我也经常看见她们的妈妈。”
“挺年轻的,金色短发。”
海丝特点点头,然后把目光从窗户上移开。“你见过她的脸吗?”她走到门廊边上,他牵着她的手走下台阶。他们绕着房子走,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窗户。
“这么一说,我还真没见过她的脸。”他说,“那个男的呢?你见过他的脸吗?”
“没有。”
“我记得,那个男的总穿着一件纯白的T恤。白色T恤配牛仔裤。”盖瑞说。
在房子一侧靠近烟囱阴影的地方,即便没有开手电筒,她也看见那里有一小段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地下室的门上嵌着玻璃窗格,依然完好无损。她的眼里亮起一道光。她停下来,原路折回。当她打开手电筒,顺着水泥阶梯拾级而下时,盖瑞才意识到她要去哪里。他站在地面上,看着她往下走去。
“怎么样?”他问。
“好消息。”她转头喊道,“这扇门没锁。”
他听到门铰链的嘎吱声,她推开门进了地下室。他终于打开手电筒,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一边用手扶着房子的墙壁,右脚跟拐杖轮番点着地。门还开着,他能看见她的手电筒光柱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晃动。
地下室里一股潮湿的土味,室内比秋天的麦田还冷。地下室的一个防滑木垫上堆着几只箱子,里面装的好像都是圣诞节饰品,一圈已经蔫了的银色花环从箱子里冒出来。木垫上还有另外几只封了口的箱子,摆得整整齐齐。墙上安装着丙烷加热器、软水器和保险丝盒。脏兮兮的地板上,一只癞蛤蟆正向黑暗处蹦。
“这个地下室的每个角落都摆着盘子,”海丝特说,“上面放着一只腐烂的马栗。可能是什么迷信仪式。”
“那是驱赶蜘蛛用的。”盖瑞说。
“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在林子里散步时听人说的。那里有不少这种树,树上会落下这些奇怪的绿色栗子球。我问那个家伙这是什么东西,他和我聊了很多,还说这玩意儿可以驱赶蜘蛛。我说真管用吗?他说,‘灵得不得了’。”
“现在怎么办?”她问,“这个楼梯直通上面的屋子。”她用手电筒指给他看。
“拜托,”他说,“咱们到底是在找什么?”
“神神怪怪的东西。”
“咱们回家吧。”他说。
她示意他闭嘴,然后登上了楼梯。
厨房里,他们发现水池中有盘子,厨台上还有一段和香烟一样长的烟灰。几个月前曾经有人在这里留了一杯没喝完的咖啡,还有一块咬了两小口的英式松饼。她打开电冰箱。冰箱里面没有灯,只有一股死亡的腐败气息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她砰地把门关上。“坏掉的肉,”她小声说,“到处都断电了。”
“老天爷,这味儿闻得我脑子里都长蛆了。”
她已经去搜索碗柜了。“看这里,”她小声招呼他。她的手电筒照亮了一个碗柜的里面,“看见什么了吗?”
他凑近了些,用手电筒把碗柜照得更亮。“六罐牛肉通心粉和一个发芽的土豆。”
“我觉得这多少跟邪门能沾上点边。”
“六罐通心粉,他们到底是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他问。
他们从厨房来到二楼,二楼有三间卧室。他一边艰难地爬楼,一边小声抱怨。这根便宜货拐杖的底部没有包橡胶,每走一步都戳得楼梯咚咚响。
“小点儿声。”她说,此时他已经一瘸一拐走到她身边。两人正站在卧室外的过道上。两间卧室的门上都用图钉钉着画,一看就知道两个女孩子各睡一个房间。
他推测离楼梯最远、位于过道尽头的房间应该属于女孩的父母。
“挑一个吧。”她说,“我们调查一下就赶紧走。这地方闻起来像一堆陈年屎。”
“深表同意。”盖瑞说。
她选了左边的房间,他选了右边。两人各自推开两姐妹的房门,打开手电筒走进去。
搜了没多久,海丝特就发现梳妆台下面散落着几页作业本的纸。上面写着其中一个女孩的名字——伊莎·布里吉斯。女孩的字迹娟秀。作业的主题是四季。她在作业中写道,夏末的时光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刻。她把冬季比作一场酣睡,而紧随风铃而来的秋天,则是一个揭露一切阴暗与美好秘密的季节。不过,对于春天,她却只字未提。
在盖瑞去的房间里,三片式窗户中间的玻璃板上有个洞,好像玻璃突然被打穿了。雨水从洞里飘进来,地板上积起了水凼。房间又湿又冷,每一次呼吸都能吐出一团白雾,他冷得牙齿打颤……他拿着手电筒照了一圈,看见四处的墙壁上已经长满了蓝色的菌类。突然,他听到外面传来车轮开上石子路的声音——就在这时,他低头看见一个相框。相框里装着一张已经褪色的拍立得照片,拍的是其中一个女孩。相框是用带字母的积木拼成,字母拼出了女孩的名字——萨米·布里吉斯。
“妈的。”他听见海丝特在对面咒骂。他蹒跚着朝对面房间走去,但是海丝特已经走出来了。她小声说:“关掉手电筒。”
“什么?”
“有辆黄色破车刚在门口停下了。”
“操!”他说。话音刚落,他们就听见楼下的正门吱吖一声打开。她一把拉住他的手,沿着过道向最里面的房间走去,边走边小声对他说:“要是被他们听见你的拐杖声,我他妈的就用拐杖敲死你。”
从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珊妮!”
没等盖瑞反应过来,他的大肚子已经碰到了地板上——海丝特正使劲把他往床底下塞。他藏好之后,她又蹑手蹑脚绕到床的另一侧,然后也钻到床下。两人摸到彼此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下死定了。”他小声道。
“嘘。”
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是来自一楼的楼梯。“珊妮?”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这一阵声音似乎触发了三楼的动静,他们听见楼上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声,还有一个女人反复叮嘱:“赶紧逃命!”
门被推开了。不知怎么的,屋子里突然恢复了电力,灯光从过道倾泻进来。他们躲在床下,可以看到闯入者的靴子、牛仔裤,还有他的白色T恤下摆。他们看着他拉开梳妆台中间的抽屉,把手伸进去,取出一把转轮手枪。他转身离开房间,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他踏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
“快走。”她小声说着,从床底下钻出来。她跑到床的另一侧,抓住他的手,没等他用力推,就已经把他拖出来了。就在她搀扶他起来的时候,楼上传来第一声枪响。第二声枪响传来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楼梯旁。盖瑞从没想过自己竟能走这么快。倒不是腿不疼,而是一想到待会儿可能要挨枪子儿,这点痛就顾不上了。海丝特推开大门时,楼上传来疯狂的尖叫声。
盖瑞穿过海丝特打开的门,却没注意外面还有一道纱门,他的左肩重重撞在纱门上。失去平衡的他跌跌撞撞穿过门廊。然后像往常一样,他的那条坏腿突然宣布罢工,撞进院子里时踉跄几步。他手忙脚乱地想用拐杖撑住身体,但最终还是一脸栽进了泥巴里。
海丝特搀扶着丈夫站起来,帮他拍干净身子。盖瑞环顾四周寻找拐杖。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看见拐杖已经断成两截。“我们为什么不跑了?”他问她。
“你看,”她说。两人转过身,“车子不见了,屋子里也完全没动静。”
“可真是越来越邪门了。”他说。
她把他的手臂搭在肩膀上,让他靠着自己,两人一瘸一拐地穿过麦田往回走。
虽然寒气逼人,说话带着雾气,他们依然坐在门廊里,小声放着音乐。三支蜡烛与加冰的波旁威士忌。他躺在摇椅里问:“你怎么看?”
“你觉得,会不会他杀了她们,然后自杀了?”她说。
“也有可能她们一起杀了他,或者两个女孩杀了父母,或者是妻子杀了全家。又或者,谁也没杀谁。”
“是啊,”她说,“无论哪种情况都有点太夸张了。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他耸耸肩,“我只知道我快被吓出屎了。你呢?”
“我都不确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她说。
“记忆确实有些混乱,”他承认,“很有可能是我们共同做了一个梦。”
“我们跑出来后,你可是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她挑起眉毛,努力憋笑。
“我早说过,那根拐杖就是个垃圾。”
“对了,”她继续说,“我去扶你之前,我看见房子前面的一颗梨树上挂着什么东西。那时我才意识到车子和那个男人都消失了。于是我把那东西放进了口袋,就当是个纪念。”她摘下手套,把手伸进口袋,慢慢掏出一件金属制品。她把那东西摆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他拿手电筒照了过去。
那是一件珠宝,真假看不出来,上面镶嵌着红色、绿色、蓝色的石头,做成了一只鸟给一窝雏鸟喂食的造型,下面是用粗线串起的金属风铃。“好像是只鹪鹩。”她说。她从桌上拾起这件宝贝,起身倚靠着门廊,把风铃挂在一臂之遥的枫树树枝上。转身坐回去之前,她用手指拂过风铃的底部。风铃发出冰柱碰撞般的声音。她打了个寒颤,把围在肩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风变大了,气温骤降。
“在欧亚地区,骚扰鹪鹩的鸟窝会招致厄运。”他说。
“这又是什么狗屁理论?”她说。
“应该是在什么书上看到的。”
他们又喝了一杯。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他们尽量不去谈布里吉斯家宅邸里的经历,陷入了沉默,不久便在寒意和醉意之中沉沉睡去。梦中的风铃声犹如孩子们的嬉笑。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候,他把她唤醒,两人这才回屋睡觉。
第二天,两人像约好了似的,不再提布里吉斯家宅邸的事情。盖瑞去学校上课时故意绕远路,以免经过那里。只有在远眺空旷的麦田时,他才会不情不愿地看一眼那座房子。晴天的时候,它是天边的一粒白点,在阴天则是一团阴影。海丝特也尽量避开那个地方,不管去哪里,都宁愿多开五英里走公路。
秋收过去后,第一场雪降下来了。盖瑞开着办公室的窗户,窗外灌进来的冷风能帮助他在写作时保持清醒。夏日的最后一丝余热也消失不见,世界沉入黑暗,有时响起的鹪鹩风铃声,总能吓人一跳。这声音会在他工作时穿过办公室的窗户,淹没他的思绪。有时当他停止打字、盯着墙壁时,两个金发女孩会再次出现。从他遥远的记忆深处,又会传来一声怒吼:“珊妮!”
海丝特每晚都坐在门廊里,不论刮风下雪,天寒地冻。她穿着派克服,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在门廊里端着她的波旁威士忌,抽烟、咳嗽。有时候盖瑞也会加入她,但大部分时候她都独坐在外面疏解一天工作的压力,忘掉办公室里的一切。十一月初的一个夜晚,她听见一个天使呢喃般的声音。等她意识到那其实是风铃声时,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们一道过了感恩节,在一家小餐厅里吃了晚餐。两人后来又坐在门廊喝酒。她抽着烟,他捣鼓着一个新买的小音箱,可以用蓝牙播放手机里的音乐的那种。三杯波旁威士忌下肚,盖瑞最喜欢的音乐已经弥漫了整个夜晚。海丝特突然说:“我们得回去。”
起初他一言不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真不敢相信我会答应,行吧。”
“今晚就出发。”她对他说。
“但我有个条件。”他说,“还是他妈的开车去吧。”
“那里没有别的房子,一旦离开马路,四周黑漆漆一片,没人看得见你。我可以把车停在那个拖拉机车库,我们就从那里出发。”
“没问题。”
“你最想知道什么?”她问。
“我想先弄清楚到底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事情变成这样。”
“变成怎样?”
“让这些人徘徊不去。”
“天哪。”说完,他又给两人倒了一杯酒。
海丝特开着盖瑞的CRV。快到布里吉斯宅邸时,她关掉了车头灯,在黑暗中前行,慢慢绕过树林,又把车停进了那个旧车库。盖瑞换了一根更好的拐杖,质地坚韧,足以承受一个成年人的体重。拐杖底部包着橡胶,杖柄也不容易打滑。他的髋部一天比一天难受,走路已经成了大问题,但是海丝特叫他别停下,于是他照做了。他们都穿着一身黑衣,拿着手电筒。她还在网上买了一把电击枪,他问她为什么不直接买把真枪,她说,“我不想杀人。”
“鬼要怎么杀?”盖瑞问。
“你懂我的意思。”
她领着他穿过绰绰黑影,他竭力跟上她的脚步。长时间使用拐杖让他走起路来左摇右摆,活像个发条玩具。走到房子面前,他们悄悄绕到旁边,沿着阶梯下到地下室。他们走的还是之前的路线,只不过这次没有在地下室逗留,而是径直爬上楼梯,经过冰箱和通心粉罐头,来到二楼的过道。
“还是之前的房间?”他问
“不,上三楼。”
“我们会被堵在三楼的。”
“我们一定要去楼上,赶在悲剧发生之前藏起来。”
“藏起来?”
“嗯,这样才能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们必须调查清楚。”
他摇摇头,但还是跟着她上了楼。楼上只有一个大房间,每面墙上都有一扇窗。地上铺着地毯,浅蓝色的华丽家具带着银色边饰,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说。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想找一个适合藏身又不会让髋部不舒服的地方,但房间里没有那么大的藏身之处。“我不想再趴地上。”
“嘘,躲进那边的衣柜。”海丝特用手电筒指给他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他走过去打开衣柜。衣柜里空荡荡的,又黑又潮,是水泥砌成的。“怎么会有人用水泥做衣柜?”他心里嘀咕着走进衣柜,把柜门合上,但没有关紧。拄着拐杖站好后,他借着手电筒光,透过门缝环顾房间,终于发现她蹲在角落里一台缝纫机的背后。就在他看见她的瞬间,楼下传来车胎的声音。他关掉手电筒后不久,楼下的大门就被猛地推开,男人的声音又一次传来:“珊妮!”
仿佛引爆了一枚无声的炸弹,房子里突然灯火通明。母亲和她的两个女儿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女孩们穿着白色的派对裙,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从盖瑞在衣柜里的视角来看,此刻他就站在那个金发女人背后,女人坐在他前面的一个沙发椅上。只见她从座椅上转过身来,目光透过衣柜的门缝,与他对视。“赶紧逃命。”这句话好像是对他说的。就在这时,布里吉斯先生踏进房间,头别向另一侧,盖瑞和海丝特都没法看清他的脸。
在她说“赶紧逃命”之前,他根本就不在门口。
当他走向他的妻子时,两个女孩突然从沙发上跪倒在地。她们双手合十,吟诵着忏悔经。在她们祈祷时,一团黑云开始在房间里聚拢。祈祷声变得更加卖力,她们齐声背诵着祷词,双眼穿透屋顶,直达天堂。她们的父亲举起枪,枪口距离大女儿的后脑勺只有几英寸。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是她们的祈祷让那团黑云出现,变成了一个穿着雨衣戴着帽子的男人。模糊不清的烟雾逐渐定型成一张凶狠的脸,杀气腾腾却不失俊美。他像梦游一样走上前来,一把夺走布里吉斯手中的枪,海斯特似乎听到了敲钹的声音,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对夫妇身上就出现了上百道伤口,全都汩汩地流着血。烟雾男的速度之快,动作之优雅,让海丝特根本看不见他手中的刀,直到他把他们捅成了筛子。扎完最后七刀,夫妇倒在了血泊中。
他招呼两个依然在祈祷的女孩跟他走。她们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准备跟上他。走向门口时,海丝特和盖瑞看见这个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男人的边缘开始变形,一条条烟柱从他身上腾起,旋转上升。就在这时,她忍不住咳了一声。烟雾男停下脚步,转身走回房间中央。盖瑞看不见,只听到男人说:“角落里的人,出来。”他的双腿已经麻痹,呼吸急促不安。一阵拉扯声后,陌生男人吼道:“跟我出去兜兜风。”盖瑞能听出来海丝特正被他拖向楼梯。
那对姐妹经过衣柜面前时,他猛地冲出来,向撞保龄球瓶一样把她们撞倒,疯狂挥舞拐杖。他紧紧抓住拐杖底部,用弯柄敲男人的脑袋。海丝特则从外套口袋掏出电击枪,按下按钮,狠狠扎进烟雾男如涟漪般的脖子。他既有实体,又是虚无。通上电后,他的脑袋整个亮了起来,像一条七彩斑斓的鱼一样发出绿光。盖瑞的拐杖几乎把他撂倒,趁着他没站稳,海丝特挣脱了束缚。
盖瑞一把抱住她。她转身冲着鬼魂大喊:“滚出去!”
烟雾男化为尘土,两个女孩变成一摊水。屋子里的灯瞬间全灭,他突然想不起来屋子里有灯是什么样子了。
“我再也不要回来了,”海丝特像是对着盖瑞,又像是对着这屋子说,“这是个陷阱。”
他一言不发,直到两人坐上车,车子在雪中穿行。“要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能还得再回去个一百次。”
“我再也不回去了。”她说,“我也不想知道。我累了。”
盖瑞和海丝特试图忘掉这件事,但门廊上的风铃声总是能够穿透房子,找出他们所在的房间。那个冬天,每当寒风吹过,他们就会陷入沉思,根据所掌握的少得可怜的信息,推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到了次年一月,他们发现风铃的声音能扭曲时间,延长分秒,缩短日月。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回过神来时,他们都已经退休了。
每个小时都变得如历史般漫长。盖瑞和海丝特非常想念彼此,但他们永远身处不同的走廊,或是不同的房间。他能听到她的声音从屋子的上方或下方传来,却整日见不到她的身影。呼唤她的名字时,她也会答应。他会大声告诉她他爱她,她也会用同样的话回答。季节循环往复,唯独缺少春天。她的存在变得越来越稀薄,她的声音也越来越渺小。偶尔会从这幢老房子某个遥远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楼下厕所里突然响起的冲水声,微波炉出其不意的“叮”一声,都会在深夜里把他惊醒。这些偶尔响起的动静证明她还在这里,让他坚信不久就能再见到她。可是,最终,这些动静停止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留给他的引路标记般的字条。孤独将他彻底吞噬。
然后,在一个下午,他发现自己待在卧室,却记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了。他碰巧望向窗外,看见她正站在车道上,身边放着两个行李箱,戴着他们出门旅行才会戴的贝雷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打开窗户叫她等等他。可是他的腿已经坏透了,追到车道上时,她已经走了。他瞥见那辆黄色汽车开上马路,驶向远方。他颤颤巍巍,眼看就要摔倒,但两个金发女孩及时出现在他的左右,搀扶着他坐进门廊里的摇椅里,拉下夜幕,吹起微风。
“他要带海丝特去哪儿?”盖瑞问,“那个穿雨衣戴帽子的男人,要去哪儿?”
“嘘,”伊莎说,“每个鬼故事都是你自己的故事。”
“他要带她去哪儿?”他又问了一句。
“去找真相。”萨米说,她们欢快又尖细的笑声与鹪鹩风铃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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