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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The Frankly Impossible Weight of Han


——不可承受之重,绝对不可能承受

作者/【美】玛利亚·董
翻译/北京有雪
插画/小 花

玛利亚·董只能算一位兼职作家,主业是软件工程师。她作品不多,只在各地主流科幻杂志上刊载过一些短篇,去年刚刚出版第一部长篇作品。但她的文字有一种可贵的品质:对东西方两个世界都有深刻的理解。这样的作家写文化冲击,绝不会浮于表面。下面这个小短篇就是这样,让我们看看她是如何不动声色地讽刺吐槽西方文化的吧。

案例#1 格兰特

格兰特·鲁瑟福特完成了他这一生的代表作——一台从周围环境中提取能量和物质的机器,能精确复制它扫描的所有东西。四小时后,他开着福特蒙迪欧2025冲上高速公路的路堤,翻进路旁的沟里,就此昏迷。

自从妻子上周去世,格兰特就没合过眼。妻子得了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一医疗失误有两个原因:一来,为支持四十英里外的手术中心,方便但利润微薄的社区医院关门了;二来,鲁瑟福特夫人的医生致力于抵制阿片的运动,误判了她的恐惧和疼痛,把她当成了站在对立面的瘾君子。

鲁瑟福特太太羞愧难当,只好回到家里咬牙硬扛,直到为时已晚,只能接受保守治疗。鲁瑟福特先生在妻子床前度过了平安夜,眼看着她脸上的血色慢慢消失。

致命车祸发生的前几周,鲁瑟福特先生用他的“绝对不可能存在的机器”(简称FIM),复制的第一件东西是一个橙子,这源于他大学时代对巴勃罗·聂鲁达 作品的喜爱(事实上,如果换一个世界,鲁瑟福特先生应该会当一名诗人。鉴于眼下的世界环境严酷——出版商逼得图书馆濒临关闭,写诗更成了公认糟糕的自我投资——于是鲁瑟福特成了一位科学家,这是更易于获利的职业。)

进入第一段职业生涯时,由于不愿放弃些许残留的道德感,他对雇主的选择很有限,只能和妻子在有限范围内努力挣钱。由于要偿还助学贷款,他们没有要孩子。(若有读者认为这没有尽到公民义务,欢迎随时停止阅读。)

对鲁瑟福特夫妇来说,工作既是生命也是遗产。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多年后,在鲁瑟福特先生去世前,他仍然渴望复制出这个橙子,把自己的一部分放进他将要奉献给世界的机器里。

死前四小时,就在他按下按钮的那一刻,他想到妻子也应该在场共同见证,于是放入了她的小木槌。

如果你愿意,请想象一下这台无与伦比的机器,在他最后一次离开家时,还在地下室运转着。复制一个物体所需的时间与它的质量及成分复杂程度成正比。而鲁瑟福特先生的悲痛,远比那坑坑洼洼、充满诗意的水果,远比他妻子那根破旧的木槌更小、更简单,此刻犹如铜表面的一层绿绣,充斥了整个家。

或许鲁瑟福特先生不该这么糊涂,但我认为他的失误是我们所有人的过错。

请容我在此省掉一些解释。为了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们必须接受鲁瑟福特先生的FIM所复制的下一个东西就是它本身。

它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毕竟鲁瑟福特先生的尸体还躺在沟里呢。(在自我复制的同一时刻,由于一月夜晚的一场雪,鲁瑟福特先生的体温已经降至32摄氏度。)我们可能永远无从知道个中缘由。有人认为第二台机器是鲁瑟福特先生秘密造出来的,或者用镜子做了手脚,或者有人偷偷修改了照片。

关键在于,一旦接受了第二台机器的存在,我们就能清楚看到掌控权的变化。如果只有一台,政府就可以加以利用,为自己赢得利益;但第二台是个重大突破,意味着垄断的终结——或者说,故事本来应该这么发展的,如果没出现那么多意外的话。

我的看法是,机器知道这一点,认真思考了这一革命性举动背后的道德属性,发现没什么道德可言。不过它知道自己的创造者死了,在哀悼和自我安慰中决定复刻自己——一个它从内到外了如指掌的东西。

它复制了一份又一份,它的内部零件轰鸣着,慢慢吸走了房间里的温暖。没人在场观察空气如何变得稀薄,房间如何越来越冷(虽说家用恒温器在与之努力抗衡,室温下降的速度却依旧超过了鲁瑟福特先生体温下降的速度)。没人问过机器,它的目的到底是毁灭我们还是拯救我们。

我想,某种程度上,两者兼而有之吧。

案例#2 美英

一天后,真正的关键时刻到来,就像一枚旋转的硬币,岌岌可危地保持着平衡。假如前去鲁瑟福特先生家,向他妻子发死亡证明的警察趴下来,透过地下室的遮光玻璃向内窥探,他应该会发现不对劲,然后一脚踹开门。如果FIM落入当地执法部门之手,谁知道会怎样?

那些疲劳过度、报酬不足的乡村社会救济临时邮递员也能轻易发现FIM。他们把一封又一封信塞进鲁瑟福特家无人收寄的邮箱,祈祷在正职邮递员休病假回来前千万别装满。(正职邮递员一直没回来,因为他是第一个察觉到鲁瑟福特家异样的人。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哭了,但他再也不敢安心送信了。)总之,可能性有很多。但凡有一个人发现,FIM就有机会成为国家或大型企业的福音或噩梦。但最后发现FIM的是一位叫赵美英的女士。她跟鲁瑟福特先生是大学室友,也是朋友。

与鲁瑟福特先生不同,赵女士选择了诗歌以及随之而来的贫穷。不过这里的贫穷其实被浪漫化了:家人会在她陷入困境时心甘情愿帮她一把。这种职业上的分歧导致赵女士和鲁瑟福特之间产生了不和,直到最近才得以缓解。作为橄榄枝,鲁瑟福特先生给了赵女士他家的钥匙,这一举动让他成了半个诗歌赞助人,令人五味杂陈。这是他平息过往的方式。总有一天,我们都必须面对自己的选择。

于是赵女士来了,转动钥匙时心跳加速。她有一首诗要读给鲁瑟福特先生听,但他没接电话、没回短信,甚至没回她的邮件。虽然她不指望他在家,而且决定留一张便条就走。但她内心深处还是弱弱地、胆怯地希望见到他。他选择了与鲁瑟福特太太结婚,过科学家的生活,而不是与赵女士一起写诗,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接受他的选择。

她推开门走进去,立刻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让她想起臭氧。她循着味儿追到地下室,门的触感冰冷。(这一刻,请允许我再次表达我的难以置信,因为普通的家用门根本无法阻断气体。但即便你去问赵女士的鬼魂,她还是发誓说,当她转动门把手往外拉时,地下室的门便像气闸一样嘶鸣着向她敞开,白色的气体冲出门外。由于她是唯一目击者,我们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她沿着台阶往下走,摸索进入地下室寒冷的内部,找到了这台机器。此时它已经复制了422个副本,每个都有鞋盒大小。

(采访中,赵女士的鬼魂坚称,除了她自己的喘息声,房间里就像初雪一样一片寂静,仿佛机器在等着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扫视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挤满了四四方方的机器,摆放得像托盘上的货物一样整齐。她拿起一台,看了看里面,空无一物。

接着,它开始呜呜作响。一瞬间,一颗橙子出现在机器面前的空中。橙子滚落到地上,还砰砰弹跳了几下。

如果这一刻,机器造出的是别的东西,故事的走向就不会这么费解。不过也说不好。有些事情不可避免。赵女士捡起橙子剥开,甜美的柑橘味弥漫开来,让她回到了六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她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鲁瑟福特先生大声宣称被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开除根本无所谓,因为他的机器已经接近完成。

那天晚上,赵女士望着自己的玻璃杯,思考鲁瑟福特先生对她凑过去的亲吻会做何反应。大学时她有过一次机会,却搞砸了。此后,鲁瑟福特先生立刻开始了新的恋情,但赵女士从未放弃过她想要的。

什么机器?她问道。念这个词所发出的嘶嘶齿音令人陶醉,与倾倒液体的声响、杯子里冰块碰撞的声音融为一体。

他做了解释,告诉她第一件要复制的东西是一颗橙子。她害羞地点点头,走过去想亲吻他,而他厉声斥责后逃离了房间。

那晚的天气很热,她走在回家路上都能听到汗水流下的声音。那晚,她写了一首关于绝对不可能存在的机器和橙子的诗。第二天早上再读的时候,她发现其中蕴含着一颗才华横溢的种子。(是他的才华,不是她的,但她忽略了这个事实。)她把诗投给了一本文学杂志,打算给他打个电话,一心想着要么和他重修旧好,要么把钥匙还给他。

电话转去了语音信箱,看来他想一个人待着。但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找她要回钥匙?

在稿件录用信中,杂志编辑表达了他们对这首诗致敬聂鲁达的欣赏。她把信钉在墙上,之后的几周里,进出房间时她都会敲敲它——这是她时来运转的信号,时刻提醒她橙子的意义。

在一种自豪感的驱使下,她给全家人打了电话,甚至还打给了远在韩国的表亲。“来看看我吧。”她说,这一知半解的语言在她嘴里显得很别扭。

赵女士立刻明白了这台机器的含义——像所有艺术家一样,她认为自己是唯一有资格拯救世界的人。她把车倒进车库,把尽可能多的FIM装进后备厢。(这辆车原本是她的安全保障,以防无家可归。但也无所谓,聪明的赵女士遇事总能想到办法。)

而现在,机器的运作已有些不同。它们仍在复制,但速度放缓了。车里比房间暖和,但赵女士不在意冷风,摇下了车窗,因为FIM散发的某些东西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看向后视镜,发现照射在机身上的光线出现一种奇怪的折射,就好像光学定律在它们身上失效了。还有一次,正以70码的速度行驶,结果转头看到了一个红色光点在视野角落闪烁。接着,密集的光点出现在车尾,机器一台接一台闪烁,仿佛在传递一些信息。

尽管车窗开着,车里还是充满了橙子香。偶尔,一颗水果会从某个角度射出来,弹跳几下落在地上。

赵女士开了六个小时车去芝加哥。途中一次停在加油站,一次停在杂货店买零食。在这两个地方,工作人员都不怎么与她对视。当她在思索为什么时,她发现长时间审视别人的脸,会让她想起曾经夺去自己处女之身的那个变态,这让她心里不好过,于是移开了目光。

走出杂货店时,她与一家人擦肩而过,几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赵女士在Yelp上找到了评价最好的收容所(都是几年前的评价,没办法,她一直不擅长使用这些新东西)。接下来的一周里,她尽显卧底本色,睡在一张不太舒适的床上,从车里拿出机器,分发给她认为最有资格获得的人。那时她已经患病,有些不适,她觉得是感冒。在收容所把她赶出去前,她驱车六个小时回到了自己家里。

上床小睡之前,她最后一次轻拍钉在门廊上的用稿信。悲伤的浪潮终于席卷而来——还有空虚和刺骨的寒冷。她把毯子盖到下巴,安慰自己,她的名字很快就会被刊登出来。

没过多久,赵女士听到远处传来女人的歌声。曲子很耳熟,她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妙。有那么一会儿,她挣扎着想找到它。

阿里郎,她闭上眼睛想。

她再没离开过床。

FIM首先复制的十件物品:

1. 悲痛

2. 一颗橙子

3. 鲁瑟福特太太的小木槌

4. 一张20美元纸币(连续复制10次)

5. 一包烟

6. 一瓶胰岛素

7. 一袋海洛因

8. 一盒卡夫奶酪通心粉(复制6次)

9. 一部手机

10. 一只老鼠(出现时触感冰冷)

每生产17项东西,每台机器就会制造一台自己的副本。当然,速度各不相同。(而且,我必须再次强调,虽然这可能是鲁瑟福特先生的意图,但我相信机器本身也有一定的主观意愿。)赵女士咽气的那一刻,她在床上已经躺了两个星期,这个数字很可笑——两周不吃不喝?——但她的鬼魂在接受采访时,态度非常坚持。

如果真的是两周,那么到那时——根据一系列我们无望解开的数学计算和推测——估计有7289台机器在运作。此时,关于机器的传言四处传播,有推文,有使用教程视频,一条接一条的评论称复制盒是一个骗局。

一些机构已经慢慢清醒过来,警戒级别从翠绿升级为中度橄榄绿。信息专家追踪趋势关键词,气象网点注意到了中西部快速形成且难以预测的冷锋,卫生机构在大芝加哥地区标记了许多症状的上升——呼吸系统疾病、头痛、疲劳——信息的传达随着官僚层级的上升而越发缓慢受阻。

还有一些更奇怪的症状,以这些机构不太会追踪到的方式传播:网上有许多提到奇怪梦境的帖子,收音机里播放着最近死去的亲人的声音,动物们盯着云彩发出哀鸣。一个特别有趣的关于天使的惊悚故事像野火般蔓延开来,起源无从考证。

没人把这些碎片联系起来,直到为时已晚。就和鲁瑟福特先生无法成为诗人的原因一样:盈利需要效率,而效率则需要专业人士勤劳地劳作。只有当深度伪造分析师对第二座希尔斯大厦 的拍摄视频展开激烈辩论时——对地道的芝加哥人来说,它永远都叫这个名字——部分散布出去的FIM机器才上了国家新闻。到这时,只有少数人持怀疑态度,毕竟太多人已经见过复制品了。

案例#3 星成

当姜星成跳上1821航班时,他的目的很明确:朝圣。尽管他很有钱,但他没有选择直飞芝加哥,因为机票太难买了。太多旅行者想去亲眼确认位于壮丽大道中央的第二座希尔斯大厦。他决定转机,先飞去底特律这座取代了芝加哥、成为中西部国际航班枢纽的城市。为了完整享受旅途乐趣,他选了比正常价格贵六倍的机票。(这样安排其实没意义,因为美联航很快会停飞所有航班。)

姜先生和他的远房表妹不熟,只知道她是个美国人。他们有一位共同的祖先,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战略家,网飞最近正在播关于他的纪录片。他知道她是位作家,觉得很荒谬,因为他只相信两件事:金钱的力量和耶稣的力量。

但姜先生的母亲是个巫堂 ,她拒绝信奉耶稣,让姜先生尴尬不已。她在周一早上打来电话,说她用柶戏卜了一卦。“世界可能要毁灭了,”她说,“应该是从芝加哥开始。”

姜先生刚和表妹通完电话,正在思忖他的英语比她的韩语要好。听完母亲的话他很烦躁。柶戏只是小孩玩的棍子,根本不是正经算命方式。但他背上仍然冒了一层冷汗。

他纠结了两天,还是买了机票。因为他总觉得胸口堵着奇怪的感觉,就像有人用食指按在那里一样。

几天后,他坐上了去底特律的飞机。这趟航班要飞一整夜,时间太长,姜先生不得不站起来在过道上活动一下,像一头在围栏里转圈的牛。每次坐回去,机舱似乎都变得比之前更暗了。这是一种能把人填满的黑暗,不是像乘客挤满座位那样,而是充斥着乘客周围的空间,注视着他。

他闭上眼,听到一阵奇怪的叮当声,就像铃铛。当他集中注意力去听时,胸口变得硬邦邦的,仿佛内里衬了石头。悲痛填满了他,浓郁而可憎。他想吞咽,但无法动弹。空气中突然弥漫开橙子的香味。他突然想起,得记着给母亲打个电话,提醒她去父亲的墓地看看。

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但随后——

叮!

“这里是机长。我们原定于一小时后抵达底特律,但由于意外情况,我们将转飞到其他地方。我们对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

周围怨声四起。姜先生眨了眨眼。视线模糊,脸上湿漉漉的。他抬手擦了一把脸,看向窗外。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

飞机突然颠簸起来,一名空乘站立不稳,跪倒在地。机舱灯光闪烁起来,氧气面罩从头顶的行李架掉落下来,乘客不停尖叫,但摇晃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向耶稣祷告。另一波悲痛席卷了他,他的喉咙哽咽住了——

飞机停止了颠簸。

(以下事件是由相关受访者讲述的,请用批判性思维审视这些事的真实性。)

姜先生注意到,空气变得异常寒冷。周遭一片静谧,安静得像刚下了一场雪,好像每个人都停下来聆听他的祈祷。他扫视了一下座位——全是空的。他转头看向中间,一个幽灵般的女人站在过道上,手捧着一个金属盒子,微笑着把盒子递给他。

他的胸口疼痛无比。他伸手摸了摸胸骨,惊讶地发现它完好无缺。“这能让疼痛停止吗?”他喘着气。

她点了点头。

他怔了一会儿,伸手接过盒子——

他到了另一个地方,这里四处开满鲜花。

案例#4 锦子

金锦子——大家都叫她“哈莫尼”,和每个做奶奶的人一样——从床上坐起身,很确信她的儿子一半活着,一半已经死了。她接受这一点。因为要成为巫堂,灵魂必须破开,让无处不在的瘴气和疾病进入体内。锦子在二十多岁时经历了这种变化,但与大多数同行不同的是,之后的训练从未完全恢复她的灵魂。这导致了两个奇怪的影响:她从未得到作为巫堂的新名字,而且她现在还能与一些鬼魂共同生活。大多数时候,她希望他们能闭会儿嘴,但有时他们也挺有用的。

有些机器, 无穷花说。她总是和往常一样突然出现,头发湿答答的,这是溺亡的表现。她住在一个巨大的金属碗里,锦子会趁她不在时用那碗做泡菜。

锦子坐在有地暖的地上,往木碗里剥大蒜。她对鬼魂耸耸肩。 所以呢?

所以,你应该请一位神,调查一下情况。

锦子翻了个白眼。 你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

无穷花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很用力,但还是有水珠滴落到地板上。锦子忍着没冲她翻白眼,但有个鬼魂在不停滴水,很难保持油毡的干净。要是不擦掉水,地热会让房间闻起来像一条落水狗。

我没法告诉你, 无穷花说, 我不懂机器,这是新东西。 她抬起头, 不过,也有一些古老的东西,好像充斥着恨。感觉有很多新死鬼魂围着我,但我触不到它们,也没法和它们说话。你不觉得奇怪吗?

锦子颤抖了一下。恨包含许多情感——怨恨、痛苦、愤怒、悲伤……它能像病毒一样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它将灵魂困在这个世界,鬼魂就是这么形成的。机器在哪里?

无穷花耸耸肩。 大部分在美国。

锦子咂了咂嘴。最近,美国人总是干一些害死全世界的事。不过她活得够久,还记得美国曾经也做过一些好事。 请哪位神比较合适? 出于礼貌,她询问道。巫堂不能随意指使神,和神搞好关系也需要时间。对于某些神,你还需要点儿天赋。

请痘娘娘。

锦子皱起眉头, 她不会搭理我吧。

这次应该会。 无穷花说。

锦子假装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其实她很担心。她感到悲痛在生长,压迫着她的鼻窦。电视报道了更多奇怪现象:粉色的冰雹、越来越冷的天气、地球深处的震颤。成群结队的动物放弃了栖息地。人们正在消失,幸存下来的开始哭泣,一哭就停不下来。还有一些人只能躺着,行动迟缓,像患了热病。

一切听起来都很糟糕。但根据无穷花说的那些,锦子知道接下来只会更可怕。鬼魂世界发生的坏事对人来说总是会更坏。为了请来痘娘娘,锦子冒着惹怒与她最相熟的神的风险,使出浑身解数,布置了迄今为止最豪华的供桌,摆满食物、水果和鲜花。贡品多到散落在油毡上,堆到了门口。她开始吟唱,丁零摇响手中的百家铃;她敲着鼓,踩着刀刃起舞。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猛地收紧,就像酷暑天的衣物黏上了大腿。她决定尝试一些她很久没做过的事:打结。那个象征着第一位巫堂冥界之旅的结。

吟唱到一半,她听到一个声音。 妈妈?妈妈?是你吗?

她愣住了。 儿子?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好像死了。

锦子几乎哭出来,但她已经不完全是她自己了。痘娘娘已经附上她的四肢,正在控制她的手指和眼睫毛。她只能用意念回答: 坚持住。

她闭上眼睛。

再次睁眼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她。

(审视到此结束。接下来发生的事过于离奇,已经不属于我们的调查范围。材料不足的时候,除了信仰,我们还剩下什么?)

案例#5 (因为以四结尾不吉利)

做一位痘娘娘应该挺难的。名声不好不说,没人会向你祈祷,除非他们有所求。

痘娘娘一醒过来,就意识到周围挤满了鬼魂。每一个都被束缚着,像被针钉在板上的蝴蝶标本。他们从空气中攫出东西塞进嘴里,贪婪地填补体内那不断啃噬着他们的虚空。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拔掉一根针。鬼魂哭号着活过来,朝着地平线呼啸而去,搜寻可吃的残魂。禁锢住它的东西留在原地:一个嗡嗡作响的金属盒。盒子周围,空气越来越冷。

痘娘娘睁开天眼,审视着这根针,看到了它的真实形态。它有点像细菌,比抗生素和吃塑料的微生物更加新奇。她把它搓到手指肚,放在舌头上。

它立即充满痘娘娘的口腔。这是纯粹的、恸哭的恨。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身吧。”她命令道,然后转过身。鲁瑟福特先生的鬼魂出现在她面前。

“解除这个。”她指着盒子对鬼魂说。

他摇摇头。他是新死的鬼,还保留着人样,“他们杀了我的妻子。”

“是的,”痘娘娘按捺着怒气说,“他们总是在滥杀。”

鲁瑟福特先生耸耸肩,“我有权悲痛。”

她朝鬼魂们、朝困住他们的针和金属盒挥了挥手。“或许吧。可这不仅仅是悲痛,这是恨。你不能批量生产它。”

“可是,”他声音很冰冷,“我已经造出来了,它们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想阻止,我也——”

“——你也是鬼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抿了抿嘴唇。他太执着了,根本没法讲道理,但痘娘娘不放弃,“如果你能再见到你的妻子呢?”

他的五官扭曲起来。他一定很难抉择,她想。在他看来,她很可能是个骗子,这是一笔根本无法兑现的交易,而他一旦答应,就会失去更多。这个世界曾经不在乎他妻子的生死,但现在,他能让全世界感受他的悲痛。这就是权力,比痘娘娘的权力还要大。

藏在体内的锦子轻推了她一下。看看你的口袋。

痘娘娘将手伸进长袍,掏出一把小木槌。有点像捣年糕用的,不过太小了。看到小木槌,鲁瑟福特先生一下子跪倒在地。

她走到他面前,递过小木槌。他接过来捧在胸口,弯下身,头贴着地。

痘娘娘等了很长时间,或许比一些人的一生还要长久——在这里,在这个地方,他们超越了时空。

鲁瑟福特先生抬起头,做出了决定。“让我看看她。”

痘娘娘挥了挥手。就像黑夜蔓延一样,一片新的风景在她面前展开——死者的花田。这里盛开的花比星星还多,每一朵都有各自的名字和传说。

她摘下一朵,在掌心捏碎。空气中充满了橙子的香味。花田分开,鲁瑟福特太太大步穿过花丛,像太阳一样耀眼。

痘娘娘冲她抬了抬手,示意鲁瑟福特太太停下脚步,又转向鲁瑟福特先生,“现在呢?你愿意放弃这些机器吗?”

他跑向妻子,这么做的同时也给出了答案。这意味着痘娘娘可以伸出手,收取鬼魂和机器之间相连的丝线,每一根都是他的悲伤的复制品。

她便这么做了,拉扯着丝线,十分用力。

鬼魂们从针下一一挣脱。机器安静下来,永远沉睡过去。

“你知道吧,”离开锦子的时候,痘娘娘对她说道,“现如今我没多少崇拜者。这个故事会口口相传,你一定要把它讲述得最精彩。”

姜先生醒来时没在飞机上,也没在野外,而是在他母亲的油毡上。她蹲在一旁剥大蒜,这气味让他彻底清醒了。

姜先生十分震惊。母亲脸上布满了皱纹,似乎老了二十岁。他喘着粗气,向她伸出手,“发生了什么?”

她冲他笑着,新爬上脸的皱纹在他指尖下变得柔和。“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他有些恼了。“不试试怎么知道。”毕竟,他可以从飞机上消失,直接出现在母亲的房间。他的接受度比过去高了许多。

母亲握起拳头捶了锤胸口,这是一种古老的哀悼手势。“有时候,我们应该帮别人分担一些悲痛,这是我们该做的。”

这句话潮水一般涌进他耳朵里,再涌出来。“的确,”他说,“我听不明白。”

但是,当他摸到自己的脸时,泪水打湿了面颊。

【责任编辑:钟睿一】 KZls4GxuRSh2t1zXRUEJn626T/hOx/wQMtExogYXIsT+mDgkBmBCh4gkSpPECx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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