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济·约翰逊(1960-)是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多次获得星云奖、雨果奖及世界奇幻奖等重大奖项。她的作品被翻译成17种语言出版,两度被好莱坞收入。她多才多艺,除了写作之外,还从事过图书、原画集编辑、创意、主题专家、教育小组经理等不同工作。目前她跟自己的猫咪“法官”居住在堪萨斯州。
据阿波罗多罗斯
称,斯芬克斯有女人的头、狮子的身和鹰的翅膀。其他同样可靠的权威人士称她的尾巴是一条蛇:一条毒蛇,和奇美拉一样。有时她的头是个男人,一个男性斯芬克斯。艺术家往往会自由发挥:猎豹的身体,名妓的胸部,家猫的尾巴。有时它甚至没有翅膀。许多斯芬克斯甚至不会飞;俄狄浦斯故事的某些版本的结尾,斯芬克斯是坠崖而亡。
她爱问谜语。要命的谜语。要你的命,如果你答错的话。
斯芬克斯究竟来自哪里?她的出身也不确定:母亲要么是奇美拉(狮头、羊身、蛇尾),要么是厄喀德那(半蛇半女人),甚至可能是刻托
——诞下怪兽的人类母亲。父亲可能是任何生物,但最有可能是欧特鲁斯
或提丰
。她的兽性是与生俱来的。
她有家庭生活吗?她的生活是否快乐?还是说她父亲只会乱扔酒瓶,然后醉倒在沙发上?又或者,他忙于工作,无暇顾家?斯芬克斯是否身处单亲家庭,漫长的一天结束后,疲惫的母亲带着外卖晚饭回家:柔软如初生牛犊的孤儿,还有失去大腿哭到最后一滴血流干的男人?还是说斯芬克斯一直都无依无靠,像海龟一样被孵化出来,独自蹒跚着爬向安全的地方,能活下来全凭运气和良好的环境,直到她长大足以保护自己?她曾独自一人吗?她是否想独自一人呢?
也罢,故事从这里开始:
众神女王赫拉召唤来斯芬克斯,名为菲克斯。
赫拉说,底比斯
国王拉伊俄斯
得罪了我。细节如下:几年前,拉伊俄斯被告知他将死于他儿子之手,于是他采取了看似合理的预防措施。第一步:妻子约卡斯塔诞下一子后,拉伊俄斯便下令杀掉他——尽管猎人事实上只是把他钉在地上,任由野兽啃食。这个被长矛刺穿腿部而终身残疾的孩子,当然就是俄狄浦斯。正如预言所说的那样,多年后他会弑杀生父。这个故事就像宜家的书架一样简单明了。
约卡斯塔无疑怨恨着丈夫的做法。也许她会拒绝和拉伊俄斯同床共枕,但这并无意义,因为,第二步:底比斯国王决定不再和女人上床,即便是他的妻子。
这导致了第三步:为了解决他的阴茎疼痛和中年不安全感问题,拉伊俄斯绑架并强奸了一个男孩。克律西波斯
。
赫拉是掌管婚姻和已婚女性的女神。她究竟是哪一点被冒犯,竟这样诅咒底比斯?是因为强奸?是因为被强奸的是个孩子?是因为那是个男孩儿?是因为这是对约卡斯塔——他忠诚的处女妻子的公开羞辱?约卡斯塔是否曾经祈求赫拉的干预,而出于某种原因,在所有类似的祈祷中,在世界上所有对儿童的暴行中,这一次的祈祷引起了赫拉的注意?是奥林匹亚政治发挥了作用吗?这会不会是赫拉对自己的婚姻问题、对宙斯
和被强奸的盖尼米德
的痛苦回忆?
惩罚他,赫拉说道,她像牛一样的眼睛如磐石般无情。在他的井里下毒,屠杀他的牲畜,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或离开底比斯的城墙,除非他能回答你的谜语。
她在盛怒之下离开,给斯芬克斯留下最基本的要求:破坏,蹂躏,毁灭。猜谜。
问:犯罪的只有拉伊俄斯,为什么赫拉要折磨底比斯的每一个人?
答:因为人都会说谎。大声说出谜底时,拉伊俄斯这个名字受到的嘲弄就更明显了
。
问:为什么赫拉让女人也跟着受苦?
答:因为女人已经习惯了。
答:为了到另一边去。
答:企鹅牛排,或搅拌机里的斑马。
答:让他和你一起坐在前面。
答:狗不识字。
答:在你是一只老鼠的时候。
答:一块面包的另一半。
答:等大象离开。
答:它被钉在了鸡肉上。
你成长在这样一个地方,作息如下:镇上的哨声在工作日的九点、正午、一点、五点和六点吹响,对应的是 下班,回家吃午饭,回去工作,换班,六点哨声响起前回家吃晚饭否则就没饭吃。 夏天,你和你的弟弟蒂姆在镇上和附近的砾石乡间路上四处游荡:六点回家,但不要在六点之前。你的自行车是翠绿色的,车把手很高,坐垫是香蕉形;蒂姆的小一点,蓝色的,没有车篮。蒂姆比你小十八个月,但只比你晚一年上学,他是你唯一的朋友。你们在一起玩耍、打架、互不理睬,然后循环往复,就像轮作庄稼一样规律。
爱荷华的小镇,20世纪60年代。那儿有一条小溪,里面有鳄鱼,还有一座可以跳过去的水坝。高中后面有一个堆着体育垫的仓库,你可以从顶上跳进去。那儿是一条高速公路,如果你想用二十五美分的零花钱买糖果吃,就得穿过它。那儿是可怕的贾登先生的房子。那儿还有一个路德教会的教堂,有时会开放,你可以偷偷溜到圣坛后面,把脸贴在那个巨大黄铜花瓶的开口上,嗅闻婚礼和葬礼的残余。街道尽头有玉米地和大豆田,杂草丛生的排水沟纵横交错,你可以假装这是一座迷宫的入口,不过里边的路只能把你带去堆满了昆虫和花粉的死胡同。镇上有座一间房间大的图书馆,一次只能借三本书;如果借书想超过两周,你必须亲自把书带回来,然后他们会再次借给你。续借只能两次。
就是在这个图书馆一本巨大的希腊神话书里,你第一次读到了斯芬克斯。一周后,你又读了《本尼特·瑟夫的谜语之书》和《本尼特·瑟夫的动物谜语之书》,虽说它们只是儿童读物,而你十岁。你开始每晚埋伏你的弟弟,蹲在他放自行车的车库门口。他不能把自行车放在外面,否则妈妈会揍死他。如果拖延他到六点哨声响起,你可以冲进家门,准时坐在座位上,但蒂姆就会晚餐时迟到,惹上麻烦。
“什么动物用尾巴吃东西?”你问道。透过厨房的屏风门,你闻到了猪排和甜玉米的香味。
“卡丽——”蒂姆抱怨道。
“你必须猜。”你坚持说。
蒂姆开始哭了。“不,你必须让我进去!”
你把手捏成蛇的形状。“不,你必须猜!”你用蛇的嘶嘶声说,“随便说一个。”你用正常的声音补充道。
“蚯蚓。”他说。
“错!”你用蛇的声音说,“现在你必须死了,凡人!”
你的蛇向他猛扑过去,他被绊了一跤,向后摔倒在车道上,和自行车缠在一起。就在六点的哨声吹响时,他的哭声变成了尖叫声。他流血了。
问:卡丽·安·埃林森,你到底在做什么?
——站在厨房门口的你妈妈
谜语的本质是为了误导人。通常情况下,问题要么有两层含义,要么令人困惑。有时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你不可能得出正确答案,你注定会失败。
有些谜语玩文字游戏,用双关语和同音异义词。字谜。大树枝,鞠躬
。棺材,咳嗽
。什么又黑又白,再读一遍
。
还有人说假话。讲寓言。谁把房子背在背上?耍花招:暴龙不能鼓掌,因为它已经灭绝了。
第三种是借由胡说八道甚至撒谎来作弊。公鸡不会下蛋。大象从来都不是二维的。苹果不会说话。
答:星期五是那匹马的名字。
答:一枚鸡蛋。
答:一个,但这个灯泡必须想改变。
答:鲨鱼吃过的奶油。
答:细绳,不然啥也没有。
答:他们都带了钞票。
答:一只蜘蛛。
答:她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在暗室里冲洗了出来。
想象一下,希腊的底比斯是一座城墙围住的城市,耸立在狭窄山谷中间的小山上。山谷是洛可可风格的,有石头峡谷和峭壁。它的人口一度很稠密,北面是阳光明媚的田野,种植着波欧提亚的各种作物——橄榄?牲畜?还是小麦?——但现在人和田地都消失了。牲畜成群死在田野里,被秃鹫、乌鸦、鬣狗和嗡嗡的苍蝇围着。耕地和果园里都有深深的爪印。地上布满了一个个有毒的黑色圆圈,这是斯芬克斯的蛇尾吐出的毒液。
想象一下,底比斯被高高的城墙包围着,城墙环绕着山谷中心的小山。在城墙上方可以清楚看见遍布神庙和圣林的山顶。根据你的阅读量或观察力,这里可能存在破败、冰冷而不完美的帕台农神庙,抑或是迪士尼电影中的城堡。城里有几扇秘密的侧门,属于任何有城墙的城市都有的秘密通道:即使被包围,妇女们也可以在晚上溜出去,在河里洗经期布和尿布,或者为了口粮而做出令人不适的讨价还价,或者从被围困的恐惧和单调中逃离片刻。
想象一下,通往底比斯的主要入口是一条宽得足以让五名骑手并行的高架路,由漂白的砂金石建造。想象一下,堤道的一侧有一根巨大的圆柱,高得在柱头就能看到通往底比斯的七处通道。
事实并非如此。古底比斯是一处真实存在的地方,有网络和其他应有的一切。除了迪斯尼电影里边,哪座城市都没办法、也不会有这样的布局。但是,当你阅读作家的文字时,你所看到的东西里有许多不会受她的控制,而以上——城镇、山丘、城墙、高架路、圆柱——是我们共通的一种易懂的速记法。
想象一下,长堤入口处,圆柱顶端立着的:斯芬克斯。你在维基百科页面上那个红色黏土陶器上看到的,是一个被描绘成小黑豹大小的漂亮东西,她轮廓优雅,胸形完美,头发精心盘成一圈,穿金戴银。而这里的斯芬克斯有狮子那么大。她不漂亮,脸很脏,嘴边还有干了的血迹。胸前是风干的动物内脏。她的头发乱作一团,黏糊糊的。
她低头看着你,然后问了你一个问题。
难怪这么多人死了。这种情况下谁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呢?
答:洋葱或阴茎。
答:一群寒鸦或燕子。或者蚊虫。
答:一只茶壶。
答:雨,警报或水。
答:一头狐狸把母亲埋在冬青树丛下。
答:求爱。
答:一根扎在沙子里的针。
答:十只小鸡。
斯芬克斯并非:
●男性
●对你的麻烦感兴趣
●回答问题的人
以上正是你母亲所不具备的特质。
难怪你长大后总是痴迷于寻找那些无法回答,只为欺骗你的问题。你读过《怪谈奇事》,还有谋杀悬疑类以及读不懂的俄国小说。八年级的科学课上,你快速读完了自学单元,以至于老师让你再读一遍。你就是“大象的孩子”
。这世界上并没有足够多的答案,而往往你会发现,自己的鼻子被咬掉了。
答:一群寒鸦。
答:字母O。
答:只走了一半;然后它跑出了森林。
答:蓝色。
答:只有一个。
答:那条鱼是德国人的。
答:一所学校。
答:一匹马。
菲克斯环顾四周。这就是她现在的家:圆柱,山谷,城市,天空。圆柱很宽,如果她蜷缩得紧一些,可以在上面睡觉。下雨刮风都不会打扰到她,天冷的时候,她的蛇尾会藏进臀部的皮毛里取暖。
赫拉对菲克斯说,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或离开底比斯的城墙,但她似乎并没有对其他任何人提及此事。起初,这七处入口仍然拥挤不堪:牧人牵着牛或羊群,马车载来小麦、奶酪和装在双耳罐里的葡萄酒,然后带着精美的毛织品、织布机、线轴和新的木具离开。有信使、骑手,也有报喜人。有跑腿的奴隶、乞丐、商人,也有流浪汉。
菲克斯一直很忙。她盘旋着飞向天空,然后突然俯冲,在最后一刻展开翅膀,发出暴风雨中旗帜断裂般的声音。她把男人从马车上摔下来,用她的狮爪把他们按在地上。她给了他们一个机会——或者说,一次“可能性”——答出这个谜语,我就不杀你。
消息一传出,人们就开始在无月之夜或乌云压城的雨天逃离底比斯。他们穿着肮脏的衣服,像间谍一样偷偷溜走,然后挨个死去。没了骑手的马在荒芜的田野里游荡,直到被菲克斯猎杀。
所有人都明白了规则——破坏,蹂躏,毁灭,猜谜。可怜的人类仍然以身犯险,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如今又有全副武装的独行侠加入了他们,这些雄心壮志的英雄站在圆柱下面,向斯芬克斯喊道,怪物,问出你的谜语吧。
然后挨个死去。
一段时间以后,数天都不会有人前来。
菲克斯终于拥有了许多闲暇时间。她在上升气流中遨游,直到城市在她脚下变成一小团杂乱,高到足以看见底比斯的整片疆土:在北方,田野和果园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湖泊,还有远处农场、烤炉和铁匠铺飘来的烟雾。在靠近底比斯的地方,一小片接壤的土地正在变成荒地。望向其他地方,只见城市被锡瑟隆山脉环绕,笼罩在赤褐色、金色,和紫罗兰色的阴影里。她能看到自己的使命留下的痕迹:被毒液浸泡的大地,残垣断壁。秃鹫和鬣狗如尘埃纷飞,栖身答不出谜底之人的破碎遗骸。
不过,摧毁底比斯属于白天的工作。到了晚间,菲克斯趴在圆柱上休息。往南一英里处的城市灯光是夜晚的污点,这些污点她可以无视。月光下,影子暗如墨汁。无月的夜里,她看到在闪闪发光的黑沙河岸之间,有一条雾蒙蒙的、泛着泡沫的星河,大地变成了朦胧的银色。
她拥有怪物的敏锐感官。她能看到并感觉到你无法理解的东西:照在她仰起的脸上的星光,冷空气中的绿松石味,黑暗中的迷迭香。
她孤独吗?她是否会在冰封的心底创作诗歌?她会把诗歌与毒蛇分享吗?当流星划过天际,燃出一条锈痕,她会不会扔下做到一半的诗,突然喊出“看,噢,看啊!”的话语?尾巴上的蛇头和脖子上的女人脸,会抬起来一同观赏奇迹吗?
菲克斯分析了赫拉的话。任何人不得接近或离开。愤怒的唾沫从女神嘴里飞出、落地,就像落在圆柱底部的罗勒植物。她说的是真的吗?她现在还是这个意思吗?几个星期过去了,这些规则还起效吗?
菲克斯全靠这张嘴过活:提出狡猾又危险的问题,吞食人类。世界上的各种语言在她嘴里交织。她不作声地准备问题,然后夹杂着此前失败者气味的呼吸,将问题释放出来。
底比斯的女人呢?她们是否会在某些夜晚,通过秘密通道溜出去洗衣服和打水?菲克斯是否能看到她们悄悄走在她的荒原上,捡拾起她们能收集到的东西,在另一个死去的英雄的破布中搜搜拣拣,希望找到吃的东西?她们会不会有人以为她睡着了(她从不睡觉),靠近她的圆柱采集罗勒——这片废墟中唯一生长的东西?
她们之中已经熟悉怪物本性的人,还会在那儿逗留吗?夜晚很寒冷;那些女人裹着羊毛披肩,靠在圆柱底座的石头上。压碎的罗勒清香扑鼻,像食物,又像是安慰。也许在城市防线上巡逻的人看见了她们,可又能怎样呢?不离开城墙就无法阻止这些女人。谁知道哪个女人是哪个,或者说,谁在乎呢?所有的猫在黑暗中都是灰色的。
底比斯的女人是否会聚集在斯芬克斯的石柱前,倾诉她们的秘密?不归的丈夫,残忍的情人,冒失的儿子——和枕边人躺在床上的孤独感——还有走进充满男性气息的房间时,紧绷的双肩和低垂的眼睛?
菲克斯倾听着。底比斯所有的男人都很坏吗,还是说那些夜里来到她圆柱前的女人都是局外人?菲克斯想了想:一个女人要是拥有不会打她的好丈夫,那她只会安然待在自己床上,不会冒着被强奸或死亡的危险,在午夜穿过黑暗的街道,溜出河门。
菲克斯是否会像桌子上的猫一样,毫不费力地跳到她们身边?那些女人是否会为她梳理凌乱的头发,洗去胸前男人的内脏?她是否会别开脸,只为不让她们闻到她的呼吸?她是否会用她那张扭曲的嘴作出承诺呢?
约卡斯塔王后嫁给了一个恋童癖、人贩子和强奸犯,嫁给了她孩子的生父和凶手:女王是否也会在晚上找到菲克斯,把秘密倾诉于她?女王是不顾一切依然深爱她的丈夫,还是祈求他的惨死,还是两者都有?
讽刺的是,成功逃离底比斯的少数人之一将成为底比斯的国王。拉伊俄斯带着五个随从偷偷溜出去,寻找愿意为他解决问题的人。沿着路走了一阵,他在十字路口遇到一个跛脚的陌生人。双方僵持不下,都不愿给对方让道。预言应验了,拉伊俄斯被他的儿子杀死,因为这就是俄狄浦斯的故事。他的故事是如何磕磕绊绊走向那最终的、不可避免的、令人困惑的结局,看明白了吗?
只有一名仆人逃回了底比斯,浑身是血,精疲力竭。菲克斯已经杀倦了奴隶和穷人——他们总是那么顺从,甚至没有机会回答她的谜语——但她的职责是明确的。她装模作样地飞下来,但他从她身边溜走时,她并没有失望。她耸了耸狮子的肩膀:溜走一个奴隶能有什么问题呢?
俄狄浦斯跟在奴隶身后,但他跛着脚,行动很迟缓。他离底比斯越来越近,来到堤道和圆柱。见到了斯芬克斯。
问:什么是棕色的,有一个驼峰,住在沙漠里,唱歌像金丝雀?
答:……我不知道。
问:骆驼。
答:骆驼不会唱歌!
问:我加了这个条件好让问题更难。
答:卡丽,这不公平!
问:那又怎样?
你高三了,有两份工作,在家庭餐厅工作到十点,然后在脱衣舞酒吧门口收钱到两点。你跟父母不是这么说的。母亲以为你待这么晚是为了关餐厅厨房,而父亲似乎甚至没有意识到你已经不在家吃晚饭了。
一些夜晚,等酒吧打烊,水井和冷却器重新装满水之后,员工会驱车三十英里去最近的珀金斯餐厅喝酸咖啡,吃大小和质地像飞盘一样的煎饼。你总是会去,并对别人的邀请心怀感激——就好像你是他们的同龄人,而不是小十岁,几个月后就要去上大学的未成年。
家里有两辆车,你可以用其中一辆通勤。里程数不断累加。在你老实下来之前,总会先打几架。
答:把油箱装满。
答:你跟母亲说自己在家,以此假装自己在家,因为你认为她不会察觉。她会的。
答:蒂姆会替你打掩护。
答:如果你开始跟里克上床了,自己的衣服还是自己洗。
答:如果你决定下班后去里克家做爱,先回家,写一张胡编乱造的纸条,说你临时决定与琳达在外过夜。你母亲不会相信你,但她和你一样讨厌争吵,所以她会假装相信。
沉默将持续数日。
五年后,你在凤凰城实习,这是你第一次离开爱荷华州,也是你成年后第一次尝试自立。两周后,你从公寓去上班的路上出了自行车事故,摔断了脚。你又惊又痛,在急诊室给母亲打了电话。
答:你觉得我能做些什么呢?
这时你才会意识到,你只能靠自己。等再你长些年岁,你就会意识到,这是她告诉你她关心你的方式。
答:六个月。
答:苏打水和纸巾。
答:每六千英里一次,旧车三千英里一次。
答:蒸馏白醋。
答:女性为 2000,男性为 2500。这些只是指南。
答:保持身体水分,如果可以,不到睡觉时候不要犯困。
答:最好在做爱后72小时以内。
答:体贴的沟通。
答:用橡皮筋。
答:把它们翻过来,用冷水洗。不要用烘干机。要是洗黑色的衣服,就用伊德耶的天然聚纤维织物。
菲克斯可以离开这里吗?夜里,女人低声讨论拉伊俄斯在十字路口被陌生人杀死的消息。这一定是一两天前溜进底比斯的奴隶带回的消息。女王约卡斯塔的哥哥宣布,谁杀了斯芬克斯,谁就能赢得底比斯的统治权,迎娶这位新寡妇。菲克斯在一棵枯死的橄榄树上磨尖了爪子,准备迎接下一批给不了她答案的男人。
如今拉伊俄斯已经死去,再也看不到他的臣民受苦受难,菲克斯认为赫拉应该结束对底比斯的诅咒。但也许她已经忘了这一切。赫拉总是在忙。她怎么可能把每件事都放在心上呢?或者,也许这座城市还有别的东西困扰着她,一些她不愿承认的东西,拉伊俄斯的罪孽只是她的借口。是他们曾对她的祭坛大不敬吗?是他们晚饭迟到了吗?有些事情是无法原谅的。
但菲克斯若是离开这里,谁来梳理她乱蓬蓬的头发,洗净她胸前的血迹?谁来抚摸她蛇皮般冰凉而结实的肌肉?她知道她在这里很有用。她知道底比斯女人对男人的评价。她最终会输掉猜谜比赛,而这些漏洞百出的谜语也会让她无法再继续承担使命;但同时,至少她在帮助底比斯的女人。
她不是人类,所以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出于同情时,她感到很惊讶。
虽然大多数故事都强调第一个谜语,但实际上俄狄浦斯需要回答的谜语有两个。
第一个: 我只有一种声音,但早上走路用四条腿,中午用两条腿,晚上用三条腿。我是什么? 你读的资料不同,问法也会有所不同,但答案大多一样:“这个谜语”;男人;人类;尤其是“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回答对了,一瘸一拐地走上高架路。
别急,斯芬克斯说。
问:两姐妹互生对方。他们是谁?
但俄狄浦斯这个问题也答对了。昼和夜,轮流打开彼此骨盆的关节以释放对方,然后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女人无休止地承载着女人,她们的多重身份也很模糊:母亲、女儿、姐妹、凶手,受害者。
谜底解开后,菲克斯自杀了。她已经达到了推动主人公故事发展的目的,现在她不再重要,化作情节复杂的潜在主线,而他与母亲的性行为、他的失明和耻辱的死亡才应该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因此她跳了下去。她从圆柱上跳下去,坠亡了。
谁生谁死取决于斯芬克斯谜语的答案:若你答错,是你的命;如果你没有答错,则是她的命。
故事的说法各不相同。也许还有第三个谜语。可能还有很多谜语。
这个故事的其他版本中,斯芬克斯并没有坠亡,而是吞食了自己。这种报应也许有点太巧了,害人害己。
大多数版本中,她一直在吃那些没能答出问题的男人。她一定是用狮爪把它们撕成小块,软到她的人类牙齿也可以咀嚼,又小到她的女人喉咙可以吞下。但她精致的下巴无福消受骨骼、肌腱和软骨;她很可能吃得一团糟。
但撕碎别人是一回事。要吃掉自己,她必须用自己的狮爪撕开自己的皮,进入身体的柔软部分,她的腹部和腹股沟。她不能退缩;哪怕退缩了一次,她还是得继续尝试。血液会让她的爪子打滑。
一句话形容,吞噬她自己。
她的蛇头尾巴会先逃走吗?它会提问吗?
你的第一场乐队演出结束后:
问:表演很糟糕,但五年级的学生就没有好过,不是吗?
你十年级开始和杰夫约会:
问:你没和他上床吧,对吗?
每次你告诉母亲你在和别人约会:
问:你为什么不和杰夫好好在一起?
当你告诉母亲被强奸的事:
问:你当时穿的什么?
当你告诉她离婚的事:
问:你不知道你父亲和我时常想离婚吗?
当你因反复出现自杀念头而入院:
问:你至少有医疗保险吧?
当你和你的新婚丈夫回家过节:
问:你不知道你穿黑色不受待见吗?
当你和治疗师、丈夫、弟弟以及最好的朋友聊了很多之后,你告诉母亲你爱她:
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当你又重复一遍:
答:我从来没想过真的要生孩子。
如果你是俄狄浦斯:
想想你的运气有多好。你只需要回答一些谜语,正是这些谜语帮你打败了终极怪物。镜头拉远;一个戏剧性的剪辑片段回放斯芬克斯死亡的场景,比你记忆中的画面更华丽。凯旋的音乐响起,之后便是尾声。你一瘸一拐,来到一切都如你所愿的世界:权力和财富,王位,年纪稍大但依然性感的妻子。你就是底比斯的国王!再没有问题困扰你了。
然后你被世界从背后咬了一口。你得到一切,却牺牲了那么多人:被屠杀的父亲,受辱的母亲,她同时也是你的妻子。因赫拉愤怒,斯芬克斯围攻底比斯使出的毒液与猎鹰扑杀而死去的人。斯芬克斯已经死了。到头来一场空——因为这是你一直以来的归宿。如果父亲没有视你作肉中刺,将你驱逐出门,这里原本就你的归宿,而且不会遭遇这种种痛苦。你如今重返归宿,却错走歧途。
你在跛脚后失明。最后你会死去。
如果你是斯芬克斯:
你的目标是自我意识,而不是自我存在。菲克斯很幸运。她可以与自己的眼睛对视,狮身女人对视毒蛇,毒蛇对视女人。甚至连她的思想也是对话。
这个故事有很多版本:戏剧、片段、遗失作品的参考资料、女人或奴隶口述、从未被记录下来的故事。
从底比斯女人的角度来看,这个故事是否有另一个版本呢?婚姻女神赫拉命令菲克斯猎杀不忠和虐人成性的男人,拉伊俄斯只不过是其中一员,是否俄狄浦斯才是那个让女人重陷恐惧和奴役的恶棍?
是否有某个版本,菲克斯是其中主角:关于她的渴望,她的行为,她的傲慢?或者说,如此一位仰头感受闪烁星光的怪物之女,会心有傲慢吗?
是否有某个版本,菲克斯并非因为服从赫拉的命令而死——那便是我的版本:
菲克斯知道拉伊俄斯死了。她想摆脱这桩毫无意义的苦差事,所以她向俄狄浦斯抛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并非: 你是谁,你认为你凭什么应该呼吸你呼吸的空气? 并非: 我是谁?
而他回答出来了。
她从圆柱顶端往下看,说,城市在那边。他这下便成了别人的烦心事。
她展开鹰翅,把爪子蜷在下面,在底比斯上空肮脏的上升气流中盘旋。在她身后是城市、毒液、荒地、农场、群山。从爱琴海向东飞到安纳托利亚大草原需要一天的时间。她也可以往南飞,横跨大海直到撒哈拉,那是一个大到哪个神都找不到她的沙漠。那里有人形斯芬克斯。她不必再孤独;她可以生崽,或者在绿洲漫步,尝尝骆驼的味道。如果向北飞行得久一些,她会发现冰雪沙漠,在那里,女人头和蛇头可以看到云层涌动和变化的颜色,而这些只有怪物的眼睛才能看到。
你觉得呢?她问毒蛇,毒蛇给了她一个皆大欢喜的答案。
问:斯芬克斯的寿命有多长?
答:和你的一样长,一辈子。
如果你是你母亲:
她寄给你支票,寄给你从商品目录上剪下来的可爱体恤的照片,寄给你她认为你可能感兴趣的《经济学人》文章。尽管她知道你和弟弟蒂姆从没断过联系,她也会把你的成就告知他。如果你没有每周给她打电话,她就会告诉他你从不打电话。如果你在工作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她会放下手中的工作和你聊天,尽管她不喜欢在工作时间接听私人电话。为了减轻遗憾,她会采取并不完美的策略,在你去看望她的最后一天和你吵架。她不知道如何说我爱你,甚至不知道如何打开表达爱意的话匣子。她爱你吗?你爱她吗?
你开始接受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因为她自己也拥有一位令人困惑的、挑剔的母亲,这个循环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女人为了生出女人而松开骨盆,然后奔向死亡。追根溯源,她们是母亲和女儿,是怪物的母亲。
信息繁杂、混淆,你无法解谜。你站在入口,通往一座伟大城市:世界。母亲拦在你去路的岩石旁。第一个谜语在你成年后结束;在你三条腿的阶段,她不太可能还活着,尽管她也许依旧指望你陪在她身边。
第二个谜语带有一丝存在主义的意味,而且没有答案。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夕可死抑或朝迎露,一直是种信仰问题。到了最后,两个女人都死了。
你的母亲也是赫拉,愤怒、一心报复,惩罚犯错的人。
你的母亲也是你一直努力避免长大后成为的人。你成功了吗?她本可以做得更好吗?你本可以做得更好吗?
这个故事也有其他版本。
如果你是你:
答:
【责任编辑:龙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