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温格的这本书,书名很朴素,但很有嚼头。
《资本之后的世界》,无疑是一本关于时代的“预言书”。作为300年资本主义惊心动魄历史中的主角,“资本”与一系列关键词有关,比如财富、繁荣、垄断、冒险、贪婪、剥削、肮脏,等等。或褒或贬,资本都无可避免地成为人们谈论、思考、追逐和攫取的目标。
然而,时代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资本之后的世界里,何者将走向舞台中央,成为替代资本的“文明级跃迁”的核心观念?阿尔伯特·温格的答案十分简洁:注意力。
阿尔伯特·温格在《资本之后的世界》中抛出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人类正经历第三次文明跃迁——从工业时代迈向知识时代,而这场转型的核心矛盾已从“资本稀缺”转向“注意力稀缺”。他用一个形象的比喻说:“工业时代的机器需要石油,知识时代的‘机器’(人类大脑)需要注意力。”
温格将人类历史划分为三个关键节点——这一历史分期方法已成为众所公认的定论,即农业革命、工业革命和数字革命三个阶段。在温格的论述中,农业革命致力于解决食物稀缺问题,但催生土地争夺;工业革命致力于解决土地稀缺问题,但转向资源竞争、资本积累;数字革命则在经济繁荣、资本过剩之后,将注意力争夺变成新的战场。
在这场被作者称为“文明跃迁”的巨变中,从“资本”到“注意力”是数字革命驱动下的变革核心。这一跃迁的根本动力是数字技术的两大特性:其一是零边际成本,信息复制几乎免费,“知识可以喂饱世界”;其二是计算普适性,AI能完成任何可计算任务,“创造力不再是人类专利”。零边际成本的观念,经过20多年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社交网络、分享经济的洗礼,广大消费者已经耳熟能详。相比之下,“计算普适性”这一新特征,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可能还只是个概念。
虽然我本人对“一切皆计算”中的“算法决定论”色彩表示反对,但“计算普适性”这个概念很好地柔化了这种色彩。未来算法、算力将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这是毫无疑问的。打个比方来说,20年前3G时代的消费者,很快接受了“流量费”的概念,并且个人支出的流量费很快就超过了通话费;6G之后,一个新的费种“算力费”可能呼之欲出,并超过流量费成为“计算普适性”的佐证。
温格所提的问题,进一步下探到这一波“文明跃迁”的核心:为什么数字革命的文明跃迁,是从资本转移到注意力?为什么在资本主义时代“金钱万能”的法则下,金钱买不到注意力?
温格尖锐地指出:“价格机制在注意力分配面前彻底失效。”比如,气候危机的紧迫性远超公众认知,并非因为钱,而是“人类集体注意力被短视频、热搜和算法推荐劫持”。市场擅长为石油定价,却无法为“该关注什么”标价——毕竟,“没人能靠刷手机解决气候变化”。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温格深邃的洞察并非只是源于其敏锐的思想,还是因为他长期浸淫在硅谷,长期从事高科技风险投资、管理与科普写作,在AI再度卷土重来,在智能科技引爆全球的重要时刻,用自己的语言作出了全新的概括。就像赫拉利在著名的全球畅销书《人类简史》中所扮演的角色一样。
“注意力经济学”的概念,最早由计算机科学家、心理学家兼经济学家赫伯特·西蒙于1971年提出,当时他写到,在信息丰富的世界中,注意力是稀缺的:(在)信息丰富的世界里,信息的丰富意味着其他东西的匮乏:信息消耗的东西的稀缺。信息消耗的东西相当明显:它消耗了接收者的注意力。因此,信息丰富造成了注意力的匮乏,需要在可能消耗注意力的过多信息源之间有效地分配注意力(《为信息丰富的世界设计组织》,1971)。
西蒙指出,许多信息系统设计师错误地将他们的设计问题表示为信息稀缺而不是注意力稀缺,结果,他们构建的系统擅长向人们提供越来越多的信息,而人们真正需要的是擅长过滤不重要或不相关信息的系统。
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西蒙将“信息过载”问题描述为经济问题,这一观点在分析信息消费时越来越受欢迎,当时美国管理学家托马斯·H.达文波特和美国粒子物理学家迈克尔·戈德哈伯等分别采用了“注意力经济”和“注意力经济学”等术语。
在过去30年互联网发展的历程中,基于注意力的交易取代传统交易成为创新经济体系争论的焦点。例如,戈德哈伯在1997年发表的《注意力经济:网络的自然经济》( Attention Economy: The Natural Economy of the Net )中预言:“信息过剩时代,注意力才是硬通货。”
这一洞见在随后的三次技术浪潮中不断被验证:其一是PC互联网时代(21世纪前10年):门户网站争夺“眼球”,点击量=广告费;其二是移动互联网时代(21世纪第二个10年):APP推送争夺“碎片时间”,人均每天屏幕使用超5小时;其三是算法霸权时代(21世纪第三个10年:TikTok用“神经劫持”设计,让用户日均刷视频达到105分钟。
对“注意力”的关注,终于到了这样一个紧要的历史时刻,再也不能将其作为一个普通的日常术语了。顺便说,1998年,我在北京举办的一场互联网高峰论坛上,以“注意力经济”为题发表演讲的时候,台下坐着雷军、周鸿祎等后世大咖,在当时.com甚嚣尘上的年代,“注意力”与“粉丝”、“明星”效应将取代传统的营销理论的观点,在中国网民数量仅为210万人的那个时期,显然太超前了。
温格的思想,正是对持续50年的“注意力关切”的系统性回应。
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1970)中批判“符号消费”时,他或许没想到,今天的算法已能将“符号”精准注入每个人的注意力管道——你刷到的每条视频,都是平台对你“人性弱点”的算法解剖。
美国传播学家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1985)中警告:“电视让一切公共话语以娱乐方式呈现。”而在算法时代,问题更严峻——不是“娱乐化”,而是“注意力永动机”。当AI能无限生成抓眼球的标题、图片、视频时,人类大脑就像“遇到糖果厂的老鼠”,在多巴胺刺激中走向理性瘫痪。温格指出:“我们正在用数字技术制造一个反乌托邦——越智能的工具,越让我们失去深度思考的能力。”
人们不能忘记,15年前大行其道的共享经济,成就了“共享经济的悖论”:时间共享,注意力垄断。优步、爱彼迎等共享经济先锋,标榜着“共享闲置资源”,但温格揭示了一个残酷现实:人们用“共享”换来的碎片时间,最终被平台转化为注意力商品。外卖骑手在算法调度中争分夺秒,用户则在等餐间隙刷短视频——共享经济没有解放人类,反而让注意力剥削更为隐蔽。
正是基于这样的深切体验和深入思考,阿尔伯特·温格提出了“注意力的破局之道”,就是扩展“三大自由”。一是经济自由:通过从政治、经济、社会制度设计层面,大规模普及“全民基本收入”(UBI),让人从“打工糊口”中解放出来;二是信息自由:各国政府通力协作,制定全新的数字产权和数字治理体系,打破知识垄断,“维基百科式共享”应成标配;三是心理自由:用正念训练等精神生活对抗信息过载,“别让大脑变成算法的殖民地”。
温格所提的“正念训练”以保持心理自由特别富有新意。他强调:“知识时代的人文主义,不是鼓励自私自利,而是通过批判性思维,让80亿人共同决定人类往何处去。”
非常巧合的是,最近几年火爆异常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特别是2025年春节期间全球爆燃的DeepSeek R1,让“注意力”这个名词有了全新的内涵。
2017年,谷歌的一个团队发表了一篇划时代的论文,论文题目叫 Attention is All You Need 。结合论文的内容,中文题目可以翻译成“无需旁骛,唯需专注——基于注意力机制的神经网络架构研究”,正是这篇论文所提出的“注意力机制”,彻底改变了AI半个多世纪的发展轨迹,成为催生ChatGPT、DeepSeek等诸多大语言模型的重要推手。
通俗地说,AI大模型中的“注意力机制”,恰似人类学习中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种兼顾局部与全局、贯通短期与长期的注意力机制,让AI仿佛瞬间跨越了认知鸿沟,拥有了超凡的计算、推理、多模态内容生成,甚至惟妙惟肖的理解、会通能力。
很自然地,在机器已经越来越逼近人类拥有的能力和智慧的时代,人类原生的注意力,还有什么独特之处吗?这也正是我在阅读这本书,看到温格提到“心理自由”时,内心由衷的赞许和会意之处。
最近有一项跟踪大学生一个学期的研究课题,内容是对比使用AI工具和不使用AI工具的学生,短期和长期学习能力和效果的变化。结果颇有意味:短期来看,使用AI工具可以大大提升获取高分的能力;但长期来看,过度依赖AI反而弱化了学生的理解力和想象力。这或许就是温格十分看重“正念训练”,以保持对注意力本身的驾驭能力的关键。
在我看来,这部书的推荐理由只有一个:这是一本写给“清醒者”的生存指南。
作者对高科技呼啸而至的数字时代作出了清醒的诊断,以深切的人文关怀戳破科技乌托邦幻觉。当硅谷大佬们高呼“元宇宙是未来”时,本书像一盆冷水:“如果连现实世界的注意力危机都解决不了,虚拟世界只会是放大镜。”作者用AlphaGo的例子说明:“AI在围棋中展现的‘创造力’,恰恰证明人类引以为傲的思维能力,可能成为首个被机器攻陷的堡垒。”
作者在书中没有空谈理论,而是给出可操作的三条转型路径,提出适合每个人的务实方案:从“打工人”到“知识创造者”。这三条方案分别是:在个人层面,用“数字断食”对抗算法,每天留出2小时深度思考;在社会层面,推动“知识共享协议”,让学术论文、技术专利走出高墙;在文明层面:建立“人类注意力理事会”,像管理石油储备一样规划注意力分配。
纵观全书,作者充满人文温度,立志在机器时代捍卫人性。在讨论区块链、AI时,温格始终强调:“技术必须服务于扩展人性,而不是压缩它。”他呼吁重建“知识时代的人文主义”——不是否定技术,而是用技术放大人类的同理心、创造力和集体智慧。令人快慰的是,在书中读到了作者对“意义”的强调和重视。这也正是我在过去10多年里,在各个讲坛、论坛上,讨论“意义互联网”的核心问题。温格的表述是这样的:“当我们能用AI诊断所有疾病时,最该治愈的其实是人类对意义的饥渴。”
在“意义”的角度,温格描绘了连接经典与未来的思想坐标。读者能在书中看到哈贝马斯“沟通理性”的当代实践、赫拉利“人类叙事”的技术解构,甚至《黑客帝国》的哲学隐喻。但它绝非学术缝合怪,而是用出租车司机都听得懂的语言,讲清“为什么你总想刷手机”背后的文明级变量。
这本书最震撼的启示在于:我们不是数字时代的原住民,而是首批面对“注意力生态崩溃”的探险者。当算法用15秒视频重塑人类神经回路时,温格像一位现代先知,提醒我们:“你可以选择继续当算法的打工人,或者,成为知识时代的造物主。”
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之后的世界》不仅是一本数字时代重要的著作,更是一份关于人类如何免于精神贫困的宣言,这个宣言中的最强音就是:在注意力荒漠中寻找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