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清至近代,以行政区划的“八府一州”为核心空间载体,以不同于农业文明的城市社会和消费文化为主流精神方式,江南在内涵上发生了具有结构性和本体性意义的巨大变迁。一方面,江东地区传统的政治军事功能逐渐让位于经济商贸功能,在地理空间上进一步聚焦凝固在以苏、松、常、镇、应天(江宁)、杭、嘉、湖八府和太仓州为主要支点的太湖经济区,政治地理的“江东”逐渐让位于经济地理的“江南”;另一方面,魏晋以来形成的原本属于贵族士大夫阶层、品位高雅、意境玄妙的江南诗性文化,也发生了“感官快乐取代玄学思辨、日常生活的美学取代日常生活的悲剧性、熙熙攘攘的城市生活取代田园生活”的深刻变革,日益被充满商业气、烟火气甚至庸俗化的消费意识形态和大众文化所取代。在经济更加发达、空间更加紧凑的“八府一州”基础上,以一种调和着出世和入世、审美与功利、崇高理想与世俗享乐的江南城市诗性文化为精神代表,在明清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江南酒瓶”中,早已灌入了各种不同于古典时代的“人生美酒”。对这一时期江南历史的变化过程加以还原和阐释,是完整理解和辩证把握江南概念内涵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地理空间变迁上,在明清两代大一统王朝的统治下,作为长江中下游地区政治中心的江东地区,与此前的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五代、宋金等时期不同,基本上丧失了传统的政治军事外向扩张功能。同时,随着唐宋时期全国经济中心不断南移并稳固下来,进一步加强了人口、资源和文化在环太湖沿岸的高度集聚,极大地刺激了“八府一州”商品经济和城市功能的发展,可知正是由于“去行政化”和“再经济化”的反复循环,江东地区逐步完成了自身传统功能体系的蜕变,演化为以“八府一州”为核心区的明清江南新格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主要基于经济和商业联系而形成的太湖经济区,不仅在内部比传统的政治联系更加密切,而且在现实发展中也更加强韧,不容易解体。此后,江南地区的繁荣与繁华虽会出现短暂间歇或停顿,但再未彻底中断过,至今仍是长三角城市群最发达和最有活力的“经济高原”。
第一,明清江南的形成基于优越的区域自然地理环境。“这一地区亦称长江三角洲或太湖流域,总面积大约4.3万平方公里,在地理、水文、自然生态以及经济联系等方面形成了一个整体,从而构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经济区。这‘八府一州’东临大海,北濒长江,南面是杭州湾和钱塘江,西面则是皖浙山地的边缘。……江海山峦,构成了一条天然的界限,把这‘八府一州’与其毗邻的江北(即苏北)、皖南、浙南、浙东各地分开,这条界线内外的自然条件有明显差异。其内土地平衍而多河湖;其外则非是,或仅具其一而两者不能得兼。”
在某种意义上,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有助于各类生产生活要素资源向心集聚,在区域内建立各种交流交换和协同合作网络,形成错落有致的城镇层级体系和相互依赖、有机循环的经济同盟关系。在明清城市网络中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八府一州”,就是在这种地理和经济环境条件中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城市体系。
“八府一州”
来源:央视纪录片《诗画江南》
第二,明清江南拥有当时优越便利的交通体系。“八府一州”虽然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但与中西部那些交通不便的山区完全不同,它不仅有较为宽阔、适合发展农业的内部空间,还拥有以“一河二溪三江五湖”为主体的太湖水系。“一河,即江南运河,北起镇江,南抵杭州,纵贯江南平原中心地域,是京杭大运河的南段。二溪,即太湖水系的上流和水源,在西北是荆溪,西南是苕溪。……荆溪、苕溪两水系,把太湖西部的宁、镇、常、湖、杭五府,与东部苏、松、嘉三府联系了起来。……一般都认为三江是介于长江与钱塘江之间、位于太湖东面的入海河流。这些河流情况变化很大,到了明代中叶以后,只有黄浦江成为太湖东部的主要河流和太湖水出海的主干。当然,中小河流仍然很多,形成了著名的江南平原水网,把太湖以东苏、松、嘉三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太湖上纳二溪之水,下通三江出海,形成了太湖水系的中心。太湖水系的主要河流,都是东西流向。但江南运河则纵贯南北,将东流各河连贯起来,使江南水网更为完备。另外,应天(江宁)府的大部分地区本不属于太湖水系,但通过人工开挖的胥溪,亦与江南水网相接。说明这‘八府一州’确实是一个由太湖水系紧密联系的整体。”
太湖水系具有良好的空间布局功能,不仅有利于发展农业生产,作为得天独厚的交通基础设施,还极大畅通了区域内外的交流和循环,在内部是把“八府一州”紧密地联系为一个有机整体,对外则不仅通过大运河联通了中国的南北东西,也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与更为广阔的世界市场联系了起来。如宋代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称苏州“舟航往来,北自京国,南达海徼,衣冠之所萃聚,食货之所丛集,乃江外之一都会也”。
从以上两方面看,“八府一州”城市体系的形成,符合区域和城市发展的自然规律,有力带动了江东地区从自然地理、政治地理向经济地理、人文地理的演化,为古典江南向明清江南转型发展创造了良好的基础条件。在这个历史嬗变进程中,有一个重要的逻辑转折点需要高度重视,即“政治军事联系松散,经济商业联系紧密”。在天宝时期,唐代将江南道分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三个监察区。江南东道驻苏州,辖今江苏省苏南地区、上海市、浙江省全境、福建省大部分地区及安徽省徽州市。江南西道驻洪州(今江西南昌市),辖今江西省(婺源县、玉山县除外)全部,安徽宣城市(绩溪县除外)、芜湖市、马鞍山市、铜陵市、池州市,湖北鄂州市,湖南岳阳市、长沙市、衡阳市、永州市、道县、新田县、江永县、宁远县、江华瑶族自治县、郴州市、邵阳市和广东连州市。黔中道驻黔州(今重庆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辖今四川部分、重庆东南、两湖西部和贵州大部分。其中,江南东道从江南道中析出,对于以“八府一州”为主体形态的明清江南的形成至关重要。首先,尽管唐代将江南道“一分为三”的主要原因是便于行政管理,在客观上却使在江南道中泛化了的“江南”重新回归于江东地区。其次,这还表明江东作为古典江南的空间主体形态,在地理和行政区划上的自成一体很难被解构。因此,用政治力量“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唐代江南道”,终究要因为经济地理和经济社会联系的内在张力而被打破。最后,尽管区域政治中心在经历了唐代江南道的绍兴、江南东道的苏州之后,在明清又重新回到孙吴时期的南京并逐渐稳定下来,但其在政治、军事上的控制已大不如前,江南地区也出现了政治中心、经济中心等各自独立、均衡分布的新格局。如林达·约翰逊说:“江南地区最大的城市是苏州、杭州和南京。……在长江下游地区繁荣的背景下,没有哪一个城市能长时期处于支配地位,而且没有一座城市能压倒其他城市,即使在它鼎盛时期也做不到这一点。”
这不仅印证了中国城市史学者把江南城市界定为“工商型”的论断十分准确,而且对于今天我国区域和城市发展也具有重要的参考和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