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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海上花园

奎妮在她位于恩布尔顿湾的家中建了一座海上花园。因为人们喜欢把东西留在那儿,现在当地人管那儿叫“遗物花园”。不过,我最近才听说,她设计了一个物件纪念你的儿子。我觉得你应该想知道这个消息。爱你,凯特。吻你。

事情缘于他们在夏天收到的一张明信片。哈罗德大声读出了卡片上的内容,然后他们就各自忙上午的事了。莫琳给草莓地除草,他则坐着晒太阳。不过,莫琳的心思总是回到那张明信片上。“我都不知道奎妮有这么一座花园。”她想这样跟哈罗德聊起,尽量避免声音变得尖锐。他应该会微微一笑,说他也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一座花园,一座距离他们四百五十英里远的花园。就算那里有个纪念戴维的物件,那又如何?奎妮和哈罗德共事了那么多年,他们一定聊起过戴维。可是,想到这儿,那座花园给她带来的不适渐渐明显,就像没有及时处理的、扎在肉里的小碎片。奎妮为什么要纪念戴维?她有什么权利做这件事?那个用来纪念他的物件是什么?奎妮认识戴维吗?莫琳不管是在晾衣服,还是在菜畦里耙地,总是想到这些问题。刷牙的时候,给哈罗德做早餐的时候,还有夜里躺在哈罗德身边,他睡着了,她却醒着的时候,这些疑问都萦绕在她心头。时间一天天过去,白昼变得越来越短,树叶都变了颜色,但她脑子里那些事没变。她还是惦记着那座花园,想起它的频率越来越高。聊或不聊,那座花园都在,既坐落在恩布尔顿湾,又压在她的心上。

“你真不知道奎妮的花园吗?”一天,用过晚餐后,她问哈罗德,“就是凯特在寄给你的明信片上说的那座。”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她想用一种随意的姿态问这个问题,就好像这是她刚刚想到的事情。

“奎妮的花园?我不清楚。应该不知道。”

“可她是个园艺爱好者,不是吗?”

“我不记得她是什么园艺爱好者。我们从来没聊过园艺的话题。至少凭我的印象,我们没聊过。”

“那为什么她会在花园里纪念戴维?奎妮认识戴维?我怎么不知道她认识他?”

她不耐烦的语气暴露了她的心思。她问得太多、太急了,哈罗德面露难色,就好像他疑心自己做过什么理应记得的可怕的事,可他就是想不起来。“天哪!”他说,“天哪!”他用手掌根轻触脑袋,然后又轻轻敲了敲,试图唤起某段记忆。“我会想起来的,我会想起来的,给我一点时间。”但他到最后也没想起来。她端起晚餐的盘子,将他的剩饭倒在她盘里的剩饭上面。然后她把这些盘子拿到水槽里,用热水冲洗。

“莫琳,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坐着就行。”她本不打算这样聊的,这一招实在不高明。哈罗德走到她身后,双臂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他累了,她能感觉出来。她又提了关于戴维的话题,这就是她对他做的事。

他柔声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的。”

“我知道。”

“那座花园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知道。”

“我们过得很开心。”

“是的。”

“那我们不要操心了。”

“好,哈罗德,听你的。”

他吻了她,话题就此终结。她虽然答应了,但还是做不到。她就是操心。而且,他不想操心这件事让她加倍操心——就好像她还得把他该操的心扛到自己身上。奎妮去世后,疗养院的院长将奎妮的信寄来,她也是这样操心的。哈罗德也不想为那封信操心,倒是莫琳仔仔细细地读过那封信,想搞懂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只有破折号和弯弯曲曲的线条的那封手写信里写了什么,想知道奎妮迫切想跟他说的都有什么事,想试着了解哈罗德不愿知道的事。最后,她把信折好,放进一个鞋盒,然后把鞋盒和戴维的东西都放到了阁楼上。可她现在老了,老到无法再这么做了。他们都老了。她不想前尘往事再次翻涌起来。可已经晚了。幽灵已经进入了房间。

莫琳独自在电脑上搜索了那座花园的照片。她震惊了。有很多人去参观过,都是她不认识的人。这些人有的在那儿自拍,有的照全家福,还有的用广角镜头拍摄了颇有艺术气息的照片。那么,他们一定看到过奎妮为纪念戴维设计的那样东西。他们都见过,莫琳却没有。它在哪儿?是什么样子?是他的一幅画像?还是更现代的东西?她找啊找啊,把照片放大了找,可哪儿都没找到。她没找到一件看着跟她的儿子有半点关系的东西。

事实上,她不仅没找到代表戴维的东西,还对那座花园大感迷惑。花园似乎连道栅栏都没有,就直接出现在沙丘上。那里有一片片碎石滩,上面点缀着用小石头和花摆出来的圆圈,各种形状的金属雕塑——漏斗形、管道形、螺旋形、纺锤形和旋涡形。那里还有若干浮木,有的跟木勺一般大小,有的却和柱子一样高,其中最显眼的是位于中央的一根巨大的木料。那里有一些挺奇怪的雕塑,制作材料五花八门,包括塑料瓶、雨水槽、马口铁罐头、旧家具、绳索和刷子——总之就是莫琳不假思索就能扔掉的东西。此外,那里竟然立着几根柱子,柱顶是经风雨而褪为白色的动物头骨。她看着这一切,就像隔着一扇怎么也擦不干净的、蒙着水汽的窗户凝视着生活。用海草做的旗帜与软木浮子或是挂在树枝间,或是像项链似的挂在单独的某样东西上。那里有系着丝带的枝丫,轮廓鲜明堪比铁艺品的种子头 ,还有喷泉大小的片片草地。到了夏天,所有这些都会被金雀花的黄色、金盏花的橙色和罂粟花的红色等斑斑点点鲜艳的色彩映衬得更加突出。(你能看出有的照片是夏天拍的,因为里面的天空是蓝色的,参观花园的人都戴着太阳镜,穿着T恤。)在有的照片里,花园中亮起数以百计的小蜡烛,蜡烛后面立着一座油漆斑驳、屋顶坍塌的老木屋。

冬天到了。哈罗德和莫琳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虽说他们同桌吃饭,同床共枕,但他们再一次分属于不同的活动圈子。哈罗德喜欢观鸟,和雷克斯玩国际跳棋;莫琳则成日守着电脑,在网上搜索奎妮的花园,并且越看越恼火。此外,在莫琳看来,花园就是花园。它是用来种东西吃的。你可以种芜菁、甘蓝、洋葱、土豆、菠菜和水果,可以把它们冻起来,或者装到瓶子里,方便你冬天吃。花园不是用来放垃圾、木头和破铜烂铁的。她如此关注那座花园并非只是因为那里有戴维,更重要的是,他成了花园的一部分,莫琳却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她认为这种感觉就像又看了一遍那些吊唁卡。后来,她做了个噩梦,醒后依然深感不安。因此,她下楼把家里的每一盏灯都打开了,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哈罗德醒来。

“莫,甜心,发生了什么事?”他伸出双臂搂住她。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开始给他讲她的梦。

梦里,她在挖一片菜地,结果发现戴维孤零零地埋在地下。不过,她没有提从他嘴里和耳朵里涌出的蛆虫,也没有提他的脸腐烂到像一层黑色烂树叶。即使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无法忍受说关于他们唯一的儿子的那些话。最好还是把这些不堪的画面藏在心里。

“对不起,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哈罗德。我忍不住一直想奎妮的花园。”她讲了她在网上看到的所有她无法理解的照片。

这时,他露出了那种能让她稍稍放松的微笑,并告诉她,他错了。她得去亲眼看看才行。

“哦,不要。”她赶紧说。她站起来,将几样东西摆正,一只手贴在椅子上抹了几下,查看并不存在的灰尘。“不,不。没有必要。不,不。太远了。谁来照顾你?不,不。我只是说说而已。如此而已。”

“当然,你说得对。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但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你可以花上几天的时间去看看。凯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住在大约二十英里外。你至少可以在她那儿住一晚。”

“哦,不,不,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想和凯特一起住。我跟她又不熟。她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她说了很多她不能去的原因。不只是距离问题。家里离不开她,洗洗涮涮等家务活儿都得靠她。她甚至想着把旧的粉色卫浴套装换成颜色更中性的套装。实话是,虽然她从未见过凯特,但她有点怕凯特,就跟她害怕奎妮的花园一样。凯特快六十岁了,算是个激进分子。和哈罗德一起徒步之后,她决定再给自己的婚姻一次机会,但那段婚姻还是结束了,现在她独自生活。莫琳只知道这些。在哈罗德遇见的许多人中,他最关心的就是凯特,这也是莫琳一想到她就没有安全感的一个原因。莫琳甚至不确定自己知不知道该跟一个激进分子聊什么。

可她把自己逼到了绝境。一如既往地,她单枪匹马就把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最后,她不得不同意哈罗德的建议。他说得没错。是的,她要去看看那座花园,但她决定开车前往,而且要在一天之内赶到目的地。雷克斯答应在她离开期间照顾哈罗德,不过莫琳私下里觉得他并不靠谱,因为以哈罗德的健忘和雷克斯的心肠,他俩更像是两个小男孩手牵手。

“我就不去拜访凯特了。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这次出行。你和雷克斯需要什么的话,我可以在网上给你们下单。另外,我还要演示给你看怎么使用洗碗机。操作并不难,只要记清该按哪几个按钮就行。我会在便利贴上写明白……”

这回他笑了。“就算我们俩再笨,洗几个盘子和碗总不成问题。”

她还是写了洗碗机的使用说明,而且在恩布尔顿附近找到了一家名叫“棕榈树”的不错的家庭旅馆,这个旅馆可以在傍晚时分提供一顿饭。她订了两晚。她准备第一天就去那儿住下,第二天上午去参观花园,第三天一早就动身回家。她给哈罗德和雷克斯做了好多顿饭,冰箱里都快放不下了。只要她一直忙碌,就会有较强的掌控感。前一天晚上,她收拾了几样要带的必需品,然后将她最合身的那件蓝色衬衫压到跟剪纸一样薄;哈罗德找到一把钢丝刷,帮她刷了开车穿的鞋子。一个想法掠过,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准备盔甲,尽管没人要上战场。那只是一座有几根浮木的花园,没什么大不了。

他向她露出微笑,也许他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因为他说:“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知道。”

但后来等他睡着了,手从她的手中松开,整齐地放在胸口,她就在一旁看着他,听他发出规律的呼吸声——她羡慕这给他带来的平静。她想,他是个勇敢的人,完整的人。我不是。 77h2l7PsiNDd7VhJpSbXGA84pgkrVNAIp8qDQq3MxtczFO8f/W2tn7xkSAf2U3+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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