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最想念什么吗?”
“不知道,”莫琳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最想念的是嘴!人们的嘴!”
“不是吧。”莫琳说。太阳依然很低,但阳光很足,薄雾齐刷刷地向同一个方向升腾,消失在清冷的空气中。路边的树木像是画笔勾勒出的根根银线,阳光在树枝间跳跃,像辐条一样频频刺出。前方,车流载着菱形的光斑,大地铺展开来,闪闪发亮,呈现出冰冻的白色。莫琳翻下遮阳板。阳光让她头疼。
“熬了几个月,还要再熬几个月,口罩戴起来就摘不掉了!你是知道的,我就是讨厌看不见人们的嘴!”
“我明白你的意思。”另一个人说,这个声音听起来比刚才那个年长些,也更沉稳。莫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还有那种可以修饰身材的亚麻直筒连衣裙;第一个说话的人应该更苗条,金发还没变白。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以感叹号结尾的。
她又感叹了一句:“人们常说可以根据眼睛判断一个人的情绪!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说得没错。”花白头发说,“我以前没那么想过,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暴露一个人心情的其实是嘴!”
“是啊,你说得太对了。”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发现我特别想拥抱别人!我看见他们为各自的生活忙碌着,我就想拥抱他们!拥抱跟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说到点子上了。”花白头发说,“非要说这场疫情让我们懂得了什么,那就是人们是善良的。我们会感觉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正是这一点使得我们能够继续……”
莫琳朝收音机伸出手。“哼,全都是废话。”说着,她把广播关了。
莫琳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她很清楚这一点。她不怎么招人喜欢,也不善于交朋友。她曾加入过一个读书小组,但她很反感那些人读的书,所以最后干脆不去了。她和别人交往从来都需要有人来当桥梁,那个人就是她的儿子。要是他还活着,今年就五十岁了。
三十年前他自杀后,她悲痛欲绝,甚至以为自己会伤心得死掉。真的,她至今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没死。她想让时间停下来,让生活陷入瘫痪,但是事与愿违,她每天还是要照常起床,面对儿子的卧室,面对他以前在厨房坐的椅子,还要面对将永远挂在那儿的儿子那件超大的外套。更残忍的是,她不得不出门面对那些身边有孩子的女人、嗑药嗑得正嗨或者醉醺醺的年轻小伙子,她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必须忍住尖叫。身上背着如此难以承受的重担,心里藏着几乎要把她生吞的难以置信的愤怒,她该怎么做?她收到过几张吊唁卡—— 对于您痛失至亲,我们深表遗憾;致以最深切的哀悼 ——卡片上画着一朵白色的百合,字是华丽的金色斜体浮雕字。哈罗德从这些卡片中找到了些许慰藉。他还把它们放到壁炉架上,想让莫琳也从中得到慰藉。但莫琳鄙夷地瞪着卡片上的字,只觉得这些话都毫无道理,就像她每天照常入睡也是件没道理的事一样。她盯着这些话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这些卡片是在谴责她——就好像他们没真的说出那种话,但也一定认为她应该受到谴责。最后,她把那些卡片剪成了上百张参差不齐的碎片,结果她却并没有因此感觉好一点。于是,她又用同一把剪刀剪掉了自己美丽的褐色长发。哦,她气坏了。简直是暴跳如雷。她都认不出自己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狂怒的母亲,人们瞥到的网纱窗帘后的朦胧身影。她原本规划好的未来成了泡影。那段日子里,她像个幽灵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取代了她并且恨着她的人继续过活。她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挨过来的。她只想要她的儿子,只想见到戴维。
“想要我丈夫的话就把他带走吧。”她对奎妮说。那是在葬礼结束几周后,奎妮来探望他们时她说的。哈罗德过去常常跟她讲起奎妮在工作中的事——他们似乎有着相同的幽默感,有时候她还会在车里闻见奎妮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着紫罗兰和廉价香水的味道。尽管如此,那却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的一次。奎妮看见莫琳正在花园里晾衣服,便沿着小径向她走去。奎妮递给她一束花。她却把花直接放进了洗衣篮里。“但如果你不想要他,”她对奎妮说,“那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吧。”她们两个站在晾衣绳的两边,莫琳继续把洗干净的T恤一件件地搭在上面,那是她儿子永远不会再穿的T恤。奎妮擦着眼泪。“你怎么还没走?”莫琳喊道。
因为悲伤,她说了最不堪的话。奎妮是哈罗德的朋友。她绝不会夺走他。可那段时间,莫琳不在乎把谁惹生气了。她想让别人难过。她想把别人推得越远越好,可以的话,赶到地球的另一端去才好。就连哈罗德也不例外。“你算什么男人?”她斥责他,“你算什么父亲?都是你的错!我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直到哈罗德那趟远行之后,莫琳才终于能表示歉意。“原谅我。”她说。他抓起她的一只手,攥了一会儿,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握过这么珍贵的东西。然后他说:“哦,莫,我永远不会怪你。你也原谅我吧。”她以为这回他们终于能鼓起勇气,聊聊戴维和他们搞砸的那些事了。还有那些影影幢幢、半遮半掩、她想提却不知道怎么措辞的事。可哈罗德结束那段旅程后歇了数周,乃至数月,好久都没歇过来,所以那些话题他们压根儿就没聊起。在她的印象里,他似乎释放了心中的郁结,又像是获得了赦免,而她——哪儿都没去的她——则陷入了困境,孤立无援。于是,她重拾园艺,因为他以前就爱看她在花园莳花弄草,几乎像他对她的褐色长发一样喜爱。她用带图案的墙纸重新装饰了起居室,换掉了厨房的亚麻油毡地面。她新挑了一种颜色粉刷卧室,还做了跟床罩配套的窗帘。她甚至清空了戴维的房间,把他的东西用包装纸一件件包起来,放进纸箱,准备之后堆到阁楼上。但她仍然在身体里为儿子留了一个空间。毕竟,那是他的故乡。她身体里的那个小篓子。
滨海韦斯顿。克利夫登。清晨的天空呈现出温柔的蓝色,这蓝色在地平线上逐渐褪为奶白色,冰冻的大地伴着溢出的白色天光起起伏伏。海鸥时而盘旋,时而摇摆,发出刺耳的尖叫。海鸥的数量惊人,它们在空中形成一道道支离破碎、纵横交错的线。在比它们更高的地方,一道道蒸气尾迹划过天空。一排树上倒挂着的成簇的槲寄生,像是一个个超大号手提包。在离布里斯托尔越来越近时,她驶上了一段建在高架桥柱上的高速公路,公路下方是森林与谷地。她跨过埃文河,远眺波尔特布里码头,看到那片地方停着成百上千辆车,车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处是塞文河口高大的起重机和班轮。莫琳在另一个服务站停下,不过这回她只是为了接水和上厕所。这里的卫生间不如以前干净,她不得不在马桶圈上垫了一层纸。事后,她非常仔细地洗了手。
一个满大衣都是硕大花朵图案的女人边哭边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操这份心。我不明白我怎么总是重蹈覆辙。”她的朋友抱着她安慰道:“你的问题在于你是个圣徒。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说着她从自动出纸机中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哭泣的朋友。莫琳设法绕过她们,因为她们挡在了她和烘手机之间。
“你的母亲是个圣徒。”莫琳的父亲常常这样说,“我说她是个圣徒,是因为她特别能容忍我。”每当听到他这么讲,莫琳就暗暗希望他别说这话,因为这让他显得年纪很大,像是要破罐子破摔。
服务站人来人往,到处都是举家出行的人,因此哪里都能看见乱跑的孩子。她中途有两次不得不停下脚步。一个穿着印有“用餐区主理人”字样T恤的男人正在回收放着剩饭的托盘,一次只收一个,然后步履维艰地端着托盘往中央一处被屏风遮挡着的区域走去。莫琳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主理人”就比“清洁工”这个词来得高级。她经过一台幸运币街机和一个卡卡圈坊的柜台,柜台旁摆着一排大大的灰色塑料扶手椅,就是那种你投币就可以享受按摩的设施。一个老头儿在那排椅子上蜷着脚睡觉,把口罩当眼罩遮住了眼睛。莫琳第一次戴口罩的时候特别难受,因为她感觉脸就像被压扁了。但很快她就习惯了。她喜欢在人群中保持低调,喜欢大家都客客气气地保持距离。毕竟,她从来不是个喜欢以拥抱传达问候的人。她甚至不喜欢别人直接叫她的名字——这是除了他们选的书是垃圾外,她不喜欢那个读书小组的又一个原因。一举办活动,大家就满场黛博拉、爱丽丝地叫着,好像彼此有多熟似的。因此,如果余生都得戴着口罩莫琳也不在意,因为她觉得这并非世界上最糟糕的事。
“有兴趣买本书吗?”一个女人说,她面前摆着满满一桌子二手平装书。这是个帮助英雄慈善基金会筹款的书摊。
“我没兴趣。”莫琳说。她甚至都没有停下来扫一眼。谁也不知道她停下来会有什么发现。眼下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已经够难受的了。
她走进商店,拿了一瓶水。地上的脚丫形蓝箭头指示顾客排成一纵列,莫琳照做了,不过向她走来的那对穿着有动物印花抓绒卫衣的情侣却没有照做。她只好给他们让路,他们却连声谢谢都没说。“好吧,那我谢谢你们。”她说,声音几不可闻。
这里的告示牌更多了,有的提醒大家保持社交距离,有的提示杀菌洗手液的位置。地板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洗手啫喱。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事让她想到处拥抱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或者对人类有更深的理解。她买了瓶装水、一本填字游戏杂志。没人问她要去哪儿,也没人问她一路上开不开心。
这儿的收银员长着美丽修长的手指,涂着绿色的指甲油,胸牌上写着“月光”。
“是否需要我介绍一下我们的特惠活动?”
“那得看是什么了。”莫琳说。
“车用空气清新剂买二赠一。”月光指着货架上的样品说。
“可我只有一辆车。”莫琳说。空气清新剂让她有点迷糊。清新剂的包装上画着一堆霓虹色的热带水果,有菠萝和各种瓜,它们全都戴着墨镜。
“但价格很划算。就算你丢了一罐清新剂,到时候车上还有两罐。”
“可如果我有三罐清新剂,那就说明我弄丢一罐也无妨。如果有什么东西弄丢了也无妨,那我肯定会弄丢。”
“买不买由你。我只是跟你说说店里的优惠。你不必非得买。”莫琳还没转身离开,收银员就翻了个白眼,把目光投向了队伍中排在她身后的四个年轻姑娘。
哈罗德在旅途中收获了不少善意,或者说他激发了人们心中的爱。可莫琳的情况就不同了。“真是个难相处的孩子。”母亲这样说过她。现在她回想起来,那句话依然字字清晰,她甚至能看到母亲穿着那双有三条带子的漆皮鞋。因为外面有泥,她总是擦那双鞋。她还记得母亲的味道,恒久不变的味道,总是让人联想到最渴望拥有和最难以捉摸的一切。她的母亲曾经很漂亮,很有气场。她家世好——这一点她很喜欢拿出来说,但她丈夫身体不好,又没什么钱,所以后来他们家不得已搬去了乡下。她母亲讨厌乡下的一切,不管是那里的气味、尘土,还是闭塞。他们请不起帮佣,这让她十分窘迫。她手拿拖把,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房子会把自己打扫干净吗?”那口气就好像她和拖把之间有私人恩怨一样。莫琳看着她,暗暗发誓, 我永远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她还是更像父亲。
然而,这些天当她看到自己在镜中的模样时,倒是微微吃了一惊。虽然莫琳现在是白色的短发,但她的嘴巴和下巴分明和母亲一样。就连她昂着头的样子也和母亲如出一辙。基因摆在那儿,你以为自己跟父母的样子会有多大差别?莫琳看着镜子,她仿佛看到母亲的幽灵正在镜中盯着自己。
上午过去了一半,她驶过了斯特劳德的路标,接着又先后经过了格洛斯特和切尔滕纳姆的牌子。科茨沃尔德丘陵地带就在她的右手边,仿佛灰蓝色的肩膀。她还从一辆坏掉的重型货车旁边经过,看到它的驾驶室向前弯折,就像一截断掉的脖子。天开始没那么晴朗了。前方堆起大片云层,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气息,太阳尚未照到的紧急停车带上依然结着深色的冰。起雾了。一辆长途客车驶到了她的前方,车窗上插着英格兰国旗,车上的球迷也挥着国旗。她超过了一个货车车队,这些货车运送的是现成的预制房屋,每个小房子的窗户上都有网纱窗帘。她还超了另一个女人的车,那辆车里的垃圾袋堆到了车的内顶。在她即将到达M42高速时,雾已经非常浓了,她都能看到雾气在挡风玻璃前摇曳,像是一颗颗小糖粒。现在,她眼前唯一的颜色就是前方车辆尾灯那抹模糊的红。路边被风吹折的树好像是从水里长出来的。整个世界变成了由路与泥滩组成的一片古怪空旷之地,在这里,任意两个事物之间都没有联系,它们先是消融,而后凝固。由此她想到,可能她的思想也是如此,脑子里总有一系列永远也拼不到一起的拼图块。
注意: M42 高速已关闭。 莫琳只得退回到当前这条路上。高速公路上方闪过一个指示牌,橘色的字在雾中转瞬即逝。 前方排队。 她又开了几英里,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路面上,但她感觉自己好像开进了一片虚无,精神总是集中不起来。她再次出神,开始想戴维和他在火葬场的墓碑,她每个月都会去看看,拿一块布擦拭它。至于墓碑周围那圈绿色的小石头,她会用一把手掌大小的耙子将它们整平。其他人并不收拾小石头,所以它们总会跑到戴维的墓碑旁,于是莫琳还得清理那些石头。她想到了一个浓妆艳抹的胖女人,最近莫琳刚刚跟她打过交道,因为她那块墓碑周围的石子儿跑得哪儿都是,骨灰瓮也锈得很严重。莫琳建议她好好打理那块地方,还说这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可那女人却告诫莫琳少他妈的管闲事。一时失措,莫琳表示,如果那女人饮食健康一些,火气就不会这么大了。她真的说了这句话。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正是这句话。上一秒,这句话还好好地待在她的脑袋里,虽说的确挺冒犯人的,但似乎也没那么过分——因为那女人确实胖,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有好几层下巴,每一层都盖着可怕的厚重的粉;下一秒,这些话就像大幅海报一样在风中呼啦作响了。虽然莫琳意识到她说错了话,但她意识到得太晚了。那女人逼上前来,近到莫琳都能看见她皮肤上被堵塞的橘色毛孔和紫色眼影覆盖的褶子。她大喊莫琳是个该死的疯婊子。所以,现在她再去火葬场,没法只想戴维,还要想着那个化浓妆的胖女人,但愿不会碰上她。在她看来,那里被彻底污染了,和几年前商业街上的那家书店一样被污染了。要是继续如此,这世上就剩不下几个她能安心去的地方了。
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莫琳哼起了歌。开车就这点不好。她脑袋里可以用来想事的空闲太多了。她得手上忙起来,脑子里才能消停点儿。她希望哈罗德能用得了洗碗机,希望他能找得到咖啡和杯子。她真应该在厨房里贴上便利贴。到下一个服务站时,她就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另外,她还需要再上一次厕所。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上厕所这一个念头,她真的很着急。事实上,她越想就越难受。烧灼感给她带来了不适的压力。她不能再想这事了。她决定开始想哈罗德,想他背上光滑如旧的肌肤,想她第一次看到他赤裸的身体时的情形,当时她很想要他,却竟然因此不敢碰触他。她都没怎么见过自己的父母接吻。前方的路向左拐去,莫琳一直迷迷糊糊地跟着前方的红色尾灯开车,她的心思都在哈罗德身上,后来她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前面的尾灯不动了,而她还在往前开。她的车逐渐向那些尾灯靠近,那些尾灯却丝毫未动。
她踩下刹车。车没有任何反应。她又使劲儿往下一踩,但踩偏了,脚没落到刹车踏板上。车继续前进。她用力压下脚,可这次动作太快了,导致车似乎失去了牵引力,不但没有停下,还突然向左转去。然后,尽管她做了各种尝试,她的车还是非常缓慢地以错误的角度朝着紧急停车带挪过去。有那么一会儿,她都记不起怎么让车停下了,甚至连应该踩哪个踏板都不清楚。她只知道车失控了,她正在滑向公路护栏,而且她周围全都是车,没一辆在动。除此之外,她面前还有一堵雾墙。总之,无论她怎么转动方向盘,猛踩刹车,都没什么效果。
一个奇怪的时刻降临了,她一动不动,几乎是欣然地意识到,她极力阻止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此时,除了静静地坐着,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真的非常需要去趟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