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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说她可以用自带的杯子接咖啡喝，但她得去吧台买点儿吃的东西。莫琳问服务员能否就在餐桌前为她点餐，因为她已经坐下了。结果服务员说不可以。时间还早，服务站空空荡荡的，客人只有莫琳和用颤抖的手端起杯子的一个老人。在鲜食餐吧对面，一个戴着希贾布
的女人正在拖地，还有一个女人正在拉开店铺的百叶窗。
“在这儿和在柜台为我点餐有什么区别吗？”莫琳说，“给我菜单吧，我点份吃的。”
服务员说这里没有菜单，没有可以拿到她面前让她点菜的菜单。总而言之，这里不提供在桌边点餐的服务。服务员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上衣，前胸上有一只亮片穿的兔子。她的指尖有啃过的痕迹，头发油腻，整个人了无生气。她全身上下能跟快乐沾点关系的也就只有那只兔子了。
“真荒唐，”莫琳说，“你就站在我桌子旁边。为什么就不能为我点餐呢？”
“我是在擦桌子。”服务员说着又用消毒喷雾喷了一下，以此来证明她的说法，“我只能在柜台为您点餐。这是新规定。”
莫琳只好跟随服务员去柜台。可到了那儿，她只能排在刚到的一个五口之家后面，他们正看着咖啡菜单点跟咖啡毫无关系的大杯饮料。等轮到莫琳点餐时，服务员念了一遍所有的早餐。在莫琳看来，她是在故意拖延。这里有酥皮点心、松饼、冰甜甜圈和三明治，和柜台下面展示的一样。她一个个指着看过去，发现这里还有全份英式早餐或无麸质的纯素食英式早餐，不过这些就得在厨房里做了。菜单上还有冬季温暖特惠套餐，但是已经售罄了。
“如果你们没有了，就该把它从菜单上去掉。”莫琳说。
“您到底想点什么？”
莫琳跟她说，自己肯定不想点全份英式早餐，因为那就太多了，吃不了。“我来个鸡蛋吧。”
“不要全份英式早餐？”
“对。”
“那您是否希望鸡蛋旁边有全份英式早餐？”
“不，”莫琳说，“我不希望我的盘子里有全份英式早餐。”
“好。”服务员拿起一个iPad，“您想吃哪种鸡蛋？”
“水煮。”
“我们可以做煎蛋。”
“只能做煎蛋？”
“对。”
“如果你们只有煎蛋，那何苦要问我想怎么吃呢？”
“因为通常客人会说想要煎着吃。”
“你没开玩笑吧？”莫琳说。
“没开玩笑。”服务员说。
“好吧，我要煎蛋。”
“吐司呢？”
“你是不是要问我想吃哪种吐司，然后再告诉我你们只有白吐司？”
服务员的脖子上腾地泛起一片红，这片红马上就蔓延到了她的发际线。“不是。我们有全麦吐司。我们还有恰巴塔和无麸质吐司。”
“我要全麦的。别切得太厚。得好好烤一下，我不想要温热的面包。黄油放在旁边就行，我想自己抹黄油。”
服务员在iPad上记了些什么，似乎比写“煎蛋和吐司”花的时间长得多。她递给莫琳一把带编号的木勺，然后就拿着她点的单往厨房去了。莫琳拿着木勺坐回到桌旁。外面，六只海鸥停留在孩子的游乐场地上；一棵树的枝条上，一条长长的塑料胶带在风中扑打。这时，一个和莫琳年纪相仿的女人从餐吧的另一端走来，她身边还跟着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她的女儿。那女人朝莫琳点了点头，像是在打招呼，于是莫琳也朝对方点了点头，不过她没有笑。年轻的女人抱出一个婴儿，把她举起来，莫琳看到她穿了一件粉色儿童防寒服，兜帽上装饰着一圈毛边。她们给孩子穿多了，莫琳想。年轻女子说让她妈妈帮忙抱着孩子，她去取咖啡。她妈妈说：“安排得不错啊，卢。”然后就接过婴儿，把她放到了腿上。莫琳看着她趁女儿不注意给孩子拉开了粉色防寒服的拉链，摘掉了兜帽。她看着那个女人把婴儿的头揽到嘴边，吻了吻。即使没凑到近前，莫琳也知道婴儿头上那股面包般香甜的味道，还有头发那绒毛般柔软的触感。有那么一会儿，她放任她把自己想象成这个带着外孙的女人，她能感到一股爱意从身体里倾泻而出。随之席卷她全身的就是痛苦，也可以说是一种嫉妒。她像是被注入了黑暗而难解的毒药。她能做的只有一动不动，默默忍受。她又回去了，再次被打回原点。她以为自己已经处理好了过去，可最近——即便过去了三十年——还是有那么几次，她因为最喜欢的人被夺走而恨透了这个世界。要是她能多跟哈罗德学学就好了，让过去的伤心事一点一点地真正过去，就好了。
“十三号桌？”服务员将她点的那盘早餐放在她面前，然后说，“小心安全。”
小心安全？莫琳想问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个小心法？但她没问，而是看向盘子里的鸡蛋说：“这是什么？”
鸡蛋硬得像是用塑料做的，看上去跟笑话商店里卖的那种恶作剧煎蛋一样。吐司完全没有烤过的痕迹——看着甚至没有热过，而且黄油并没有放在旁边，而是厚厚地涂在吐司上。“不行，”她说，“这东西我可不吃。”
服务员低下头，油得连成一体的头发垂到了前面。她发出一种令人不悦的动静，像是打了一连串嗝儿。
“你还是把它端走吧。”莫琳说，“你可别指望我为这种东西买单。把钱退给我吧。”
她从自己的大杯里又倒出一小杯咖啡，揭开她带的三明治上的保鲜膜，吃了起来。服务员捏着盘子边儿，把它从莫琳面前端走，就好像莫琳是个危险人物似的，然后她把盘子端回了厨房。
没过一会儿，另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径直走向莫琳桌前。她的年纪是那名服务员的两倍，头发剪成一绺一绺的，染成了不同色调的红色，精心描好的眉毛纹丝不动。
“听说您想要退款。”她把一堆零钱丢在桌上，其中连整镑的硬币都没有，只有现在已经没人用的小额硬币，比如五便士和其他金额的便士。她没有为鸡蛋的事道歉，而是说：“我现在得请您离开了。”
“什么？”
“您不可以在本店食用自带食物。店里有告示。”说着她指向入口处的一个告示牌，它旁边还有一个告示牌，上面要求顾客遵守社交距离、佩戴口罩，并要始终礼貌对待店员。
“可那个服务员说我可以。”
“您太粗鲁了。”
“我没说什么啊。”
“我指的就是您说话的这种语气。那个可怜的姑娘刚才都被您说哭了。如果您想吃自带的食物，可以去店外吃。”
莫琳无言以对，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那个带着外孙女的女人和她的女儿都转过头看莫琳接下来怎么办，那个手抖的男人也在看她。“你当真要请我离开？”她终于张口说话了，声音尖锐而颤抖。她被刺痛了就会这样，一直如此，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这样。她的父母很晚才有了她，而迟到的她无法让一段已经冷却的婚姻重新燃起热情。她的父亲很宠她，至于她的母亲，尽管她经常批评莫琳，但她决意让莫琳过上自己不曾有过的生活。
“哎呀，小莫琳，”她的父亲过去常常用湿润的双眼看着她骄傲地说，“这世界上就没有小莫琳干不成的事。”
那个红头发的女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对，”她说，“我就是在请您离开。”
莫琳用一张餐巾纸擦干净她的小杯子，将它扣到大杯子的杯口，拧好。她的手在抖，没法儿用保鲜膜将剩下的三明治重新包好；穿大衣的时候，她的胳膊好几次都伸不进袖子里。她离开服务站时，想着那个女人轻轻拢住婴儿的小脑袋的画面，想着自己永远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真不应该告诉戴维人人都喜欢派对，那真是一句蠢话。她就很讨厌派对，而且一向如此。你对孩子撒谎，只因为他们的忧愁你无法承受。
莫琳找了条路穿过停车场，只觉得自己单薄而脆弱，孤立无援。她站在寒风中，似乎所有的温暖善意都已经成为过去时。她努力宽慰自己，没关系的，但是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就像有块咽不下去的芝士。她不会认输。她不会落泪。一只海鸥把一个麦当劳的袋子踩在黄色蹼足下，用喙撕扯了几下，然后衔着一根炸薯条飞走了。她想给哈罗德打电话，可如果她打了，就会吵醒他，他会从她的声音中听出悲伤，然后开始担心她。接着，她又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个餐吧里的人，他们惊骇地盯着她的样子围着她不断旋转，又一股羞愧像弹片一样打穿了她。
“莫琳，”她大声说，“别为已经发生的事纠结，莫琳。”
那个带着外孙女的女人肯定会接受那份煎蛋。她会微笑着对那个服务员说：“亲爱的，谢谢你。”然后把那个塑料一样的玩意儿吃掉。
再开三百五十英里。这段旅程就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