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01 冬日之旅

太早了,鸟儿都还没开始歌唱。哈罗德躺在她身边,双手整齐地放在胸前,格外平静。她不禁想知道他在睡梦中游荡到了何处。反正不是她去的地方:她一合上眼,就会看见道路施工的画面。天哪,她想。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摸黑起床,脱掉睡衣,换上她最合身的那件蓝色衬衫,搭了一条舒适的宽松长裤和一件开襟羊毛衫。“哈罗德,”她唤道,“你醒了吗?”可他一动不动。她拎起鞋子,悄无声息地关上了身后卧室的门。此时不走,她恐怕永远都走不成了。

在楼下,她打开烧水壶的开关。趁烧水的空儿,她搬出她的金盏花,还简单擦了擦家里的灰。“莫琳。”她大声对自己说,因为她不是个傻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她的双手不知道。她在瞎忙乎,就是这么回事。她冲了一保温杯速溶咖啡,做了一份三明治,把它用保鲜膜包了起来,然后给他留了张字条。接着,她又在一张纸上写了“马克杯!”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平底锅!”没等她反应过来,厨房里已经到处都是便利贴了,它们仿佛一个个小小的黄色警示标志。“莫琳。”她又说了一遍,然后把这些便利贴通通取了下来。“现在就出发。走吧。”她把哈罗德的木拐杖挂在椅子上,只为了方便他看到,然后把保温杯和三明治一起装进包里,穿上她开车时穿的鞋和冬季的大衣,拎起手提箱,迈出家门,走进了美丽的清晨中。清朗的天空上点缀着几颗星星,挂着一弯月牙,就像是指甲上的白色部分。唯一的灯光是从隔壁雷克斯家透出来的。依然没有鸟鸣。

即使在一月,这天气也还是冷了些。碎石板拼砌的路上一夜之间就结了冰,她不得不抓着栏杆继续往前走。石板之间的车辙里是星星点点的冰碴儿,房前的花园里只剩下几丛被冰包裹的荆棘。她把车打着了火,一边热车,一边擦车窗。目之所及,路面都结了霜,粗糙得像砂纸,在福斯桥路的路灯下看起来滑溜溜的,但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毕竟今天是周日。尽管不知道雷克斯起没起床,她还是朝他家的方向挥了挥手,就这样吧。她要上路了。

撒盐车已经经过了福尔街,撒下的盐粒形成了一张粉毯,一直往山上铺去。她驾车一路向北,途经书店和其他周一才开门的商店,但她并没有多看。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逛商业街了。这些天,她和哈罗德大部分时间都在上网,这不仅仅是因为疫情。车窗外,寂静无声的一排排店铺变成了灯火通明的一排排住宅。接着,它们退出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中间某处坐落着一家关门的加油站。然后,她路过一个岔路口,该路口通往她每月都去一次的火葬场;她没拐弯,而是径直开了过去。终于,她开到了大路上,可她并不感到兴奋,更多的是一种感觉,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感觉,只觉得自己正在做对的事。哈罗德一直都是对的。

“莫琳,你得去。”他说过。她其实想到了一长串不去的理由,可最后她还是同意了。于是她主动为他演示了如何使用洗碗机和洗衣机,因为他有时候会犯迷糊,不知道该按哪个按钮。后来,她还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详细的使用说明。

“你确定吗?”几天后她又问了他一遍,“你真觉得我应该做这件事?”

“我当然确定。”当时他坐在花园中,她在忙着把落叶耙成堆。他把大衣穿得一边高、一边低,显得他左、右两边的身体像是错位了一样。

“可是谁来照顾你呢?”

“我会照顾自己。”

“吃饭怎么办?你得吃东西啊。”

“雷克斯可以帮忙。”

“这主意可不怎么样。在做饭方面,雷克斯还不如你呢。”

“那倒是。我们俩凑在一起,活脱脱两个老傻瓜!”

说完他笑了。他的微笑总能传达出一种圆满的意味,正是这份感觉让她还没走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所以说,在这个问题上,他再怎么确定都随他的便,反正她不确定。她放下耙子,走过去帮他把扣子系好。他耐心地坐着,抬起头,用他那双仿佛出自代尔夫特陶器的蓝眼睛凝望着她,除了哈罗德,再没有人像这样看过她。她轻抚他的头发,他则抬起指尖,将她的脸凑近他的脸,吻了她。

“莫琳,不去的话,你永远有心结。”他说。

“那好吧。我去。我要去了,什么也拦不住我!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不走着去了。多谢你,我还是用更常规的法子去吧。我会开车去。”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因为他俩都清楚,她说这话是在尽力掩饰内心的纠结。聊完这些,她回去继续耙落叶,他则继续看天空,可他们之间的这份静默里填满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说的话。

就这样,她坐在车里,满脑子都是哈罗德,但距离却与他越来越远。就在昨晚,他为她刷了开车穿的鞋,把它们并排放到椅子旁边,椅子上搁着她这次出行要带的衣物。“早上我不会叫醒你的。”在他们准备睡觉、互道晚安时,她保证道。睡着之前,哈罗德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紧贴着他蜷起身子,听着他那节奏稳定的心跳,想努力汲取他的平静。

尽管路上没什么车,莫琳还是开得很慢。如果对面驶来一辆亮着前灯的车,她有充足的时间看到,就会把车停在路边合适的位置上。她甚至会礼貌地挥挥手表示感谢,看着车道重新被黑暗吞没,眼前只剩下她经过时摇摆的篱笆和树。在那之后,她开上了一条双行道,路况就更好了,因为这条路笔直、宽阔且依然十分空旷,偶尔会看到停在路旁泊车处的卡车。可随着她离埃克塞特越来越近,出现了不少施工的路段,和她晚上梦见的一模一样,她只好绕路而行。这下她糊涂了。她已经不在A38国道上了,而是行驶在一连串的支路和住宅区的道路上,中间有许多迷你环岛。莫琳又开了二十分钟,突然想起已经有一会儿没看到黄色的临时绕行标志了。现在她来到了一个住宅区的边缘,眼前只有成片的公寓楼和长在地砖之间的瘦骨嶙峋的树木。天还是黑的。

“好吧,可真行,”她说,“棒极了。”她不只是在自言自语。她有对着空气说话的习惯,就好像空气在故意跟她作对一样。后来,她都分不清自己仅是在想,还是真的把想法说出来了。

莫琳又经过了几栋公寓楼、矮小的树和到处停着的汽车,还经过了几辆上早班的送货车,但始终没看到A38国道。因为看到远处有一排明亮的路灯,她拐上了一条很长的辅路,结果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死路的尽头,左侧有座大仓库,仓库周围是一组敞开的大门和带尖刺的围栏。

她只好把车停到路边,拿出地图,可她压根儿不知道该从哪儿看起。她打开手机,可这也没什么用,因为哈罗德此时应该还在睡觉。她没辙了,在车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哈罗德肯定会说“找个人问问呗”。可那是哈罗德才会干的事。她选择开车出行本就是希望不用和不认识的人打交道。“好吧。”她定了定神说道,“你可以的。”她决定带着地图,学学哈罗德,去仓库那边找个人问路。

莫琳下了车,立刻感到一股寒风扑向她的脸和耳朵,直往她鼻子里钻。当她穿过停车场时,左、右两侧的安防灯突然亮起来,差点儿把她照瞎了。她依稀看到主楼左边的一间预制小屋的窗户透着灯光,但她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还得伸出双臂保持平衡。莫琳开车穿的是平底仿麂皮鞋,有脚背带和特殊的防滑鞋底。穿这种鞋在湿的路面上可以走得很稳,但在黑冰 上就不行了。这里四处贴着有狗的照片的警示牌,说这片地方定期有狗巡逻。她挺担心撞见狗的。在她小时候,当地农民的狗都是放养的。她下巴上至今还有那时留下的一小块疤。

莫琳敲了敲小屋的窗户,里面值夜班的年轻人还没醒。他弓着身子窝在一把折叠式野营椅上,脑袋上的包头巾 牢牢抵着墙壁,嘴半张着,两条腿伸展开来,几乎占据了整个地方。她又敲了几下,这次更使劲儿了,喊道:“打扰一下!”

他吓了一跳,揉着眼睛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好像在不断生长一样。他太高了,得略弯着腰才能磕磕绊绊地走到窗口,然后才想到要把口罩戴上。他留着浓密的褐色络腮胡,有着拳击手那样结实的肩膀,双手大到无法灵活地扳开窗户的锁扣。最后,他终于拉开窗户,歪着脖子,眨着眼睛,以俯视的姿势看着她。

“我就不绕弯子了。我迷路了。我想上M5高速,可A38国道上的几个施工点让我开错了方向。”她的声音有点大,因为窗户太高了,她得往上够着说话,也是因为她担心他听不明白。此外,她讨厌承认自己出错了。毕竟她又不是真不认识路。

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然后他说:“你迷路了?”

“都怪道路施工。平常我好着呢!一般情况下我认路没问题。我只想知道怎么开上M5高速。”她又提高了音量,这回是喊的了。

他从窗户前走开,打开了旁边的门。她不知道他希望她做什么,所以只是站在原地等,同时担心着会有狗突然蹿出来。直到他说了一声“不进来吗?”她才戴上口罩,走了过去。

现在她进到了小屋里,面前的年轻人显得更高大了。她的头顶才将将到他的胸口。他歪着脖子,哈着腰,才让体形显得小了些。就连他的鞋子——纯黑的德比鞋,那种用来给孩子矫正脚形的鞋——在这个空间里都觉得挤。难怪他会睡着。窗下有个散发着橘色光的、暖烘烘的老式电暖炉,让人感觉脚踝以上的身体就像被穿在扦子上烤一样。任谁挨着它都会睡着。莫琳忍下了一个哈欠。

他说:“你可别随便冲着陌生人嚷嚷说自己迷路了。那可不安全。他们可能会欺负你。”

他的英语说得非常好。非说有什么瑕疵的话,就是他带点儿德文郡的口音。这下好了,又有一件事她判断失误了。“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欺负我。”

“这谁说得准呢。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是的,你说得没错。那你到底能不能帮我?”

“能啊。好吧。应该能吧。”他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然后举着手机给她看。没什么用——那是一张地图,但非常小。他给她看了她在什么位置,以及她要想去M5高速应该走哪些路。“看懂了吗?”

“没有。”她说,“没懂。我看不懂。看得我一头雾水。”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我就是看不懂。”

“你有卫星导航吗?”

“有倒是有,但我不用那东西。”

他似乎有点困惑,但她不准备跟他解释。实际上,她早就拔掉了卫星导航的电源。她受不了那个催促她转向、总是在最后一刻告诉她错过了转弯的友好的声音。莫琳属于电话放在大厅桌子上、地图放在杂物箱里的那代人。就连网上购物对她来说都很勉强。她明明只想买两个柠檬,网店却送来二十个,这种烦心事总让她碰上。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该怎么走,你能记住吗?”

“我觉得我记不住。”

“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希望你能把你手机上的路线说给我听,我把它们记在一张纸上。之后我就可以按照这个路线开了。”

“哦,好吧。”他说着摸了摸络腮胡,挪动了双脚的位置,就好像要换个完全不同的站姿才能继续帮这个忙一样,“那行,我明白了。”

他耐心地告诉她,应该先沿着这条路走到头,左转,再右转,从环岛的第二个出口出去。她把这些都记在了他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张纸上。他每念完一条路线指示都会停顿一下,以确保她都记下了。到最后,她一共记了二十条,还在每一条前面都写上了数字编号。

“你知道再往后的路怎么走吗?”

“知道。”她指着她那张路线图上的一个地方说。

“去那儿可是要开很长一段路啊。”

“我知道。”

“不过这么一趟至少能让你看看不同的风景。”

“我可没打算看什么不同的风景。我只想抵达那里。”

“你知道下了M5高速之后的路吗?”

“知道。”

“交叉路口的编号呢?”

“应该知道。”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她一会儿。她觉得他应该是不太相信自己说的。然后,他开口了:“你为什么不把后面的路线也写下来呢?在高速公路上迷路可不好玩儿。”

他把手机拿得离脸近了些,微微眯起眼睛,慢慢念出了她需要知道的高速公路出口,还有在那之后的路线。他的声音不急不躁,只是有一点,他似乎有点担心自己会念错其中一条,耽误了她。他摇了摇头,就好像无法相信她将孤身一人开那么远的路,还是在一天里。“太远了。”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谢谢。”他一念完,她就对他说,“很抱歉把你叫醒。”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该睡觉。”

她觉得他应该是在隔着口罩微笑,所以她也笑了。“你真是个好心人。”

“哈。”他把手插进裤兜里,转过身向窗外望去。她在小屋的一侧,他则在另一侧,但他们在窗玻璃上的倒影映衬着外面的黑暗,就像两个透明人,他那么高大,她却那么瘦小,顶着一头银发。“大多数人可没这么说过我。”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她没想到面前的人如此直率。她挺想说些什么,让他感觉好点——她想成为这样的人,说完之后她就可以回到车上,不带丝毫失败感地按照他指的路继续前进。可她做不到。她想不出该说什么话。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善意时刻。人们总是想象自己可以与他人建立联系,但事实并非如此。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没有可以让人一眼看穿的透明人。

莫琳噘起嘴。年轻人伤感地注视着黑暗中的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看。沉默似乎要一直继续下去。她看着地板,视野中再次出现了他那双黑色的德比鞋。这是一双多么严肃的鞋,像是一个格外上进努力的人。

“好了,”他说,“我想你的问题应该解决了。”

“是的。”她说。

“怎么称呼?”

“弗莱夫人。”

“我叫兰尼。”

“兰尼,再见。”

“弗莱夫人,很高兴认识你。以后迷路了别再冲人嚷嚷了。还有,开车小心点。外面太冷了。”

“我要去看我们的儿子。”她说完便离开了,上了车,掉头回到了公路上。 BUrJ2TwPeH9DmrgyH1vHdXdbf5RvIY8Zw6zf0Wl12MVDCLFOXzA6Zx7b5heDW0O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