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东坡先生,好久不见,我来到了你一生中最牵挂、最想回来的地方——四川眉山。
我站在你的家门口,看到你从小攀爬的这棵树,如今已亭亭如盖矣。你在这里出生、成长、求学,这里有你的父母,有你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初恋,还有你为她栽种的三万棵松树。
公元1037年,你出生在小小的眉州城,当时你家门口的这条纱縠行还是一条专做纱线布帛买卖的街巷,你的母亲还在街上租了一个店铺经营,补贴家用。19岁那年,你娶了16岁的王弗为妻。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有一天会光芒万丈。她跟着你一路进京,她看见你的文章在街上被传诵,她看见你成为北宋开国百年的第一才子。
21岁那年,你考中进士,可是母亲还没有听到你考中的消息就病逝了,你回到眉山为母亲守孝,整整三年。不到30岁,你又被朝廷征召,春风得意。可是刚刚办好手续,和你相伴11年的妻子王弗却撒手人寰。曾经的甜言蜜语犹在耳边,如今却已是阴阳两隔。第二年,你的父亲苏洵也去世了,你和弟弟苏辙护送两个人的棺椁回到人生旅程的起点——眉山。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给你出谋划策,你将独自面对余生的颠沛流离。
三年守孝期满后,你回到开封。当时正值王安石变法拉开大幕,大宋帝国早已不是十年前的平和世界。你立刻“开炮”,反对变法。因为说错了话,你开始了流放生涯。黄州、惠州、儋州,一贬再贬。
东坡先生,你知道吗?在千年后的今天,很多人说要学习你的洒脱豁达,学习你如何与苦难和解。他们说苦难造就了你,使你成为苏东坡。可是他们忘了,你本可以不用经历这些苦难。
北宋开国以来,一直信奉一个原则:言者无罪。可是你依然到处树敌,非常孤独。只要你逢迎讨好,完全可以风生水起,平步青云,但是你甘愿自讨苦吃。你被贬那么多次,都不知道在朝堂上少说两句,㨃完变法派,再㨃保守派。因为你的人生原则是从道不从势,你只听从真理,不从皇帝,不从大势。正是你的较真,正是你永远不与现实苟合,正是你满肚子的不合时宜,才让自己一再被贬。
你并不是倒霉,你可以选择过上体面的生活,但是你自知后果,也选择随心。你知道自己的脾气,但就是不改。你在《上梅直讲书》里说了孔子被困陈、蔡的故事。孔子说:“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弟子颜回道:“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不容然后见君子。”如果世界接受不了我们的理想,并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世界的问题。
东坡先生,我脚下走过的土地,你在一千多年前也曾经走过吧?我很惭愧,和你相比,我很
,我不敢和你一样高声地呼喊。我只敢装傻,把你的句子“此心安处是吾乡”当成自己得过且过的心灵鸡汤,与现实生活和解。而你分明在提醒我,所谓的豁达乐观,不是弱者的借口,而是强者的谦辞。永远不要感谢苦难和让你受苦的人,要感谢的是自己,感谢自己明知有些事情注定会失败,也依然选择全力以赴,因为良心不可以从众。
你曾做过一个特别长的梦,梦见自己和弟弟跟随父亲坐上小船,顺流而下,走出四川,回首看层峦叠嶂,你发誓要混出个样儿来,让母亲和妻子过上好日子。但后来你得罪了皇帝、宰相、大臣,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京城。当初夸奖你的那些人,如今恨不得再踩上几脚。你多想找一个人说说话。梦里,还是一样的松林,还是你美丽的妻,她还是16岁时的清秀模样,正在眉山老家的梳妆台前画眉、涂唇。梦醒时分,枕湿月明,你披衣而起,望着天上的明月,好像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眉山,那里有父母和妻子的墓,那里有你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你想起刚才的梦境,铺开宣纸,写了一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贤妻啊贤妻,我从未刻意地想起你,因为我从未忘记你。”回不去的不仅是故乡,还有时光。妻子王弗如果还在,一定会对你说,我爱你“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模样,也爱你永不肯磨平棱角、永不妥协的样子,更心疼你的孤独和心酸。
我又来到你流放之路上的最后一站——海南,你人生中最心酸的地方。
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61岁的你被贬到儋州,据说在宋朝,最严重的罪罚就是满门抄斩,其次就是放逐儋州。你甚至已经安排好了后事,到了海南第一件事就是去做棺材。此时,你的爱妾朝云已经去世,弟弟苏辙也受你的牵连被贬雷州。你在岛上旧病复发,当时这里蛇虫出没,而你又被撵出住处,只能流落街头,过着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的悲惨生活。
你在椰子树下搭了一个窝棚度日,岛上的黎族人常常来接济你,你的回报是教会他们种植水稻、开发香料。你在这里广收弟子,还教出了海南岛历史上第一位举人和第一位进士。你成了这座荒岛上的启蒙者,一个人可以改变一整座岛。
你给一位海南的学生姜唐佐写诗,但只写了前两句,你说要等他考中举人,就把整首诗给补全。东坡先生,你知道吗?姜唐佐后来真的考中了举人,可惜的是,他再也等不到你剩下的几句诗了。就在这一年,你结束了海南的流放生涯,去世于北归的路上。
在去世之前,你总结自己的一生,写下了几句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回首一生,你最想夸耀的并不是高居庙堂的辉煌,而竟然是你受贬谪的流离时光,这些流浪的日子成了你的黄金岁月。你这一生少年丧母,青年丧妻,中年丧子,被流放了大半个中国。你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总是不断地被流放?你不是科举殿试的第二名吗?甚至应该是第一名啊!是因为有些人觉得你的才华是他最大的障碍。你从没有想过你的潇洒竟会招来别人的恨,有人见不得你过得好。
被贬黄州后,你说:“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但你真的没有怕过吗?其实你是怕过的吧。当你被抓时,甚至两次投河自尽被衙役救起。而后你豁然顿悟,给自己起了个号——东坡,你从苏轼正式成为苏东坡。“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被贬惠州时,你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结果皇帝读到这句诗很生气,明明是在处罚你、流放你,而你却吃荔枝吃得那么开心,就把你再贬到海南来。结果你到了海南,却说:“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可是明明朝堂上都是要害你整你的人哪。
东坡先生,我好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如此豁达的,你知道吗?我总是调侃自己,明明懂得很多道理,却依旧过不好这一生。直到来到海南,想起你,我才突然明白,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懂得那些道理,我只是听过、见过,让它经过,是你让我明白了怎样才能了悟人生。必须得在困难处,在至暗处,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在不顺意处,在处处。所谓门槛,跨不过去就是一道坎,而跨过去的就是一扇门。
今天我站在千年之后的海南,曾经吹拂着你的海风,如今也在吹拂着我,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走错了好多路啊。在岁月的长河中,最不缺的就是遗憾。像东坡先生你这样的人中龙凤都举步维艰,我等鱼目又岂会一路顺遂。
我会永远记得你在海南写的这句诗:“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东坡先生,我想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会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刻与你相遇吧。
东坡,谢谢你来过,谢谢你让我明白,最终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