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过往之伤,明心中之碍,方能全然接纳,自在释然。
我们都说为人父母要气定神闲、和颜悦色,但是你会发现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为人父母身上的按钮越多,越难保证气定神闲。
记得有一次我去河南讲课,刚好我女儿也休假,我们就一起去了。中午主办方安排我们吃饭,去河南当地的一个百年老店吃糊汤面,我听说过这个面,据说很好吃。
我们坐下来不久,一大碗面端了上来,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就大了,为什么呢?这面就像各种东西混在一起,搞不清是菜还是什么,反正黏糊糊的,我不禁愣住了。
他们说:“老师你快吃快吃。”
我说:“这个我吃不了,我受不了所有的东西都在一个碗里,不清不楚的。”
结果当地的主办方很热情,把我的小碗夺过去,盛了一大勺子,然后推给我,我当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其实我算是一个情绪相对稳定的人了,而且经过这么多年自我成长,通常不会急,但是那天我突然情绪失控了。
我说:“我都说不吃了,你非得给我盛,干吗为难我!”
我讲完这句话以后所有人都愣了,当时我女儿就在旁边。
她赶紧跟所有的人说:“我妈受不了这样黏糊糊的面,真的受不了的,你们不要为难她。”
然后我冷静下来,说:“哎呀,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但是我真的吃不了这种面,给我换一个别的吧。”
虽然后来换了其他吃食,但是那顿饭大家吃得不是很开心,吃完以后我们回到酒店,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女儿坐在她的床上,我的情绪很沮丧。
我女儿坐在那里看着我说:“妈妈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妈妈也不知道,我就觉得我很愤怒,我正在细细地品味和回顾我刚才的情绪,我发现那个情绪里有很奇怪的感觉,里面居然有委屈,而且还有很深的愤怒!”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跟女儿说:“我知道了。今天我受到这个冲击,是我潜意识里面留存的一些伤痛,或者留存的一些意识上的偏差,也就是我们说的不合理认知,那个不合理认知在潜意识里就像一颗种子,它不死不灭的,会一直深埋在潜意识里面,一旦被特定的事件刺激,就会被触动。”
我给女儿讲了一个故事。在我六七岁的时候,还住在海拉尔,也就是妈妈带着我独立生活那几年发生的事情。每天中午,我要去姥姥家吃饭,我姥姥和我不是很善的缘分,也就是我姥姥不太喜欢我,因为我的姥姥不喜欢我爸爸,所以连带着不太喜欢我。
有一天放学我很开心地跑回姥姥家,一进门我就喊“吃饭喽”。一看我舅妈在蒸馒头,一锅又白又大的馒头,我可喜欢大白馒头了,就走过去直接伸手抓。
我姥姥喊道:“住手!”
我停住了,姥姥说:“去洗手,洗了手再抓馒头。”
其实今天再看姥姥讲的这句话,没毛病。但是我的性格很倔强,我虽然停住了手,但一脸不服气的表情看着她。
我说:“我又没抓你的馒头,我抓哪个就吃哪个,你管不着。”
其实今天回过头再看,六七岁的小孩子嘴上不饶人,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
我姥姥说:“你洗不洗?你不洗今天就别想吃馒头。”
我说:“不吃就不吃。”
我气呼呼地坐在饭桌旁边。
我姥姥说:“你看她死硬的样子。”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想这个事应该就过去了,可以吃馒头了。结果等大人们都坐下来,我又要拿馒头的时候,我姥姥说:“不准拿馒头,你自己说的,不吃就不吃,对吧?不是你说的吗?你不是拧吗?你不是有本事吗?”然后她转头跟我舅妈说:“你去把早晨的剩面条给她热一下。”
我舅妈看着我姥姥,姥姥说:“我说话你没听见?”
舅妈其实也蛮怕婆婆的,然后她站起来,叹了口气,用一个搪瓷盆热面条去了。那个搪瓷盆我到今天都记得是黄色的,漆都掉了,盆底坑坑洼洼的。其实平时也没觉得那个盆有多破,但是它装了早晨的剩面条,里面有烂白菜叶子,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像一锅粥似的,看起来就像是乞丐吃的。
舅妈把搪瓷盆放在我面前,我姥姥说:“吃吧,这个不用洗手,拿筷子吃。”
我拿起筷子看着那碗面,紧皱眉头,根本没办法下筷。
我舅妈跟我姥姥说:“妈,算了,早晨剩的面都糊成一坨了,我们每个人分一点就打扫了,让孩子吃馒头吧,我那个馒头给她吃吧。”
我姥姥很生气,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特别大声地说:“几时轮到你做主了,这个家你做主啊?”然后她看着我说:“把那面给我吃了!”
她讲完这句话以后,我骨子里的倔强就出来了,把筷子搁桌子上蹾齐,然后把盆端起来,用筷子扒着面就往嘴里送,我永远都忘不了面送进嘴里的那个感觉,真的想要吐,但是我就用那种方式去跟我的姥姥抗衡,就一直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委屈,眼泪就跟不要钱一样,滚到盆里,但是我仍然大口大口地往下咽,到最后一划拉,把盆里的面全部倒在嘴里,吃完后我把盆“啪”地摔在我姥姥的面前。
我倔强地看着她说:“我吃完了。”
我姥姥生气地看着我。
我舅妈说:“哎哟妈,你看你干吗呢?”
姥姥在家里是绝对权威的,而舅妈很疼我,当时姥姥很愤怒。现在的我抽离那个时间去看,我能理解姥姥的愤怒,但当时的我真理解不了。因为我已经吃了,姥姥也不能把我怎样了,她就把所有的气都撒到舅妈身上,她顺手抓起来一个东西——我都不记得是什么——甩向我舅妈,“啪”地打在我舅妈脸上。
舅妈当时就哭了,那个时候我急了,其实有一种情绪叫转嫁性释放,我不能对着姥姥再发脾气了,但是姥姥打舅妈就给了我一个转嫁的机会,我腾地站起来。
我说:“你打我舅妈!”
说完,我把那搪瓷盆拿起来,“啪”地砸到我姥姥脸上。砸完了我也知道惹祸了,怎么可以打姥姥?我赶紧扭头就跑,一路跑回学校。家里后来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那个时候我妈是每个月下旬开支的时候才去我姥姥家,给我姥姥送5块钱生活费,平时是不联系的,电话也没有现在这么方便,所以我妈不知道我那天惹祸的事。
妈妈下班回家了我也不敢跟她讲。第二天早晨我使劲吃早饭,想着把中午的那份吃出来,撑得自己直打嗝。
我妈说:“你这孩子,干吗吃饭吃成这个样子。”
我说:“我要吃饱一点,每天我不到中午的时候就饿了!”
中午放学,我不记得当时因为什么,我脖子上挂着班级的门钥匙。那是用绿色毛线绳拴着的一把很长的钥匙。等出校园,老师和同学都走散了,我扭头再回去,像小猫一样蹲着悄悄地从传达室窗户下面溜过去,打开教室门进班,听着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我把几个凳子对着搭在一起,躺在教室里缓解饥饿感。这样的日子过了连续十几天,每到那个时候我就特别后悔,早餐为什么不吃得再饱一点?又到妈妈去姥姥家送钱的日子了,我很紧张,可是回家观察妈妈,我发现她没什么异常的反应。应该也送过钱了,这件事却好像销声匿迹了,没有人再提起。不过这件事横在我心里始终放不下。
妈妈去给姥姥送钱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又躺在教室里,我听见教室门“嘎吱”开了,我从桌子底下看见了一双好熟悉的鞋子,那是我妈妈的鞋子,我紧张地看着那双鞋子朝我走过来,我整个人吓坏了,只能闭着眼睛不吱声,也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个往桌子上放重物的声音,然后这个人转身就走,我看着那双鞋子慢慢地走出去,门一关上,我立刻就起来了,趴到窗台上,看见我妈跨上自行车骑走了。上自行车之前,我妈妈还在抹眼泪。我当时站在窗口,应该是没哭,但是我今天想起妈妈的背影会很心酸。
我回过头,看见我妈妈放在桌子上一瓶格瓦斯汽水,旁边有一个面包,像麻花辫儿一样扁扁的面包,每一个缝隙上都有蛋液。哇!那个面包好香啊,以前我从来不觉得一个面包的香味可以让我整个人感觉很幸福,我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地把面包吃掉,把那一瓶汽水喝掉。
我妈妈第一次没有因为我惹祸去打我骂我。
那天我到家,妈妈淡淡地问了我一句:“自己在学校多少个中午了?”
我说:“我不知道。”
妈妈说:“我跟老师讲了,从明天开始我会给你带个小饭盒,记得早晨到学校的时候,把小饭盒放在锅炉室的锅炉上面,饭就不会凉。”
从第二天开始,我妈妈就给我带个小饭盒,而且我妈妈永远都记得,我跟她说不要把菜盖在饭上面,饭盒里一边是饭,另一边是菜。
我坐在酒店的床上,跟我女儿讲这个故事,一边讲我的眼泪一边掉下来。
我说:“我终于想起来了,原来很多的创伤不是用来疗愈的,而是用来复原的,我突然回想起这个场景,我就知道为什么吃不了那样的面,因为那是我不愿意面对的一个过往的伤痛。”
我跟我女儿讲完后,我发现我女儿陷入了沉思。
我说:“怎么了?闺女。”
她跟我说:“妈,我有一个心结打开了。”
我说:“什么心结?”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全家人一起吃饭,吃面条的时候,我碗里剩了点面条,奶奶说立宁啊,你给孩子打扫了,扔了可惜,你说我可不吃,拿一边儿去。”
但是奶奶端起来把孙女的剩面条吃了。
她说:“当时我就觉得你不爱我,你嫌弃我,可是奶奶却不嫌弃我,从那以后我观察你,从来不吃我剩的饭,所以我确认你是不爱我的。这个心结系了好多年,今天我看见你那个样子,我突然知道了,你是受不了那碗饭,而不是嫌弃我。”
我说:“对,是这样的。”
我在带学员的时候,有的家长会说:“老师我做不到啊!”做不到其实分成两种,有一种做不到是不想去做,还有一种做不到是真正的做不到,真正的做不到是什么? 没有看见自己身上的那个按钮,也没有看见自己身上过往的偏差认知有多强烈,不知道那颗种子是什么。所以如果那颗种子还在的话,你为难一个人去接纳他无法接纳的东西,那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一刻,我释然了。后来我也不太吃那种糊塌塌的面,因为这件事我也去咨询过,咨询师说释放一下就好了,以后我不会看见它就跳脚,也不会看见它就很愤怒。但是我依旧可以选择不吃。不吃又能怎样,不会影响我成长,也不会影响我做老师,更不会影响我做一个幸福的女人。
所以很多时候觉察是一个线索,这个线索能让我们选择更加完整地疗愈自己,还是更加全然地接纳自己。 就像我今天接纳自己不吃糊汤面,接纳它就好了,我不一定去挑战它,不一定非得去吃,因为不吃也不会产生什么副作用,也不会影响我的生活,但是我清楚明白地知道我为什么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