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确实是五代十国时期最杰出的帝王,他上马能平天下,下马能治国家,文治武功,彪炳史册。但真正让他与其他优秀皇帝区别开来的,是两件事情——一件大事和一件小事。
一件大事,是限佛。
佛教是地道的外来宗教,它起源于古印度,东汉明帝时期正式传入中国。由于当时中国缺乏有体系的宗教,佛教这个“舶来品”便趁机抢占市场,到南北朝时,已发展为第一大宗教,寺院遍布全国,僧侣人丁兴旺,善男信女数之不尽,就连很多皇帝都是释迦牟尼的忠实信徒。
在中国风光无限的佛教,在其发源地印度却门庭冷落,据说市场占有率还不到百分之一,真可谓“东边不亮西边亮,墙里开花墙外香”。
佛教能在中国大行其道,还要感谢历代统治者的大力扶持和推广。
佛教提倡世人要弃恶从善,不要反抗,不要争斗,要忍受现世的痛苦,换取来世轮回。这种教义教化容易使百姓安于现状,有利于麻痹人民的反抗意识,让民众忍受统治阶级的剥削和压迫,无疑是一种强有力的思想武器。
正因为如此,才有不少统治者不遗余力地对佛教予以扶持,甚至以身作则,带头崇信佛祖、诵经吃斋。梁武帝萧衍、隋文帝杨坚、一代女皇武则天就是其中的代表。
有推崇佛教的,自然就有反对佛教的,这两种行为分别被叫作崇佛与辟佛。
韩愈、范缜等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辟佛斗士。但真正因为辟佛而名垂青史的,是“三武一宗”。
“三武一宗”即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和后周世宗柴荣。作为一国之主,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具有雄才大略的有为之君。他们不但自己不信仰佛教,还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轰轰烈烈的限佛或废佛运动,这些运动在佛教史上被称为“三武一宗法难”。
柴荣之所以对佛教动手,是因为佛教已经发展到了不得不限的地步。
五代十国的连年混战让中原经济遭到了极大破坏,佛教却逆势上涨,再次迎来繁荣。
据《资治通鉴》记载,显德元年(954年),后周共有寺庙三万三千零三十座,僧尼约三十万。而这一年,后周只有九十个州,约七百万人口,平均每州拥有寺庙三百六十七座,僧尼约三千四百人,僧尼人数是禁军总数的两倍,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四,这个比例极其惊人。
这种情况到底对国家和社会有什么影响?
首先,若是全国人民都跑去当和尚、尼姑,从事生产的劳动力就会大幅减少,这将导致耕地荒废、生产衰退、粮食减产,进而赋税缩水,国家财政入不敷出。
其次,大量寺院建设不仅占用了耕地良田,还以慈善事业为名享受税收减免,进一步导致耕地减少,影响农业生产,进而影响国家赋税收入。
再次,寺院大规模熔钱铸造佛像,导致大量铜钱变身铜像,铜资源消耗过多,政府无法及时铸币,不能满足市场上的货币需求,造成流通货币减少、物价上涨,国计民生和社会稳定受到影响。史书记载后周“久不铸钱”,倒不是朝廷不想铸钱,而是很多铜料被拿去铸佛像了,朝廷根本没铜铸钱。
最后,佛教寺庙的兴盛造就了大批只知索取、不知奉献的社会蛀虫。寺院僧尼都是全职信徒,每天的工作是诵经念佛,只消费不生产。有些寺院拥有大量田产,把土地租出去给佃农耕种,和尚们自己坐享其成而不用交税,成了十足的剥削阶级。
正因为佛教享有如此多的实惠,所以当和尚在当时成了时髦的职业,众多有志青年纷纷放弃家庭和工作,毅然投身于这份很有前途的事业。
当时的寺院没有严格的职业准入制度,只要剃度就能当和尚,于是很多动机不纯之人便趁机混入僧尼行列,什么江洋大盗、奸人细作、潜逃罪犯、亡命之徒,在走投无路时,往往把落发为僧当作避难手段。
这些人可不是真正的善男信女,不过是披着袈裟的俗人。胆小的混吃混喝,求个衣食无忧,饱食终日;胆大的投机取巧,蝇营狗苟,图个发财致富;个别无耻之徒,则干起了坑蒙拐骗、打家劫舍、奸淫妇女、杀人越货的罪恶勾当。《水浒传》中写的虽然是北宋晚年之事,但放在五代末也完全适用。
可以说佛教发展到五代后期,已从麻痹百姓的精神鸦片变成了阻碍经济社会发展的毒瘤。佛教从统治者的同盟者转向对立面,已经堕落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
面对佛教的恶性膨胀和日益堕落,柴荣决定对其动一次大手术。
柴荣之所以整治佛教,不是为了推崇其他宗教,也不是单凭个人好恶封杀佛教,而是因为佛教的过度发展导致了侵占土地、耗费资源、阻碍生产、聚敛财富、逃避税收等一系列问题,严重威胁了国家发展和社会稳定。若不严加整治,自己富国强兵、统一天下的大业就无从谈起。
正因为如此,柴荣限佛不像“三武”那样焚毁佛经、屠杀僧尼,而是选择了比较温和的手段。
显德二年(955年)五月,一纸诏书拉开了大规模整治佛教的序幕。这次整治主要有以下四项举措:
第一,削减寺院数量。
除官方承认的寺院得以保留之外,其他未经批准、无照经营的非法寺院全部被取缔,所占用土地收归国有,原有和尚、尼姑统一安排到合法寺院,今后禁止新建寺院。
第二,严格剃度管理。
禁止寺院私自剃度僧尼,自愿出家者必须经过父母、祖父母、叔伯等直系血亲或关系密切的旁系血亲同意,才能向寺院申请。征得父母同意后,在正式剃度前,还要参加入门考试。
考试内容是佛经,想当和尚的至少要能背诵经文一百纸或阅读经文五百纸,想当尼姑的至少能背诵经文七十纸或阅读经文三百纸,不合格者不准剃度。
这个设计十分巧妙,广大有志出家青年在入门前,必须先要刻苦读书、努力认字,这就大大提高了出家的门槛,从源头上限制了僧尼队伍的扩大。
除入门考试外,官府还加强了对僧尼的户籍管理,规定对所有州县的合法僧尼都要造册登记并报朝廷备案。朝廷每年进行人口稽查,一旦发现“黑户”(不在册的非法僧尼),一律勒令蓄发还俗。若发现有收容强盗、间谍等违法犯罪分子者,整个寺院全部连坐受罚。
第三,禁止熔铜藏铜。
官府规定,寺院和民间所有非法铸造的铜像都要上缴充公,熔化后供铸钱使用,到期不交者按量论罪,私藏铜五斤以上的杀头,五斤以下的可免一死,但活罪难逃,必须予以严惩。
在熊熊烈焰中,全国大量铜铸的佛像、法器、用具被熔化成滚烫的铜液,再恢复成它们原本的模样——铜钱。困扰后周一时的钱荒,终于得到了缓解。
第四,禁止僧尼扰乱社会秩序。
当时的佛教徒中有一些“苦行僧”,他们为了追求所谓“极致真理”,往往会做出“舍身、烧臂、炼指、钉截手足、带铃挂灯”等自残性的极端之举。更有甚者,有些“假和尚”搞“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称变现、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等街头骗术表演。愚昧无知的百姓对此往往“震骇非常”,深信不疑,很多百姓都愿意自掏腰包,破财消灾。
对于这些严重扰乱社会秩序和习俗风气的行为,柴荣进行了坚决取缔,规定一经发现,表演者发配边疆,勒令归俗;情节严重涉及犯罪的,移交司法机关处理。这些措施有力地整顿了社会风气。
经过全面而有力的整治,限佛运动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仅在显德二年(955年),全国就废除寺庙三万零三百三十六座,仅保留两千六百九十四座,废除率达90%;全国保留合法在籍僧人四万两千四百四十四人,尼姑一万八千七百五十六人,其余全部还俗,还俗率达80%。
限佛运动带来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十分显著,大量耕地资源被释放,社会劳动力得到补充,铸造钱币的铜料获得保障,社会秩序进一步稳定,有力地促进了后周的经济社会发展,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从本质上说,“三武一宗法难”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解决经济问题。从采取的手段和实施的严酷程度来讲,柴荣的限佛与“三武”的辟佛、毁佛、灭佛又有极大差别。事实上,柴荣对佛教的这次整治拯救了迷失方向、走向堕落的佛教,将佛教从朝廷和民众的对立面拉了回来,更加顺应社会和谐发展的需要,有功而无过。
干完“限佛”这件大事后,柴荣又干了一件小事——征税。
无论在什么朝代,官府征税、百姓纳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拥有大量田产的地主更是纳税大户,义不容辞。但历史上有一个地主家族是享受法定免税权的,这个家族便是曲阜孔氏。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孔老夫子便被戴上了圣贤的桂冠,历代帝王不管喜不喜欢这位圣人,都要对他尊敬有加,就连行伍出身的郭威都多次亲自祭拜孔子,表达自己对孔圣人的敬仰之情。
靠着孔圣人的荫庇,孔氏后人享受了很多优惠政策,比如可以不经考试就直接为官,可以不参加科举就直接获得进士出身,以及免服兵役等等。但最实惠的政策,莫过于免除赋税。
朝廷一般不会直接给孔氏家族发钱,但会划拨给他们一种更有价值的东西——土地。这些土地归曲阜孔氏私人所有,且免征赋税。
曲阜孔氏免征赋税是历朝惯例,但孔氏后人显然没有先贤高尚的道德水平。他们坦然享受着优待政策,逐渐成了一个拥有大量土地又免纳赋税的特权地主集团。
但到了柴荣这里,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锐意改革的柴荣决定改变数百年来的惯例,废除孔氏家族的免税特权——他要让孔氏家族像其他百姓一样向朝廷纳税。
这堪称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世之举,立即遭到饱读圣人之书的大臣们的极力反对。
但柴荣的态度很坚决:孔氏后人的税必须收。
柴荣之所以向孔氏后人征税,并不是因为真的计较“小钱”,他的深层用意是“杀鸡儆猴”,向其他享受税收减免、偷税漏税的人表明自己的决心——下一步,就该向他们开刀了。
果不其然,柴荣很快又接连下诏,废除了退休官员和贵族的税收减免权,同时严禁地方官吏和豪强地主相互勾结,把本应他们承担的赋税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柴荣还派出使者到各地核定民田、均定赋税,查处了许多地主豪绅隐瞒土地财产、偷税漏税的违法行为,使得朝廷的财政收入得到了大幅度增加,普通百姓的负担也有所减轻。
向佛教和曲阜孔氏开刀充分证明了柴荣的勇气和魄力,许多大权独揽的帝王,也不敢招惹这两位全民偶像,敢于限佛禁佛的皇帝有“三武一宗”,而敢动孔圣人奶酪的,只有柴荣一人。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深爱的大周和百姓。
在柴荣看来,不论信佛祖也好,信孔圣人也罢,都是大周的子民。既是大周子民,就应一视同仁,只享受权利不承担义务的特权阶层在大周是不允许存在的。为了大周的强盛和百姓的安乐,佛祖和圣人难道不应该做出表率吗?
在限佛运动中,柴荣曾亲自动手砸毁了一座巨大的铜佛像,这让很多佛教信徒恨他恨得牙痒痒。他们抗议说,毁损佛像就是破坏佛祖真身,佛祖知道了,后果会很严重。
柴荣肃然回答:“天下之事最大,我为了天下大治而有此举动,有何不可?我听说佛祖为了帮助他人,可以舍出自己的手眼而毫不吝惜,更何况区区一尊佛像呢?”
这个回答可谓无懈可击。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比起虔诚的佛教信徒,致力于限佛的柴荣反而真正领悟了佛教教义的真谛,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绝妙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