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各部捷报频传,柴荣亲自主攻的寿州却固若金汤。
数万周军在皇帝的亲临督战下使出浑身解数,水攻、火攻、挖地道等各种招数轮番使用,竹笼、巨炮、云梯等各式武器攻具全部上阵,从955年十二月一直到956年四月,足足打了五个多月之久,却收效甚微。
守城的刘仁赡铁了心要跟柴荣对抗到底,甚至还时不时地来一次主动出击,偷袭围城的周军营寨,顺便焚烧一下周军的攻城器具,气焰十分嚣张。
柴荣实在想不通,刘仁赡究竟在靠什么死守这座没有希望的孤城。
答案很简单,因为城内的刘仁赡和城外的柴荣一样,是一个坚定且执着的男人。两个同样刚强血性的男人就这样一攻一守,互不相让,双方都是拼尽全力,绝不放弃,战事陷入了长久僵持。
从战术层面讲,围城战中的防守一方是占据优势的;但从战略层面讲,则是进攻一方把握着战略主动。无论是“围城打援”还是“围而不打”,都可以消耗防守方的战力。
柴荣对寿州城的策略就是“围城打援”。南唐派出的援军来一拨灭一拨,精锐部队几乎被消耗殆尽,除了伤亡数字不断增长,对缓解寿州城的困局没有一点帮助,南唐几乎就要放弃寿州了。
如此大好形势之下,柴荣却发现眼前这个孤立无援的城池仍然无懈可击,一些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反而开始显现。
首先是天时。
柴荣选择在十二月讨伐淮南是有原因的。每年的十二月到次年四月正是冬春两季,一则冬季农闲,方便征发大批民夫,从事运输粮草、建造工事等战场保障工作;二则气候寒冷,遍布淮南的河流与池沼水位下降,甚至干涸结冰,障碍作用减弱,方便部队大规模运动作战。
但由于寿州战事不利,时间拖延到了四月,淮南开始进入阴雨季节,天公也不作美,雨水连绵不断,坑苦了围在城外的后周军队。
寿州城池的地势较高,城外地势较低,大量雨水来不及排走,堆积在城外洼地,积水最深处达一米多,周军营帐被泡在雨水里,连睡觉都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原本平坦宽阔的道路也变得泥泞不堪,这给后周的粮草运输和后勤给养造成很大困难。
寿州城久攻不下,周军本就师老兵疲,偏偏又遇雨季,粮草不济,饭吃不好、觉睡不香,没了起初那股铆足劲攻城的精气神,士气渐趋低落。此情此景,大概可以用“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粮不济”来形容了。
面对如此处境,究竟要如何应对?很多人开始提议班师回朝,来年再战,柴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四月七日,柴荣终于做出决定:起驾回京。
注意,是起驾回京,不是班师回京。这次回京的只有柴荣和侍从大臣,各路军队大多还是留在淮南继续征战。
在柴荣看来,现在是最艰难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寿州已是强弩之末,绝对不能轻易放弃,只要再坚持下去,城破是早晚的事情。
既然如此,柴荣为何还要在最关键的时刻返回京师呢?
原来,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病得很重的女人,她就是柴荣的老婆,后周的国母——符皇后。
符皇后家世显赫,祖父是后唐太祖李克用的干儿子符存审,生前位及将相,死后追封秦王;父亲是五代名将,天雄军节度使、魏王符彦卿,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代,是五代时期著名的风云人物。
但符姑娘的运气却不太好。她先是嫁给了一个叫李崇训的男人,当了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的儿媳妇。
没错,这位李守贞,就是前面那个三镇叛乱之首李守贞。
李守贞造反前,曾让一个据说可以听人声预凶吉的术士来给家人算命,此人听了符氏的说话声音后大惊失色:“这可是将来的天下之母啊!”
李守贞一听,禁不住扬扬得意:这岂不预示着自己有皇帝命?否则自己的儿媳将来怎么可能当天下之母呢?这才坚定了造反的决心,没想到最后却以失败而告终,死前还在怪那个术士坑了自己一把。
郭威率军讨伐三镇叛乱,攻破河中府,李崇训准备拉着全家共赴黄泉,但符氏不想陪他一起死,便偷偷躲在帷幔里,逃过了一劫。
这时,一群后汉士兵冲了进来,发现了符氏。
面对这群心怀叵测的官军,符氏毫无怯意,厉声喝道:“郭威大帅跟我父王是故交,你们谁敢碰我?”
大兵们不敢怠慢,赶紧把消息报告给郭威,符皇后就这样安全地返回家中。
郭威对符氏的沉稳冷静十分欣赏,就认她做了干女儿。再后来,柴荣的家眷被隐帝刘承祐屠杀殆尽,原配不幸遇害,郭威便将这位干女儿跟柴荣撮合在了一起。
郭威和符彦卿一个娶媳,一个嫁女,双方地位声望相当,可谓门当户对;柴荣的妻小死于灭门屠杀,符氏的家人亡于叛变兵败,两人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可谓同病相怜。从性格上来讲,柴荣脾气急躁,容易发怒;符氏则内刚外柔,为人温婉,性格互补,可谓珠联璧合。
组建新家庭后的柴荣和符氏十分幸福。柴荣脾气暴躁,驭人严厉,处罚下属后往往又追悔不已。每逢此时,符皇后都会在一旁从容劝解,尽量让丈夫控制情绪。
柴荣登基后,册封符氏为皇后,这位坚强的女子终于证实了昔日术士那句“天下之母”的预言,但用的却是李守贞怎么也想不到的一种方式。
对柴荣亲征淮南之事,符皇后并不赞同,但在劝阻无效的情况下,她只好跟丈夫一同前往。结果由于久居江淮,水土不服,适逢炎暑,又遭暴雨,符皇后不幸身染病患,忧恚成疾。
正因为如此,柴荣才不得已做出了返回汴京的决定。五月二十四日,柴荣回到汴京。
这时符皇后的病情已经很重了,柴荣最终没能挽回她的生命。后周显德三年(956年)七月二十一日,皇后符氏去世,时年二十有六,史称“大符后”(她的妹妹后来也嫁给柴荣,称“小符后”)。
失去皇后的柴荣十分悲痛,他在汴京待了半年处理政务,但淮南的战局始终让他放心不下,战报每天都会传来,可谓忧喜参半。
957年年初,柴荣在汴京坐不住了,因为淮南的形势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没了皇帝在现场督战,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周军不免有些放松,个别自律意识差的将领开始暴露其土匪本色,掠夺百姓、强抢民女、残杀无辜,引起当地百姓的强烈不满。
很快,这种不满的情绪就转化为敌视——百姓们自发聚集在一起,以武力保卫自己的家园。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周军曾把南唐正规军打得狼狈不堪,但面对这些拿着农具、穿着纸甲的农民时,居然被对方打得落荒而逃。
失去民心的周军很快陷入不利局面,唐军则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发动了反击。短短几个月内,舒州、蕲州、和州先后被唐军收复。一时间,淮南战局出现逆转之势。
镇守扬州的后周前线总指挥向训认为兵力太过分散,很难有效抵御南唐的反攻,因此在报经柴荣同意后主动收缩战线,命令各路守军放弃城池。
周军撤退时,南唐将领纷纷请战,要求趁机背击敌军。但李璟认为搞偷袭会让双方积怨更深,不如通过主动放行来感化敌人,便下令诸将以和为贵,不得擅自出击。这充分体现了南唐与后周睦邻友好、和平共处的美好愿望。
但是李璟很快发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被放行后的周军非但没有被感化,反而变得更加顽固,他们一路风雨无阻地去了寿州,与那里的周军会合,集中兵力围攻寿州城。
肠子都悔青了的李璟开始亡羊补牢,他东拼西凑了五万大军,再次发兵北上,救援寿州。而统帅这五万大军的依然是“黄金搭档”——主帅齐王李景达和监军陈觉。
这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李景达和陈觉的唯一战绩就是被赵匡胤以少胜多,唯一的能力是于溃军中胜利逃亡。把救援重任再度交给他们,不啻一次危险的赌博——一向犹豫不决的李璟此次押下了巨大的筹码。
遗憾的是,这对“黄金搭档”又让李璟失望了。他们率军走到濠州就停住了脚步,美其名曰“声援”,然后便派大将边镐和许文稹领兵前往救援寿州。
南唐援军直趋寿州城下,在城南的紫金山扎下大营,营营相连,依山而峙,足足有十五六座,与寿州城池相互呼应,场面十分壮观。
957年二月,柴荣再度亲征。他知道寿州的坚守已经达到极限,只要消灭城外的南唐援军,就能断绝城内守军的最后一丝希望。
柴荣把南唐援军的两座营寨和紫金山北麓的一处据点作为首要突破目标——只要拿下这两处就可以将数万唐军的阵形拦腰斩断,使其首尾难顾,然后再分割包围,一举歼灭。
在这个策略中,突击将领的人选是最重要的,柴荣把这项重任交给了他最信任的心腹将领——赵匡胤。
此前,赵匡胤对唐军的战绩是四战四胜,胜率高达百分之一百,堪称后周对付南唐的第一杀器,先锋重任非他莫属。
由于征战淮南的杰出表现,柴荣不断给赵匡胤加官晋爵,授以节钺。此时的赵匡胤,已是后周殿前都指挥使、定国军节度使,以及禁军的高级将领。
赵匡胤没有家世背景,也不会溜须拍马,他获得别人梦寐以求的节度使头衔时只有三十岁,晋升速度之快,完全超越了同时代的其他将领,前途不可限量。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御前红人一点都不骄傲自满。对他而言,升官是一种奖赏,更是一种激励。他只有不断取得新的胜利,才能回报皇帝对自己的器重。
三月二日清晨,赵匡胤率军向南唐军营发动突击。
唐军刚刚睁开眼,还没吃早饭,就遭到了周军突袭,立即陷入了混乱之中。赵匡胤率军左冲右突、肆意砍杀,连破两座营寨,斩首三千余级,还顺道切断了南唐援军供输寿州城内粮草的秘密通道,超额完成突击任务。
周军的犀利攻势让唐军陷入恐慌,一时间军中谣言四起,人心浮动,斗志大减,就连南唐大将朱元也临阵倒戈,率上万士卒向周军投诚。
朱元是这支南唐援军中唯一能打仗、会打仗的将领,在军中威望很高。他的举动严重打击了唐军士气,大部分将士已经在盘算自己的退路了。
柴荣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三月五日晨,他一声令下,指挥大军发起全面进攻。张永德在北、李重进在西、赵匡胤在东,三面合围,把唐军杀得人仰马翻,落花流水,主将边镐、许文稹等高级将领悉数被俘。
那位无能的总指挥陈觉也在营中,他再次发挥自己的逃跑专长,侥幸逃出生天,跑回了濠州,并在那里和老搭档李景达会合。
主帅只顾自己跑路,这可苦了那些败军之师。唐军数万人无组织无纪律,纷纷自淮河向东逃窜。
柴荣不是李璟,当然不会讲什么“以德服人,纵之勿追”之类的鬼话,他亲自指挥诸路兵马,水陆并进,南北夹击,对南唐溃军穷追猛打。
一边是斗志全无的丧家之犬,一边是士气高昂的虎狼之师。唐军仓皇东窜,周军紧追不舍,南唐数万逃兵或死或伤,或溺或降,几乎被扫荡殆尽。
是役,周军大获全胜,杀死、俘虏敌军四万余人,缴获战船、粮草等物资无数。
至此,寿州外围援军全部被清除,寿州成为彻底的孤城兼危城。
得知援军惨败,刘仁赡禁不住扼腕叹息。自己能坚守孤城,全赖朝廷不断派兵援救,即便屡战屡败,依然不离不弃。哪怕只是遥相呼应,只要看见南唐旗帜高高飘扬,城内就始终保留着一丝反败为胜的希望。
然而,这一次刘仁赡很清楚,寿州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了。仗打到这个地步,胜负已经彻底失去了悬念。
柴荣十分敬重这位对手,他向刘仁赡发出最后通牒:“城破在即,是战是降,是福是祸,都由你自己选择。”
等待几天后,没有任何回音。
柴荣还不死心,命十万大军围到寿州城下,耀武扬威,三军将士刀枪出鞘,剑拔弩张,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做大举攻城状。
这招果然奏效,城内很快作出反应——刘仁赡奉表投降了!
刘仁赡居然投降了,柴荣简直难以置信。
三月二十一日,柴荣举行了盛大的受降仪式,正式接受南唐守军投降。
按理说,作为胜利方的最高统帅,柴荣应该骄傲地接受失败一方主帅的跪降,但是他没能享受这一殊荣,因为寿州守将刘仁赡已经重病缠身,不省人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从955年十二月到957年三月,刘仁赡在寿州苦苦支撑了十四个月。
后周的铁壁合围没有让他惧怕,城内的弹尽粮绝没有让他放弃,南唐的全面溃败没有让他绝望,甚至为严肃军纪被迫对临阵脱逃的爱子痛下杀手也没有让他崩溃——刘仁赡是一个真正的钢铁战士,真正的孤胆英雄。
但再铁血的将军,也抵不过岁月的无情和疾病的折磨。这一年,刘仁赡已经五十七岁了,长期的军旅生涯摧残了他原本健壮的体魄,一年多近乎炼狱的拼死作战和废寝忘食让他疲惫不堪,最后重病缠身。
寿州城内传出降表时,刘仁赡的神志已不清醒。那封降表不是他真实意愿的表达,而是城内守军的二把手、监军使周廷构代笔的。
周廷构不是孬种,他很务实:主帅重病在床,周军在城下耀武扬威,城破在即,再怎么效忠报国也无补于事。于是他审时度势,向周军送去降表,而且是以刘仁赡的名义。
柴荣受降时,周廷构命人用担架抬着深度昏迷的刘仁赡出城。
面对这位跟自己对峙一年多的铁血将军,柴荣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既恨刘仁赡的不识时务、负隅顽抗,导致周军伤亡惨重;又惋惜其未逢明主,壮志难酬;更敬重他铁腕治军,精忠报国。
英雄惜英雄。柴荣当即下诏,以刘仁赡为天平军节度使兼中书令。柴荣在诏词中高度评价了这位昔日的对手:“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堪比?朕之伐叛,得尔为多。”
在这场与南唐争夺寿州的攻防战中,后周是最终的胜利者,但在柴荣心里,刘仁赡也不是失败者。
消息传到金陵时,李璟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当着群臣的面失声痛哭。
李璟的失控既包含了对刘仁赡以身殉国的悲痛,更隐含了对国家前途和个人命运的担忧。这位以词闻名的帝王虽然治国能力一般,甚至屡出昏着,但保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决心始终是坚定的。
面对咄咄逼人的后周,李璟动摇过、犹豫过,甚至想过以六州之地换取两国和平。但对于寿州,他始终没有放弃,而是派出一拨又一拨援军,试图解围。遗憾的是,除了这一点外,他的其他抉择几乎全是错误的,尤其是将统帅大军的重任不断交给错误的人,彻底断送了反败为胜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