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吃了两颗阿米替林,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有五年没有拉琴了,波佩尔的《安魂曲》并不安魂,反倒像是在他墓冢上乱舞的幽灵。
他在地板上躺了两天一夜,琴就压在他身上,他一手扶着琴枕,大提琴随着他的胸腔一起一伏。
胃似乎被摘走了,他一点感觉不到饥饿,其他器官也生锈了,譬如眼睛睁着,有那么一阵竟盲了,看不清东西。于是他抽出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视觉又被扇回来了。这番行为,就跟电视机冒雪花了,重重拍两下,频道又能放了似的。
他打开手机,找到一篇新闻报道,由一个叫作吴月婵的记者撰写的。
当李然开始回溯这场已成旧闻的新闻,那种痛楚又慢慢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新闻中详细描述了这个嫌疑人的形象,他十九岁,身高一米六,因为智力有障碍,所以没上过几年学。他在居住的小区里算是个不稳定因素,有过几次攻击人的行为。
“说话不怎么磕巴,就是明显感觉不像个大人,跟孩子一样,也没什么朋友。只要谁惹他了,他就会打人,控制不住情绪。”一个居民这样形容他。
在宋小彪被拘捕后,记者吴月婵采访了他。他坚称自己没有杀人,他有智力障碍,别人都这么说,他认为自己并不傻,只是长不大了,跟孩子一样。言语间,你完全分辨不出他是在为自己辩护,抑或他本来就是这样的认知水平。若他没有犯事,人们很容易通过他的形象把他当成孩子。可是他不清楚人们对这场命案的容忍度,此时没人觉得他是孩子,因为受害者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
接着,他坦白了自己的犯事过程。宋小彪称,他在公园里经常见到那个女孩,她很漂亮,跟他妹妹差不多。他和妹妹及女孩曾经一起玩过,三个人特别投缘。别的孩子看见宋小彪都会躲着走,只有那个女孩不排斥他,女孩也经常孤零零一个人,身边会带着一只宠物猫。宋小彪在公园里找到了她,上前跟她打招呼,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家一起玩,女孩答应了。妹妹因为生病,在卧室里睡觉。宋小彪和女孩一起在客厅的桌子上玩了一会儿贴纸。宋小彪提出要出门买三瓶汽水,小区外面的小卖部也许开着,等妹妹醒了三个人可以一起喝。于是宋小彪出门,留女孩在家等他。他家里有一些老鼠药,小区里老鼠很多,有时候会跑家里来。他承认是自己之前把药塞到了一块蛋糕里,放进餐柜,想用来毒老鼠的,他也不知道这药人吃了会死。在他出门买汽水时,女孩打开餐柜门,偷吃了那块蛋糕。宋小彪去了小卖部,发现当天小卖部门关着,店家已经搬走不干了。等他回来后,看见女孩躺在地上抽搐。他去外面找过人帮忙,转了一圈没看到人,于是又折返回家。等宋小彪回来后,女孩的两条腿就拉直了,死了。他很慌张,又抱起女孩出去求救。由于害怕,他走到了小区旁边的一栋民房边,把女孩的尸体放在了民房里,用一张掉在地上的窗帘盖了起来。
后来,根据警方的一系列调查,宋小彪没有主观杀人动机,老鼠药是他妈妈在一家杂货店买的,杂货店老板因违规售卖药物被控制了。全市因此事排查了大量的小商铺,连带封了几十家店。警方带宋小彪做了精神鉴定,发现他确有智力缺陷,在病情发作时属于无刑事责任能力人状态,故不构成故意毁坏尸体或过失致人死亡罪。且根据部分监控显示,他确实有过求救行为,只是那日工人都在加急赶一批订单,小区里几乎无人,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最终警方将案件定性为意外死亡,对宋小彪不予定罪批捕。鉴于宋小彪事后藏匿尸体,此时属于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阶段,社会影响恶劣,且他已经成年,最终决定将其送往宁市下辖县精神科收容所进行为期两年的矫正治疗。
看到这里,李然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几乎要把指关节敲碎了。
新闻下方是一系列读者的热评。
A:“以精神病来判断责任是不合理的,现在的精神病太恐怖了,虽然是一场意外案件,但能做出藏匿尸体行为的精神病,绝对是一个隐患。”
B:“跟我想的一样,法律没有惩治罪犯,反而保护了罪犯。”
C:“处罚目的是教育,其次才是惩罚,对于被认为没有能力完全清楚辨认是非的人,法律一般从轻处罚,在一种美好的设想下,他们都是可以被治疗而回到正轨的。可是谁来补偿一下受害人呢?我所指的补偿不是经济上的,有时候,加重对精神病人的管制,也算是一种补偿方式。”
D:“加强青少年的安全教育实在是太有必要了。当然,这个案件中,除了过世的女孩,都是责任人。双方父母没有监管到位,卖药的老板赚黑钱,监管部门也没有好好监管这些店铺。如果再不加以管控,下一个受害者可能就是我们身边的人。”
E:“为什么永远有人在怀疑法律的公正性?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公平的事情。这不是谋杀案,是意外致死案。我认为已经判得很合理了。我们应当对这起事件进行反思,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F:“作为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根本不敢想这些事情。我真的非常痛心。孩子,一路走好,愿天堂没有痛苦。”
……
李然在这篇新闻报道的评论中翻了一页又一页,他莫名地觉得可笑。一个个都把话说得精彩纷呈,可他们终究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受害者的痛苦永远不会得到缓解,看客的“品论”却在无形中提高。
人都是有遗忘曲线的,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忘记这件事情,好像这事不曾发生,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热点新闻,为它愤怒,惋惜,歌颂,周而复始。
但对于新闻当事人,就是一生的痛苦与溃败。
他无法接受这个判决,他不相信女儿死于意外,即便是死于意外,也必须有人承担这个责任。此时的他已经被仇恨裹挟,左顾右盼后,攥着一把匕首出了门。
下雨了,李然打开房门,失魂落魄地在脏乱的楼道中往下走,楼道的墙壁上、扶手上贴满了招租广告。他的脑袋一直“嗡嗡嗡”地响,一脚踏空,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他查清了凶手大致的犯案地点,朝着那幢宿舍楼奔袭而去。
从自家到案发地所在的小区,中间有一个简陋的小公园,公园中央有一只石象,被石阶圈了起来,宛如一个环岛,石象的鼻子一直从头部延伸到地面,孩子们可以从大象背上的步梯爬上去,然后坐上大象的鼻子从高处滑下来。
李然回忆起,这里曾经也是女儿的乐园,他抱着她从大象鼻子上滑下来的景象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时候,这个地方还不像如今这般破败,孩子们常聚集于此,追逐嬉闹。
迷迷糊糊地,他好像看见了女儿的身影。往前走了几步,她的脸孔又如水晕般消失在空气中。
他沿着小区的绿化墙继续往前走,绿化墙上贴满了拆迁通知、招工启事、淋病诊所广告。
没几分钟,他走进了那所小区。许多人都搬走了,在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过着三班倒的日子。如今这里的工厂面临搬迁,一些“鱼群”也就跟着“洋流”去了食物充足的地方。留下来打工的,或是没有去处,或是有其他打算,不得而知。
那篇新闻报道中没有公布那个男孩具体的家庭地址。他在小区里遇到一个收废品的老阿姨,她常年混迹在这一带,对当地发生的事情比上帝还清楚。
李然直截了当地问她:“你知道那个杀人的孩子家住哪里吗?”
她那一对比夏蚕还肥厚的眼袋颤动了一下,用手一指:“喏,就在那一幢,二楼。”接着,她一脸鄙夷地说,“你不是第一个问我的人。前段时间,来找他们的人多了去了。这家子人太可恶了,好好一个姑娘就被他们害死了。”
她自认为有明确的善恶观,只要是来找他们算账的,她一概欢迎,热心指路。
李然向她表示感谢。他来到那栋楼前,顺着楼梯往上走,当他抵达二楼的时候,注意到这家房门旁的墙上,有别人写下的“凶手”“偿命”“下地狱”等油漆字,门口还摆着两根刚刚烧完的蜡烛,凝固的蜡烛油在楼道上随处可见。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着,社会从不缺“正义”的好事者。你杀死一只猫,都有天南海北的人找你算账,何况死去的是一个人。
李然攥紧拳头,开始敲门,没有回应。接着他用脚踢门,依旧无人应答。
于是,他又走下楼,在一楼楼道口等。每个进去的人,他都会跟上去,直到他能确定谁是这间房屋的主人为止。
他不停地抽烟,扔了一地烟蒂,只要烟一停,人就莫名慌张起来。上一根烟刚抽完,他又从兜里掏出烟盒,翻开盖,烟盒已经空了。他难受得不行,于是从地上捡起一根已经掐灭的烟头,把烟捋了捋,又点了起来。
这些散落一地的烟头,又一个个燃烧起了二次生命。
晚上八点半,他终于等到了。
她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短袖,戴着口罩,撑着把短柄伞,一路轻飘飘走过来,低着头,让人看不见脸孔。她的脚步很快,在这片老鼠都能慢悠悠散步的小区里,她的姿态格外荒唐且引人注意。
李然跟了上去。她开门后,没注意到后边的人,门还没完全打开,就十分娴熟地把身子一斜,从门里钻进去,快速关上门。
李然在门外停住,反倒没了第一次敲门的勇气。他在楼道来回走了两圈,于是又折返下去,想让自己冷静一会儿再行动。
他的手放在兜里,攥紧匕首。他没想过要杀人,但他也保不准会这样做。
女人许久都没出来,直到小雨停了,她出现在了楼道口,只不过这一次,身边多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
李然十分意外,但心里多了一份庆幸,似乎是找到了一种让这场复仇变得公正的筹码。
陈小雨穿着雨靴,拉着王得胜的手,与她靠得紧紧的。一旦听到什么声音,她就躲到王得胜的胳膊后面。
李然一路尾随在她们身后,手心和刀柄上黏着汗。
一路上,她们谁也没有说话。王得胜还是与之前一样,一直在躲避周围的人,一旦有人靠近,她就会下意识地去拨自己的头发。
她们来到小区门口一个做关东煮的摊位前,摊位上冒着氤氲热气。
“妈妈,好香啊,我想吃这个。”小雨开口哀求,拉着妈妈的胳膊摇了摇。
小雨的力气很足,拉扯一番后,王得胜带着一种羞耻的口气向对方问道:“老板,能不能给我一个杯子,我选一下。”
老板瞟了一眼王得胜,认出了她,只见他朝她摆了摆手:“走走走,我不做你的生意。”
李然借着摊位上的灯光观察着这对母女,只见那个女人弯下了膝盖,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这里的东西卖完了,我们回家吧,妈妈给你做。”
“不,我不想回家。妈妈你答应我的,怎么又说话不算话?”小雨有点生气,她甩开王得胜的手臂,背过身去。
这时,李然才看清了那个女孩的模样。她长得十分清秀,跟自己女儿有些神似,裙子下的小腿瘦得不行,穿着一双粉中带黑的凉鞋。他又细细看了一下她的五官,她的眼睛是瞎的,这让李然恍然一惊。
关东煮老板也看了看那个女孩,眉宇一紧,他抽出一只杯子,递给王得胜:“拿走吧,下次不要来我这里买东西。”
“谢谢大哥。”王得胜接过杯子,在热气腾腾的锅炉里拿了几串丸子装进杯里,又舀了一勺汤,小心地递到女儿手里,然后匆匆忙忙地从皮夹里掏钱,完成了这笔让她有点羞耻感的交易。
小雨背靠着王得胜,一边晃着身子去碰王得胜的腿,一边吃杯里的食物。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吃,让她心花怒放,甚至汤把舌头烫了,她都不带停地喝完了。
吃完后,她们接着往前走。过了马路,前面就是一个小夜市,整个夜市都充斥着各种小吃的气味和嘈杂的人声。夜市的摊位上围满人群,他们多为这片区的务工者,口音天南海北。大家白天没时间逛街,晚上也不舍得去高级商场,这条街消费水平不高,廉价的餐食和衣服,五块钱两首的露天卡拉OK,总有适合他们的。夜市的摊位通常营业到深夜两点,招待完附近工厂最后一批下班的工人才算结束,也算是这块片区的一种独特又自洽的风情。
陈小雨和王得胜走进夜市后,小雨开心得像只爪子被绳子绑着又来回跳跃的小鸟,一路啁啾。她仔细探听周围的声音,不停地转着头,她把这里当作一座围在城市中的动物世界,脑子里编织着各种奇乱的幻象,忧悒一扫而空。
“妈妈,去那里看看。”她拉着王得胜往某一处走,去靠近那个让她感觉新奇的声音。
李然跟了上去。
王得胜一直在跟女儿讲述周围的情况。
“我们前面有一辆推车,那里正在卖棉花糖。”王得胜说。
“棉花糖是什么样子的?”
“棉花糖就像云一样。”
“云是什么样子的?”
“云很轻很轻,所以它能飘到天上去。有时候,云也会哭,云一哭,天上就下雨了。”
“那里是什么样的?”小雨又指了指她左边的位置。
“那里啊——是一个用充气垫做的水塘,水塘里有很多金鱼,好多人在这里捞金鱼,只要你捞到了金鱼,就能把它带回家。”王得胜向女儿形容完后,心想完了,这孩子又要给她惹麻烦了。
“妈妈,我想要一条金鱼可以吗?”不出王得胜所料。
“我说了,我们家不养宠物。”
“可是它只是一条金鱼,它不会捣乱。妈妈,你给我捞一条金鱼吧。”
王得胜没心没肺地说:“金鱼有什么好养的?没过多久它们就会死掉的。”
“妈妈,你给我捞一条吧,求求你了。”小雨扯住王得胜的衣服不肯走了,不停跺脚,没有罢休的意思。
“好吧好吧。”王得胜命令道,“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
“嗯。”
王得胜付给老板五块钱,她拿起一个网兜,挤在一堆孩子中间。金鱼在水池里游来游去,她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网兜一伸进水面,金鱼就溜走了。
“这要怎么弄嘛!老板,你直接给我装一条吧。”
“妈妈,你捞嘛——你捞嘛——我就要你捞起来的,不要买的。”陈小雨来回甩着王得胜的手,似乎是对这种游戏方式更感兴趣,她希望妈妈能参与到这个游戏中。
李然站在她们身边,看着王得胜和女儿捞金鱼。小雨不停地问:“妈妈,你捞到了吗?捞到了吗?”她的催促使王得胜更紧张,好不容易要捞到了,又被吓跑了。这简直是骗子把戏!王得胜气得龇牙。
这时,王得胜注意到了身边的李然,她走到李然跟前,略微羞怯地说:“哥,你能不能帮帮忙?给我捞一条不生病的。”
没等李然回应,她就把网兜往前一递。李然愣了一下,接过了她的网兜。
他蹲了下来,把网兜放进水里。摊位上的灯泡光把鱼池照得透亮,金鱼的身体组织清晰可见。一条金鱼游了过来,李然调了调气息,就跟拉大提琴那样,轻轻的,柔柔的。顺着漾起的波纹,李然将网兜丝滑地顺到鱼儿身体下方,迅速一拉,成功把鱼捞进网兜里。
王得胜刚才还万分紧张,下巴都要杵进水里了,见李然成功了,她高兴地拍起手:“抓到它了,抓到它了。”她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儿,母女俩就像中了彩票似的欢欣雀跃。
老板拿出一个透明袋子,往袋子里装满水,再把捞起来的金鱼放进水袋里,打个结,递给了王得胜。
王得胜把金鱼交给女儿:“给,下不为例啊。”
“谢谢妈妈。”
“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
陈小雨把水袋拎了起来,贴在自己的脸孔上。她看不见金鱼的样子,但是她能感觉到有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在她手里游来游去。
李然透过水袋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妈妈,它长什么样?”
“它是红色的,有一条尾巴,还有一张大嘴,正在嘟嘟嘟吹着气泡。”
“它有一张大嘴!”女孩笑了,“像宋小彪一样的大嘴吗?妈妈,我们就叫它小彪吧。”
随后,她们折返,要离开夜市。
小雨有了金鱼后,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宠物捧在手里,生怕它逃走,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小彪”“小彪”。
李然放慢脚步,不再跟随上去,自顾自往前走着。
夜市前面有一片儿童游乐区,这里简直是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多半是外来务工者的子女,在附近的学校上学,做完作业就往这儿跑,直到家长来寻。孩子们与家长有再多的争吵与对抗,到了这儿也能心平气和地一起喝瓶汽水,吃碗炒粉。
李然观察着这一个个平凡的家庭,他想,如果女儿在这里,她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就算她要一万条金鱼,他也会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如今的自己,就像一块孤独的沙礁,在镀满星火的夜色中暗暗伤恸,任凭来往人潮将自己冲刷,好似就要融化在他内心暗夜下的水域中。
都快走到夜市出口了,李然停下脚步,又折返回去,跑到那个金鱼摊。
“老板,再给我一个。”
李然又捞了一条金鱼,黑色的。他把水袋举到眼前,像陈小雨一样,透过水袋,好奇地观察着里面的世界。
他发现它一边吃力地吐着气泡,一边以同样的眼神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