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灯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年轻的游客戴着发光的头饰,他们骑着租赁的电瓶车在路灯下慢慢地驶过,她又想起了她年轻的时候。
她那时喜欢游泳、发呆。比起跟大伙待在一起,她更喜欢独处。
同学给她起外号,叫她“海龟”、“大花瓶子”,只有游风或许觉得他们形容得准确,却只会叫她“小潜水艇”。
她发现他爱她时,他就已经爱了她八年。
恍惚间又过去了八年,她不再执着于纠正BBC国际频道的偏见,接受了他们就是宣扬种族歧视的工具的事实,但有些东西能失而复得吗?
大概不能。
她毅然决然地扎根伦敦,开始跟游风谈异国恋,然后因为案子经常失联,开始错过跟游风约好要共度的节日,忘记他的生日,通话的内容永远都是“政客的谎言”“伦敦的雨天”“水泄不通的公路”……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无法挽回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年的自己总觉得爱情是世上的最无用之物。
她真的很喜欢游风,说爱他也不夸张,却仍然确信她的青春另有用武之地。
她去闯荡了,游风纵有千般的不舍也放她走了,他们一别多年,结果她却毫无作为,甚至灰溜溜地逃回来了。
她原本无颜再回来找游风这处避风港,何况他即将结婚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但她不甘心。
想到这里,她低头看被自己掐红的掌心。她看到游风和唐夕的新闻后,无意识地做出了这种动作。原先她都不会有“嫉妒”这种情绪,现在心里全是嫉妒。她怨自己把他拱手让人,也怨他变心,却无能为力。这是她一手促成的,不是吗?
她忽而凄苦地一笑,恍然间意识到——她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未必不是遭到了研究人类学研究到走火入魔的反噬。
人哪,怎么能被研究透呢?
已过晚上十点,她跟舒禾、程程打了招呼,决定在岛上过夜。
她忍着头痛走向民宿区,一辆Brabus(博速)大G忽然急刹车停在她的面前,车窗匀速地下降,游风卓越的侧脸占据了她的视野。
游风用两根手指扶着太阳穴,漫不经心地看向她:“我以为是谁大晚上走在马路的正中间呢,原来是老同学。怎么?你叔叔的事业版图已经延展到旅游业了?他把卡戎岛买了?”
夏灯思绪万千,突然无话可说。
游风看起来也没有兴致跟她周旋,扔下两句阴阳怪气的话就走了。
他以前也这样咄咄逼人,但行动从不含糊。他说一百句嫌弃的话,就会做一千件爱她的小事。
那时候,他是夏灯的限定版游风。
她越想越头疼,手心里的印子又多了两道。
她继续前往民宿区,又有一辆商务车停在她的面前,车门被打开,司机探出身子对她说:“姑娘,订了凭栏处的民宿吧?我是接送港的司机,是过来接您的。”
“我没订民宿。”
“可能是您的朋友给您定的,要不您打电话问问?”
夏灯拿起手机,看到舒禾的消息——“灯,我给你订了凭栏处的海景房,你晚上就好好地休息吧,明天咱们再聚也一样。”
她上了车。
凭栏处民宿的屏幕上显示所有的房间都已售罄,但她顺利地入住了海景房。
房间在十五楼的中部,阳台连接着无边的泳池,长长的海岸线一览无余。
她没心情欣赏景色,麻木地洗了澡。
十一点她已经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觉——房间整洁舒适,隔音却差得离谱,隔壁的情侣异常活跃,她闭上眼都能想象到画面。
她坐起来,拿起手机发微信。
夏灯:你在几号房间?
过了十多分钟,游风回复了一个问号。
夏灯:不提前一天订凭栏处的房间是订不到的,当天只可能订到长包房,舒禾没闲钱订这里的长包房。
游风:我就有闲钱吗?
夏灯:那可能是我猜错了,对不起。隔壁的情侣不睡觉,我也睡不了,以为你也在这里,想跟你借沙发睡一下。
游风没再回复她。
夏灯刷了几下列表,切换了两次网络,确定他没有再回复消息,这才放下手机。
隔壁的情侣还没结束活动,她只好用被子把脑袋蒙住。
凭栏处十七楼中部的房间里,游风刚洗完澡,把双肘搭在双膝上,衬衫的衣摆闲逸地垂到腿根处,扣子自上而下地被解开一半,趋于透亮的肌肤上还有水珠。
他吃着葡萄看夏灯的消息,她猜得倒对,就是这个借口太拙劣了点儿。
隔壁的情侣太吵?她想借他的沙发睡一下?
破招式,狗都不用。
他正看着聊天记录,夏灯又发了一条消息。那是她的自拍照,他不由得坐直身子,她却撤回了消息。
夏灯:对不起,发错了。
他收回说她的招式破的话,回复她。
游风:我在1702。
夏灯:他们结束了,不用了,谢谢。
他凝视这句话半天,烦躁地把手机往桌上一甩。
夏灯看到“1702”,差点儿就上楼了。但那个女人何其无辜,要不是想到他要结婚了,夏灯真就上去了。
游风当真不再回复消息,她终于关掉与他的聊天框,翻开他的朋友圈。
他只发过四条朋友圈,每两条朋友圈之间都隔了四年——
“第一天,认识了很多新同学、老朋友。”
“[图片]我的。”
“[表情]。”
“准备结婚。”
内容如此抽象,她却清楚其中的含义。
第一条朋友圈是他初中入学时发的,他们都是新同学,她是老朋友。
第二条朋友圈是他们在一起时他发的,他公开了他拼接的两人的照片。照片中他指向她,上面就只有两个字——“我的”。
第三条朋友圈是他离开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成立自己的公司时发的。那天,网上关于他的报道铺天盖地,他却在半夜发了一个海浪的表情。他在想她,希望在那么重要的时刻里,她能陪伴着他。
第四条朋友圈是他最近发的,一直对外宣称单身的他突然要和大明星结婚了。
她看着朋友圈发愣,喉咙里突然变得又酸又苦。她觉得这是自食其果的滋味。她活该。
游风早早地回了市里,还要开很多会。
夏灯去餐厅里吃早餐时,露天的停车场里已经没有了那辆Brabus大G。
她也没在岛上多待,返回涂州,去见了舒禾和程程。
两人各抱了她五分钟,深吸了几口她的气息。
舒禾满脸怀念地说:“还是熟悉的雪松香,我好怀念哪。”
程程说:“你结婚、生孩子、生二胎、离婚,把事情安排得这么满,还有空怀念灯啊?那你得当选‘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了。”
舒禾瞥她一眼,说:“你自己谈一个崩一个,还不兴我体验一回婚姻哪?”
“我谈一个崩一个是对我自己的保护。”
“得了吧,我要不是知道你早就想安稳下来了,还真信了这种鬼话。”
她俩一如既往地打打闹闹,夏灯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程程拉着夏灯的胳膊,说:“我对着灯发誓,这不是我想安稳了,是落差所致。身边的人都结婚生孩子了,我肯定失落,但就失落一会儿。过了这段时间,我只会庆幸我没有迈出那一步。”
舒禾都快哭了,说:“你必须给我结婚生孩子!凭什么咱们三个里只有我吃了这份苦?!”
程程挽着夏灯的胳膊,笑得舒爽:“多亏了你呀,要不是你婚后过得这么惨,我也不会坚定地当不婚主义者呀。”
舒禾把抱枕扔过去,扭头跟夏灯叫屈:“你看看她!”
夏灯说:“你跟她说,以后再想玩团子,自己生。”
程程的笑声顿时中止了。
舒禾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程程的死穴,“咝”了一声,恍然大悟地道:“我说呢,你隔三差五地把我的闺女接走,都把算盘打得冒火星了吧?你自己不生孩子,抱小孩的瘾一上来,你就对我的闺女下手!”
程程死鸭子嘴硬,说:“我是干妈,不能喜欢孩子呀?我又不是不给我的大闺女买礼物。”
夏灯用手撑着脑袋听她俩斗嘴,十分惬意,粉唇微扬。
她们的话题很广泛,兜了一大圈才回到夏灯的身上,她们看似是不经意而为之,其实蓄谋已久。还是舒禾开启话题:“哎,灯,你最近没找一个男朋友吗?”
“没有。”
程程坐到她的旁边:“你别对男欢女爱失去兴趣哇,灯,遇到一个让你不顺心的人,不代表以后遇到的人都不合你的心意,你多给别人和自己一点儿机会呗。你的条件那么好,市场不得遍及五湖四海呀,可别荒置了!虽然那个让你不顺心的人的条件太好,但世上就男人多,你扒拉扒拉他们还是能找到好菜的,饱餐一顿不是问题。”
舒禾附和道:“是这个道理。”
舒禾说完话,想起游风不久前刚给夏灯订了房间,他还是以舒禾的名义订的房间。舒禾不懂他们关系的发展,决定不多嘴了,遂话锋一转,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很多事也不能只看一面。”
程程“啧”了一声,戳了一下舒禾的胳膊:“你是哪边的?”
舒禾当着夏灯的面,不好跟程程说游风拜托自己的事,皱眉咂嘴,有口难言,说:“我就那么一说,凡事不得客观地看待呀?”
“客观什么客观?闺密的这个身份就注定了你不能客观地看待事情,我又不是让你断案,你跟我提客观?!”
“不是,你不知道……哎呀,我怎么说呢?”
“那就别说。我还不知道你?你上学时跟那些俗人一起巴巴地追着游风跑,不遗余力地给他的魅力添砖加瓦呢。”
“怎么又说到我的头上了?那时候大家都喜欢游风,我跟一下风怎么了?我又不犯法。”
“不怎么,就是你现在强调的客观不太客观。”
“行行行,不跟你说,灯自己有判断,是吧?”
“嗯。”夏灯轻飘飘地打断了她们的小分歧。
夏灯的态度让她们不敢再提这件事,话题重新回到婚姻和孩子上。
三人的聚会持续了三个小时,结束后,夏灯回了她在涂州的家。
站在门口,她回忆起程程和舒禾的那番话来。其实她和一个人维持着夜晚关系,玩得比较刺激,要求亲密时戴面具,他们做完事就散,各回各家。
她根本没有荒置时光。
但她不想说这些事。
想到这里,她顺理成章地切换微信,正好看到那个人发来消息。
游风:有空吗?
百合:有。
对方发了一个酒店的地址。
夏灯懒得出门,就把自己的另外一套房子的地址发过去了。
百合:在我家吧。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人回复“好”。
她关闭手机,靠在吧台上。
她不想跟程程、舒禾说那件事的原因是,这个人是游风,不然她也不会要求戴面具。但游风不知道对方是她——
她展现出与“夏灯”截然相反的风格,觉得自己掩饰得无懈可击。他从未表达过怀疑就是最佳的证明。
她没法对程程和舒禾说和游风分手的八年间自己还一直在用他的身体。这不潇洒。
而且她们还会知道,游风一点儿也不爱夏灯,刚跟夏灯分手就跟百合待在一起,还跟百合约好保持夜晚关系。
夏灯的这八年过得不紧不慢,是因为她和游风还有这种关系。
游风的日子也过得不紧不慢,其实这就是他变心的铁证。他私下不准备跟百合断开身体的关系,明面上却要跟大明星携手共进,男人怎么能这么贱?
夏灯越想越生气,又发过去一条消息。
百合:我忘了,今天不方便。
过了很久,对方才回复消息。
游风:你不舒服吗?
夏灯冷眼看着手机,他对她还挺关心!他对大明星也挺关心吧?
行。唯独对她这个他声称暗恋了八年的初恋,他一点儿都不关心!
他装模作样地给她订房间,其实是想脚踏“三”条船吧?
渣!
她赌气地回复他。
百合:是,我怀孕了。
对方不再回复消息了。
夏灯拿来了酒,靠在沙发上,对月独酌,没一会儿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倦意挟持着,迷糊地睡去。她还没歇够,门铃就响了。她被惊醒,睡眼惺忪,扶着靠背起身,挪到门口:“谁?”
“我!”
她打开门,来人是游风啊。
游风还穿着拖鞋,有着一身居家的休闲打扮,上来便握住夏灯的胳膊,稳住她的重心,说:“你很能啊,谁敲门都给开门。”
夏灯又醉又困,把前边的控诉忘得一干二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你又不是谁。”
“是吗?我是谁?”
夏灯从他的胳膊下的缝隙中看到对面的门开着,磕巴着问道:“你怎么会住在我家的对门?”
“有人把对门的房子送给我了。”
“真大方啊……”夏灯一时没想起房子是她的小姨送给他的。
“所以,我是谁?”
问题好熟悉,夏灯还记得答案,那时他不知疲倦、一遍一遍地问她,逼她记住他是她的男朋友,永远比警察先一步来到她的身边。
时过境迁,她用双手钩住他的脖子,拽弯他的脊梁骨,贴着他的唇,悄声说:“贱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