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持续了四十多年的大沉默时代就此开启了,从未间断。从表面却完全看不出我们的关系已然崩塌,一切就如琴瑟和鸣时一样。我们仍旧维系着肉体的结合,但在欢爱时再也没有闪现过鲁道夫的影子,你也再未提起这个可怕的名字。他应你的召唤而来,在我们的床畔肆意游荡,最终完成了毁灭的使命。如今,他只要静待后续即可,顺其自然便能带出连锁反应。
也许你也发现了向我坦白并不明智,但不清楚它的威力有多深,最保险的方法是将这个名字从谈话中彻底抹去。不知你是否察觉我们的夜谈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滔滔不绝的交流终结了。我们再也不会讨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题,对彼此都有了戒心。
夜半,我常惊醒,是被痛苦唤醒的。我们二人就像掉入陷阱的狐狸
。我想象着,若我粗暴地将你摇醒,把你推下床去,我们的对话将如何展开呢?
“不,我没有骗你!”你定会这样大喊,“我是爱你的……”
没错,不过把我当作权宜之计罢了。虽没有意义,但温香软玉确实容易让人迷醉,让人相信对方的爱意。我并非恶魔,所以愿意为第一个肯来爱我的少女放低身段。有时,我在深夜里哀叹,你却仍在沉睡。
然而,你怀孕了,这逐渐改变了我们的关系,也让所有的理由都变得苍白。我在葡萄采摘季之前听说了这个消息。我们重返都市后,你小产了,卧床休息了好几周。第二年春日,你再次有孕,需要更细心的呵护。接下来的几年里,你就在接二连三的怀胎、出岔和分娩中度过。这也让我有了疏远你的充分借口。我暗中堕入了放荡的生活。的确非常隐秘,因为我开始频繁为人辩护,就如母亲所说,我总是忙于“案子”。于我而言,也是在挽回颜面。我有了自己的作息和习惯,在外省放浪的生活练就了我瞒天过海的本事。放心吧,伊莎,我不会逼你倾听那些令你厌恶的桥段,不用担心我会跟你描绘我日日沉溺的苦海。你曾把我解救出来,又将我丢弃于此。
即便我并不谨慎,你也不可能洞悉。于贝尔出生后,你便释放了本性:你是且仅是个母亲。你不再关注我,再也看不到我。千真万确,你的眼里只有孩子。让你受孕,这是你对我的诉求,完成后我便能功成身退了。
只要孩子没长大,我对他们兴味索然,我们就不会有矛盾。我们只在例行公事般的肢体碰触中相会,那是出于身体本能的律动。这对男女的肉体与彼此的心相隔千里。
只有当我别有用心地围着孩子时,你才会发现我的存在;只有在我声称自己也有管束他们的权力时,你才会对我展露恨意。跟你说点让你高兴的事吧,我承认当时并非觉醒了父爱的本能,事实上你对他们燃起的激情很快让我心生忌妒。是的,我想把他们从你手中夺过来,是为了惩罚你。我为自己安上了道貌岸然的借口,还特别强调了责任的驱使:不想看到一个偏执的女人来误导孩子的思想。虽然这些不过是幌子,但也不算谎言!
我还要写下去吗?这些文字本是为你而写,但我觉得你已不太可能读下去。说到底,这是写给我自己的。一位老律师在整理人生的资料和文件,他的一生就是一场败诉的官司。钟声回荡……明天是复活节。我答应过你,会下楼度过这个神圣的节日。
你今早跟我说:“孩子们老抱怨见不到你。”当时我们的女儿热娜维耶芙也在场,就站在我床畔。为了让我们独处,你离开了。她来找我定有所求,之前我就听到你们在走廊上耳语。你对热娜维耶芙说:“最好还是你先开口。”事关她的女婿菲力这个无赖,可只要我不想听,就能轻松转移话题。热娜维耶芙离开的时候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先前就听到了。我房间楼下是客厅,只要那里的窗开着,我略微留意便能听清。菲力想向我借钱,然后给一位证券经纪人注资四分之一。又是投资,和先前没有两样……仿佛我看不到风雨欲来似的,仿佛现在最好的做法不是把钱锁起来似的。他们若是知道我上个月察觉股市下跌后,付诸了什么行动的话……
他们都去做晚祷了。复活节这天,屋里屋外冷冷清清,田间地头空空荡荡。我踽踽独行,老病交加将我变成了行将就木的浮士德
,隔绝了凡尘的欢愉。他们不懂迟暮之年的感受。午餐时,他们聚精会神,期待从我嘴里不经意泄露点儿股市和商海的小道消息。我主要是说给于贝尔听的,如果还不算太晚,希望他能悬崖勒马。听我讲话时,他的脸上阴云密布……不愧是个缺心眼儿的人!一旦他的餐盘空了,你就立刻给他满上。天下可怜的母亲看到儿子郁郁寡欢时,都执着于为他们添饭,似乎多吃点儿总是好的,能得到一星半点儿的安慰都是好的。他对你极不耐烦,就像彼时我对母亲也没什么好脸色。
小菲力为我斟酒时多殷勤呀!还有他的妻子,也就是我们的外孙女雅妮娜,她也对我发出假意的关切:“外公,抽烟对您不好。就算抽一支也是多。您喝的是无咖啡因的咖啡吧?确定没弄错吧?”可怜的孩子演技太差,听起来很虚伪。她的语音语调让她原形毕露。你也一样,你年轻时也很造作,但自打怀孕后就做回了自己。而雅妮娜,她至死都只会是一个紧跟时事、人云亦云、偏听偏信且没有丝毫主见的女人。而菲力呢,他随心所欲惯了,一个卑鄙小人罢了。他真的能忍受同这个小傻子一起生活吗?也不能这么说,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假的,一往情深却是真的。她之所以演技拙劣,是因为在她眼里除了爱情,别的都不值一提。
饭后,我们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雅妮娜和菲力满脸恳切地望着他们的母亲热娜维耶芙,后者又把相同的眼神抛给了你。你悄悄示意自己爱莫能助。热娜维耶芙站了起来,问我道:
“爸爸,愿意和我一起走走吗?”
我竟让所有人惊惧至此!我有些同情她。起初我是打算不动如山的,最终还是起身挽起了她的胳膊。我们在草场上来回踱步,全家人都在台阶上望着我们。她很快进入了正题。
“我想和你聊聊菲力。”
她颤抖不止。我竟把自己的孩子吓成这样,这种感觉令我灰心。但你们以为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还能随意收放冷峻的神色吗?到了这个年纪,面部表情早已瘫痪。当内心无法得以张扬时,灵魂只会日渐颓败。热娜维耶芙急忙抛出烂熟于心的话术,说的正是关于在证券经纪人处注资四分之一的事。她还刻意强调了最有可能打动我的点,说无所事事的菲力危害了家庭未来的体面,他要不务正业了。我表示,像她女婿这种人,所谓的“注资四分之一”也不过是游手好闲的借口。她维护说,所有人都喜欢菲力。
“我们对他不能像对雅妮娜那样严厉……”
我反驳了她的观点,表示自己对他没有好恶,不会评判他,也全然不关心他的感情生活。
“他关心过我吗?为何要我关心他?”
“他十分仰慕您……”
这句无耻的谎话将我压抑心头的情绪释放了出来。
“孩子,可你的菲力还叫我‘老鳄鱼
’呢!别不承认。我背地里听他叫过好几回了。我不会令他失望的:我就是鳄鱼,永远是条鳄鱼。除了等待他死,对老鳄鱼就别抱什么期待了。即便他死了……”我不小心加了一句,“即便他死了,也有的是办法作恶。”(我很后悔说了这句话,进而引起了她的怀疑。)
热娜维耶芙胆战心惊,她反对我的观点,以为我很介意这个侮辱性的绰号。事实上,菲力的朝气蓬勃才是令我生厌之处。她如何能想到,在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头眼中,这个志得意满的小子意味着什么?他年少时就过得醉生梦死,而这样的生活,是这个绝望的老头活了半生也未曾体验过的。我痛恨年轻人,深恶痛绝,尤其这位菲力。他就像一只从窗口偷溜进家里的猫,鬼鬼祟祟地循味而来。我的外孙女虽然没有异常丰厚的嫁妆,却拥有炜丽触目的“出路”。这是家里所有孩子的出路!想得以兑现,就必须踏过我们的尸体。
热娜维耶芙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睛。我顾左右而言他:
“反正你还有个做朗姆酒生意的丈夫呢。只要让善良的阿尔弗雷德给自己的女婿安排个差事就行。何必要我越俎代庖呢?”
说起可怜的阿尔弗雷德时,她又换了种语调。他是如此令人作呕,让她不屑一顾!话里话外都是他的胆小怕事。他把生意越做越小,公司日渐亏空。从前偌大的商行,如今只剩下两个岗位。
我却因她拥有这样的丈夫而赞叹。暴雨来临时,确实应当收起风帆,未来将属于像阿尔弗雷德那样苟且偷安的人。如今这世道,不成规模才是经商的首要品质。她以为我在戏弄她,其实这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甚至宁愿把钱锁在家里,也不愿冒险存到银行。
我们又朝屋子走去。热娜维耶芙不敢再出声,我也不再挽着她的胳膊。全家人围坐成一圈,盯着我们,显然已意识到情况不妙。毋庸置疑,我们的归来打断了于贝尔一家与热娜维耶芙一家的争吵。若是哪天我同意放弃财产,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啊!菲力独自站了起来,风扬起了他打结的发丝,他穿着一件开领的短袖衬衫。我受不了时下的这些小伙,一个个都像健壮的女娃一样。雅妮娜问了个尴尬的问题:“怎么样?你们聊了吗?”
我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们聊到了‘一条老鳄鱼’……”菲力稚嫩的脸颊顿时变得滚烫。
再次声明,我并非因为他出言不逊而厌恶他。他们不懂老迈的滋味,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煎熬:生时一无所有,对卒后的世界也没有期待。生命的那头亦是一片虚无,不会有解释,谜底永远不会揭晓……而你,你没经历过我所受的折磨,也不会经历这些。孩子们并不盼望你死,而是以自己的方式敬爱你、心疼你,他们一早就站在了你那边。我也爱过他们。热娜维耶芙,这个四十岁的臃肿女人,刚才为了自己的无赖女婿,企图从我这里勒索四十万法郎。可我还记得她幼时在我膝下的模样,我一抱起她,你就把她叫走。若我继续把现在和过去的事搅在一起写,可能永远完不成这篇自白。我会尽量理清一些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