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暂时停笔。光线暗了,楼下隐隐传来交谈。我并非嫌你们聒噪,相反,正是你们的低声交谈让我烦乱。过去,我在这个房间能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现在你们却像做贼似的轻声低语。你曾说我耳背了。不,我能听见火车驶过高架桥时隆隆的声响。不,并非如此,我的听力好得很!是你们故意压低了声音,怕我撞破诡计。你们瞒着我什么呢?生意不景气吗?他们全围着你,等待投喂:做朗姆酒生意的女婿;游手好闲的外孙女婿;还有我们那已经当了证券经纪人的儿子于贝尔,所有人的钱都供他支配,这小子竟然派发了百分之二十的股息红利。
别指望我,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出。“不过是砍几棵松树就能解决的事儿……”今夜你定要这么劝我。你还会提起于贝尔的两个女儿,因为没钱置备家具,她们婚后一直住在婆家。“阁楼里还有一堆闲置家具,眼看就要坏了,借给她们又没有成本……”待会儿,你定会这么跟我提要求,“她们会怨我们,不愿再踏入这个家门。我就要失去两个孙女了……”这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围在一起密谋的内容吧。
我泼风似的重读了昨夜写下的文字。为何我会迷失在这种癫狂中呢?这不再是一封信,而是一篇零碎的日记。要重写吗……抹去一切,重新来过?不可能了。我已时日无多。写了便写了吧。更何况,我所渴求的不就是在你面前开诚布公,逼你了解个彻底吗?三十年来,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台巨额提款机。这台不太灵光的机器,需要不停摇晃才能掉出钱来。终有一日,你们会打开它,解剖它,心急如焚地挖出它身上所珍藏的财宝。
我又陷入了怒火,来到一度搁浅之处。必须找到愤怒的源头,回到命定的那夜……在此之前,先追忆下我们初次相遇的场景吧。
那是1883年8月,我与母亲待在吕雄。彼时,萨卡罗利酒店摆满了软体家具、坐墩与比利牛斯岩羚羊的标本。埃提尼小道两旁种满椴树,即便多年后,呼吸间仍留有椴树的余馨。每日清晨,唤醒我的是驴子细碎的跑步声、叮咚咚的铃铛声与扬鞭的噼啪声。那里的溪涧游走于街巷,商贩们吆喝着自家的羊角面包和牛奶面包。向导策马路过时,我总会侧目望向驰骋的车马。
封多黛热家族包下了酒店的整个二层,利奥波德国王
住过的套房就在这一层。“这些人可真会挥霍!”母亲说,这个家族花钱如流水,结账时却总是拖欠(为了储存货物,你们在码头租了我家的大片空地)。
客人都围在餐桌上一起吃饭,封多黛热家族却是单独用膳。我还记得窗边的那张圆桌:你发福的祖母用黑色蕾丝遮挡光秃秃的头顶,蕾丝仿若黑玉似的摇曳着。我总觉着她冲着我笑,其实是她那双细小的眼睛和过大的唇缝给人的错觉。一位脸庞浮肿、形容憔悴的修女,裹着僵直的衬衣在一旁服侍你的祖母。而你的母亲……真让人惊艳啊!她一身黑衣,还处于两个孩子的丧期中。我最初恋慕的是你母亲,而不是你。她并未佩戴首饰,袒露在外的脖颈、臂膀和柔荑令我心旌摇荡。我心下生出司汤达小说主人公般的桥段,想象与她月下私会或者悄悄留下一纸信笺。而你,我丝毫没有留意到。年轻的女孩让我提不起兴致,况且当时傲慢的你对谁都嗤之以鼻。
一天,我从赌场回来,撞见我母亲与封多黛热夫人闲聊。后者极尽谄媚,热络得过了头,感觉在极力逢迎对方却收效甚微。而我的母亲语气强硬,就像把租户捏在了手心里。此时的封多黛热家族在她眼里不过是些无法按时付款的承租人。作为拥有土地的农妇,母亲猜忌那些接二连三出现威胁的脆弱财富和买卖,皆是出于本能。
她说道:“我当然信任封多黛热先生签署的协议,但是……”此时,我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我第一次介入生意谈判,封多黛热夫人得到了她所央求宽限的时间。后来我常思量,母亲的农民本能并未出错,你的家族确实让我损失惨重。假如我任由你们继续蚕食,你的儿子、女儿、孙女婿早晚会耗尽我的家财,用以填补他们的生意!他们所谓的生意,不过是一楼的一间办公室、一台电话机和一个打字员……而这些表象的背后,数以万计的财富蒸发了。我扯远了……刚才写道:1883年,我们在巴涅尔——德——吕雄。
这支名门望族对我抛出了橄榄枝,我也察觉到了。你的祖母因耳背总自顾着说个没完。自从有了交流机会,餐后我与你母亲聊过几回,她实在无趣,浪费了我为她精心设计的桥段。你不会因为我回忆了与她的乏味交谈而恼怒吧?她生活的圈子太小,词汇量匮乏,没聊几分钟我就失望透顶,无话可说了。
我的目光离开了这位母亲,聚焦到女儿身上。我并未料到我们之后的几次约会这么顺畅,竟无人反对。我如何能想到封多黛热家族竟把我当作了一个优质的联姻对象呢?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去百合谷散心。你的祖母坐在维多利亚马车
的后座,修女陪在她身侧;我们则坐在前排的折叠椅上。上帝都知道,吕雄并不缺汽车!但只有封多黛热家族的人会带着私家车马和随从出行。
马儿施施而行,穿过飞舞云聚的苍蝇。修女半闭着双眼,油光满面。你祖母手持扇子扇着风,扇子是在埃提尼小道买的,扇面绘有一幅斗牛士刺死黑公牛的画。天气炎热,你却戴着一副长手套。你全身素白,连长筒皮靴都是白的。你对我说,自从你两个弟弟去世后,你“发过誓要穿白色”
。我无视了“发誓穿白色”的含义。此后,在与你家人的相处中,我确实了解到诸多颇为怪异的宗教习俗。但当天的心境竟让我觉得这种说辞别有诗意。如何让你理解我对你迸发的情谊呢?就在那个瞬间,我觉着自己不再让人厌烦了,不再卑劣了,也不再面目可憎。有一个夜晚,在我生命中极为重要,那夜你对我说:“太神奇了!一个男孩的睫毛竟然可以那么长!”
我悄然掩藏了自己的先锋思潮。我记得那次出行路上有段上坡路,为了给马车减负,我俩下车步行。你祖母和那位修女拿起念珠,开始祷告;老车夫在多年潜移默化的熏陶下,也祷念起《圣母颂》。你笑盈盈地望着我,我并未流露分毫情绪。周日陪你参加十一点的弥撒对我来说无伤大雅,也不会让我沾上任何形而上的思想。这不过是一种阶层信仰,一门资产阶级从古至今都惯用的宗教,一套除社交之外百无一用的仪式,我反而因为能融入其中而感到自豪。
有时,你会在弥撒时偷瞧我。这些仪式也让我有了不可思议的发现:我竟可以让人兴致盎然,可以讨人喜欢,可以动人心弦。我把感受到的爱意与陷入情网,或者说自发的情感混为一谈。我自身的感受极为恍惚,重要的是我坚信你对我的爱:原来在另一个人的眼中映照出的我可以丝毫不令人反感。我沉浸在婉妙的惬意中,喜不自胜。至今犹记在你的目光下,我冰封的躯体逐渐融化,灼热的情感如泉涌般喷薄而出。最温柔素朴的举动,都能令我心醉。一只紧握的手,一朵放在书中的花,一切都是新奇的。
在我此次新生中唯一未能获益的人,便是我的母亲。我先是觉得她敌视我身上缓缓升腾的梦想(我也认为是个不理智的梦),我怪她无法与我同乐。“没发现他们在引诱你吗?”她反复念叨,不在乎这番话是否会捻碎我因一个少女的青睐而雀跃飞扬的心。世上竟然存在一个我爱慕的少女,而她可能也想嫁给我。尽管母亲忧心忡忡,我仍然相信你。你们的家族枝繁叶茂,权势滔天,压根看不上你我联姻收获的那点益处。由于母亲质疑我的幸福,一股近乎仇视的怨愤悄然滋生,无法抑制地流入我心间。
母亲还是从各大银行的联系人那里获取了情报。结果,是我赢了。她听说封多黛热家族的确暂时资金周转不灵,却享有极高的信用度。“他们坐拥巨额资产,就是生活太过铺张。马匹和仆从都得花钱。他们宁可摆阔,也不愿攒钱……”
由于银行的信息,我的幸福最终落定。我取得了你们并无所图的证据:你的亲友是因为对我满意,所以温柔以待。我忽然觉着,大家都倾心我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夜晚,他们还放任你我在赌场的巷道单独见面。很奇怪,在人生初品蜜意之时,竟无人前来预警:无论你能活多久,人生中也就只剩这几个小时的欢愉了。尽情享受吧!直到它化为灰烬,此后你将一无所有。这是第一捧泉水,也是最后一捧,尽情酣饮吧,此后便再也喝不上了。
然而,那时的我却以为这不过是漫漫炽热人生的开场。那段沉睡的木叶下我们静静驻足的如梦佳期,我并未挂心。
一切还是有迹可循的,只是被我曲解了。还记得那晚吗?我们坐在长椅上(位于温泉浴场后面那条蜿蜒而上的小径),你突然莫名地哭了起来。我记得你湿濡面颊上的味道,那陌生忧愁的滋味,我以为是情动的眼泪。年少的我无法理解这番哭泣的缘由,你却明确地对我说:“没事的,是因为在你身边……”
你是个骗子,但那回没有说谎。你哭泣,的确是因为在我身边。在我身边——而非另外一个人。数月后,就在我写信的这个房间里,你终于向我倾吐了他的名字。同样是在这个房间里,一群虎视眈眈的家人围着我这个濒死之人,等待着将我分食殆尽。
我坐在苏佩巴涅尔曲径旁的长椅上,把脸埋在少女的颈窝,呼吸着她眼泪的芳泽。比利牛斯温润而潮湿的夜也沾染了你的气息,湿漉漉的,散发着草木与薄荷的香。我们俯瞰着温泉广场。路灯点亮了音乐凉亭边的椴树。酒店的一位英国老人正用长网兜捕捉扑向灯火的飞蛾。你对我说:“您的手帕借我用用吧……”我拭干了你的泪,然后把手帕收进了贴近胸口的衬衣之中。
我与先前判若两人,甚至我的面容都仿佛被光抚过一般。在女士们的目光中,我确认了这一点。我对你那夜的泪水毫不怀疑。况且,除了那夜,剩下的都是纯粹愉悦的夜晚。那些夜里,你贴恋着我,靠在我怀中。我疾步前行,你气喘吁吁地追随。我成为一个恪守礼节的未婚夫,你激起了我最纯真的一面。我从未动过辜负你亲友信任的念头,但万万没想到这些信任都是精心设计的圈套。
是的,我焕然一新,以至于那一天……四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敢向你坦白此事。反正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也不会再得意了。那一天,在去百合谷的路上,我们从维多利亚马车下来。水流澹澹,我指间捻弄着茴香。山脚下夜色涌动,而山顶依旧流光溢彩。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倏而充斥心间,我几乎全身心地确信这个世上存在另外一方天地,而我们只堪浮光掠影地瞥见它的真实面目。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在我苍凉的一生中,它也只是偶尔再现。因为异乎寻常,所以于我而言极为珍稀。这也是为何在我们两败俱伤的漫漫宗教“斗争”中,我总是竭力割离那场回忆……我欠你一个解释。但现在还不是开启这个话题的时候。
订婚仪式不必再提。某一天晚上,婚约便敲定了,其实并非我刻意为之。我想你误解了我的一句话:难以置信,我竟然与你在一起了。我本来想表达的意思与你理解的大相径庭。再提这些也无用了。但有一件秽事,令我如鲠在喉。
订婚当天,你立即对我提了要求:为了“和睦相处”,你拒绝与我母亲一起生活,就算住在一栋宅子里也不行。你与你的父母在这件事上决不妥协。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那个酒店房间里的压抑场景,依旧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房间窗户正对着埃提尼小道,流金般的尘埃、扬鞭的噼啪声、铃铛声和提洛尔歌谣穿透闭合的百叶窗,在房间里流转。我那患有偏头痛的母亲躺在沙发上,穿着半裙和短款上衣(她根本不知道还存在家居服、晨衣和睡袍)。她说一楼的几间客厅以后留给我们用,只要给她在四楼留个房间就行。我便趁机说道:“其实妈妈,伊莎认为最好是……”我一边说,一边偷睨她苍老的面庞,说完又立即挪开了视线。她用变形的手指揉搓着上衣下摆的花边。假如她反对,我已想好如何冲锋陷阵,她的沉默却令我偃旗息鼓。
她故作镇定,佯装这些话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是为了让我相信她对这次分离的期盼,她字斟句酌地说道:“我基本全年都住在奥里涅,那些农庄中就数它最宜居。我把卡莱斯留给你们。我会让人在奥里涅建栋小楼,有三个房间就够了。遗憾的是明年我可能就死了,有点浪费。但你以后去狩猎斑尾林鸽的时候还能用上,10月住在那边很惬意。你不喜欢狩猎,但说不定你的孩子们会喜欢。”
就算我如此薄情,也无法令母亲的这份情谊搁浅。即便它被驱逐出境,还会从他处卷土重来。只要留有星火,它就能再生燎原之势。然而,当晚你却问我:“你的母亲到底怎么了?”
第二天,她便恢复如初。你的父亲带着你姐姐和姐夫来到波尔多,想必已然知晓我们的事。他们打量了我一番。我听到他们窃窃私议道:“你觉得他‘体面’吗?那样的母亲不可能……”我无法忘却初见你姐姐玛丽·露易丝时那惊鸿一瞥,你们都叫她“玛丽奈特”。她比你大一岁,但看上去更像你的妹妹。她拥有一双孩童般的眼眸,弱质纤姿,延颈秀项,峨峨云髻盘于头顶。你父亲把她嫁给了菲利波男爵那个老头,着实令人咋舌。但自从男爵死后,我时常想起这位花甲老人,他算是我认识的最不幸的人之一。为了让年轻的妻子忘却他的老迈,这个傻子卑微到了尘埃里!一件紧身衣就差点把他勒得窒息。僵直的衣领高耸而肥大,掩住了松弛下垂的脸颊和脖子上的褶皱。染色的髭须和鬓髯上的光泽衬着发紫的皮肉,显得尤为可怖。他对别人说的话置若罔闻,一心扑在找镜子上。一旦找到,这个可怜虫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在镜中端详自己,每次撞见都惹得我们嗤笑不已。他满口假牙,因此不敢启齿露笑,凭借惊人的意志力闭紧双唇。我们还留意到他戴着克朗斯塔特帽
时的动作总是小心翼翼的,就是怕弄乱那绺特殊的头发——它以颈后为起点,如同浮在裸露河床上的三角洲一般,散落在头颅上。
你父亲与你姐夫算是同辈人,尽管他胡子花白,头上寸草不生,还大腹便便,仍不乏女人投怀送抱,甚至在生意场上也擅长蛊惑人心。我母亲是唯一对他的魅力无动于衷的人。也许是我带去的打击刺激了她,令她硬起了心肠。她逐条探讨婚约条款时,就像对待买卖和租约一样。我假装不满她的要求并予以责备,但内心却庆幸有人为我维护利益。如今我们的财产能分割得如此清晰,让你们对我无计可施,都要归功于我母亲严格执行奁产制
的缘故。在她眼里,我就像是执意要嫁给登徒子的姑娘。
在这样的要求之下,封多黛热家族都没有取消婚约,我可以安枕无忧了。我觉得他们是因你中意我,而爱屋及乌。
母亲不想讨论年金,要求你的嫁妆必须以现金的形式转过来。她说:“他们跟我提菲利波男爵,说他娶‘姐姐’时分文未取。这我是信的!把这么一个尤物塞给一个老头子,他们当然得要点甜头!但咱们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以为我会为结亲而乐得找不着北,那是还不了解我……”
对于这场博弈,我们这对“小情人”装作事不关己。我猜你是对你父亲的才能很有把握,就像我相信我母亲一样。又或许,当时的我们其实还不清楚自己对财富的执念……
不,这么说也不公正。你爱财只是为了孩子。为了让他们坐拥富贵,你也许可以不惜谋害我。当然,你也会为了他们而甘愿节衣缩食。
而我呢,我承认自己视财如命。金钱能让我安心,只要我还掌着财政大权,你们就对我无可奈何。“我们这个年纪了,还能花多少钱?”你总这么念叨。无稽之谈!只有拥有财富的老人才能活得像样。一旦他身无长物,便会被轻易抛弃。我们只能在养老院、收容所与有钱人这三者之间抉择。农民把家里的老人掠取一空后让他们活活饿死的故事,屡见不鲜;而类似之事在资产阶级家庭也司空见惯,只是花样更多。没错!是了,我害怕变穷。这黄金窟仿佛无论怎么囤也无法令我酣足。它吸引着你们,却是在保护我。
三钟经
的时刻已过,可我没听见钟声……它并未敲响吧,因为今天是耶稣受难日
。今夜,家里人都将驾车前来。我会下楼用餐,看你们欢聚一堂。对我来说,在攻击团体时的破坏力要比与某人单打独斗时来得更强。在这悔罪之日,我还要享用肉排,并非出于寻衅,只是为了向你们展示:我的意志坚如磐石,对任何事都不会让步。
四十五年来我坚守着阵地,从未让你越雷池一步。但凡我有一次失守,这些阵地便会逐一沦陷。在这个啃着芸豆和沙丁鱼罐头的家中,我那受难日的肉排叫嚣着:在我有生之年,他们休想剥夺我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