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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你跟我坦白的那天,我并不嫉妒,但确实受到了致命一击。如何才能让你明白呢?我的母亲是个寡妇,而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可就算你与她相处过多年,也从未真正了解她。即便你有兴趣了解,也无法全然体会我们这对母子的相处模式。你出身于一个显贵的资产阶级家庭:人丁兴旺、等级森严、循规蹈矩。而我的父亲,曾经不过是省政府某部门的科长。你无法想象,这位小公务员的遗孀,能给自己的儿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怎样无微不至的关怀。我学习成绩优异,这令她万分自豪,也是我唯一的乐趣。初时,我确信家里很穷。母亲一贯精打细算,也进一步证实我们的生活十分拮据。当然,我什么也没缺过。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自己是在溺爱中长大的。母亲在奥斯唐斯的农庄 为我们提供餐食十分便利,若是有人觉得那些食物算是佳肴美馔的话,我定会诧异。于我而言,黍米粥饲肥的小母鸡、野兔肉、山鹬肉酱,这些司空见惯的食物跟奢侈二字毫无关联。我早就听说这些农庄不值钱,母亲继承时荒废已久,我的外祖父幼时还在这里放过羊。我遗忘了父母一早就在这里垦荒播种的事实,因此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突然坐拥了两千公顷葱郁的森林,这里出产的木料还被大量制成了矿柱。母亲曾从微薄的地租年金中省下了一笔钱,并在父亲生前与他一起“倾囊倒箧”购置了卡莱斯(当时用了四万法郎购入,如今就算出价一百万,我也不会卖掉这座葡萄园!)。

我们平时住在一栋房子的四楼,属于我家名下,位于圣凯瑟琳娜大街 。这栋房产和几块尚未开发的地皮,都是我父亲结婚的聘礼。乡下经常送食篮过来,每周两次。若非必要,母亲不用去肉铺光顾。而我一心想去巴黎高师求学,被她逼着才会在周四和周日时出门散心。我绝非那种假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名列前茅的学生。我“废寝忘食”,并以此为荣。除了废寝忘食,我别无长处。在我的记忆里,高中时我就从没对维吉尔 和拉辛 产生过任何兴趣。对我来说,这些只是教材。在人文学科的著作中,只有那些被选入教学大纲的作品在我眼中才有价值。而且考官喜欢什么,我就投其所好地围绕该主题写什么。换句话说,写的都是往届学子老生常谈的内容。我就是这么一个呆子,要不是因为入学考试前的两个月突发了咯血,还会这么呆下去。这场大病把我母亲吓坏了,也让我彻底无缘巴黎高师。

这是童年时太过用功、少年时体弱多病的恶果。正在发育的男孩整日耸肩曲背,披星戴月地伏案学习,又不屑锻炼身体,自然积劳成疾。

你烦了吗?我很怕让你厌烦。可这封信,请你一字不漏地看完。我可以保证,只拣紧要的事来写。正是这些你不曾了解或者早已忘却的事件,酿就了我们生活的悲剧。

更何况,看了前面的内容你该明白,我对自己也下了狠手。某种程度上也算遂了你的心吧……不,不用否认。只要想到我,你就会心生怨怼。

可是,这些话对那个整日窝在字典堆里的孱弱男孩来说,可能不太公平。我阅读旁人的童年回忆时,发现大家总把童年看作心驰神往的乐园。每当这时候,我总是不安地思忖:那我呢?为何我的生命在最初时便一片荒芜?也许我遗忘了某些能被他人铭记的往事?也许我也拥有过相同的意趣……唉!我的青春满目苍凉,只有义无反顾的狂热、力争上游的决心,还有同以诺什和霍德里格这两位同学之间针锋相对的较量。我本能地将一切善意拒之门外。因为成绩优异,即便脾气暴躁,我也拥有过几个仰慕者。面对那些爱慕我的人,我依旧冷酷。我讨厌“感情用事”。

即便以写作为生,我在高中时也写不出感人肺腑的篇章。等等……有件事除外,但其实也不算什么,是关于我父亲的一件事。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但有时会觉得他尚在人世。在我的臆想中,他可能是出于某些匪夷所思的变故才离奇失踪的。高中放学回家,我沿着圣凯瑟琳娜大街一路狂奔,在街心车流中穿行——太过拥挤的人行道会耽误我回家的时间。我迫不及待地爬上楼梯,母亲在窗边缝补衣物,父亲的照片还挂在床铺右侧的老地方。对于母亲投来的亲吻和拥抱,我亦无甚回应,直接打开了书本学习……

突发咯血后,我的命运就此改写。我来到阿尔卡雄的一栋木屋休养,在这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凄清的几个月。羸弱的身体,彻底浇醒了我考入理想学府的美梦。可悲的母亲更令我郁结,她好像对此毫不在意,我的前途在她心里无足轻重。我每天测体温的时间,才能引起她的关注;每周称体重的结果,更是主宰了她的悲喜。直到后来我重病缠身之时,再也无人像她一样关心我了,我才心如芒刺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对我“无情无义”的惩罚:罚我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却那样“冷心冷情”。

天气刚放晴的那几天,如母亲所言,我的身体逐渐康复,严格来说是重获了新生。我变得魁梧而强壮。那时的阿尔卡雄不过是个农村,这片旱生阔叶林里长满了金雀花和野草莓树。我在这里忍受了严苛的饮食调理,终于脱胎换骨。

与此同时,我从母亲那里得知,我根本无须为前途担忧。我们家境殷实,且财富与日俱增。再没有值得我焦虑的事了,而且我很可能免服兵役。我一向能言善辩,让所有老师都印象深刻。因此母亲希望我学法律,她坚信我不用费多少心就能成为大律师,除非我把心思放在政治上……她说着说着,一下子吐露了全盘计划。我咬牙切齿地听她念叨,赌气似的把视线转向窗外。

我开始“寻欢作乐”。母亲用饱蓄惊慌的眼神纵容着我。直到后来,我与你的家人相处之后才知道,于信教家庭而言,这些放荡的行为有多么恶劣。而在我母亲眼里,只要无损于身体,都并无不妥。在她确认我不至于醉生梦死后,只要我夜半还能归家,对于我夜晚外出这件事,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别担心我会就此展开我的艳史,我知道你厌恶这些事。更何况,那段经历确实不值一提。

我还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十分痛苦。我为自己缺少魅力而苦闷,就算正值青春也无济于事。我长得应不算丑,至少五官端正。我们的女儿热娜维耶芙年轻时的样貌就是我生动的写照。正如人们所说,我是个没活力的人,一个死气沉沉的少年,整日无精打采,单看外表,就能把人劝退。我越是这么觉得,越是局促。我还不懂穿衣打扮,既不会挑领带,也不会打领带。我做不到肆意,既不会笑,也不会逗趣。我无法想象与一群人嬉笑打闹的画面,属于甫一出场就能大煞风景的那类人。我还十分敏感,受不得一丝嘲弄。相反,当我开玩笑时,却总在无意间把人得罪,给他人造成不可饶恕的伤害:对于他人讳莫如深的缺陷,我一向直言嘲讽。出于羞怯与傲慢,在姑娘面前,我总是一本正经,表现出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人嫌恶,甚至从未留意她们穿了什么裙子。她们越是厌恶我,我就越变本加厉地展露自己的丑恶。我的青春不过是一场悠长的自杀。为了遮掩不讨喜的天性,我便迫不及待地刻意做些令人生厌的事。

无论正确与否,沦落至此,我认为多少得归咎于母亲。我的不幸在于从小就被过度宠溺、过多关注和过分照料,最终尝到了恶果。所以,那段时间我对母亲十分残酷,我恼怒她的溺爱,无法原谅在这世上只有她才会对我如此无私地给予,也无法饶恕只有她才能让我体会什么是爱意。很抱歉又回到了这个话题,但只有想到这些,我才有力量忍受你的漠视,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那个可怜的女人早已长眠地下,只有我这个心力交瘁的老叟还氤氲着她的记忆。假如她能预见命运将为她施行怎样的报复,定然痛不欲生!

是的,我是恶劣的。在木屋的餐厅里,在点亮饭菜的吊灯下,当她小心翼翼地向我提问时,我的回答绝不会超过一个字。有时候,我会找些微末的借口,甚至无故冲她发难。

她没想搞懂我,也无意找出我愤怒的缘由,而是像忍受天神之怒一样包容我的狂躁。

“这是病了,”她说,“我用不着紧张。”她表示自己胸无点墨,理解不了我,并进一步说道:“我这样的老婆子,当不了你这种年轻男孩的知己……”她虽节俭,对我却不吝啬,为了鼓励我消费,给我的零花钱总是超出我的预期。她还会从波尔多带来一些可笑的领带,我根本戴不出去。

我们和邻居经常往来。我还追求过他们的女儿,却并非出于爱慕。那年冬日,这个少女来阿尔卡雄养病。母亲怕我被她传染,惊恐万分,也担心我会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害怕我会败坏她的名声。时至今日我可以确信,明知徒劳,当年的自己仍那么不遗余力地追求这个女孩,不过是为了激起母亲的忧思。

离家一年后我们回到波尔多,而且搬家了。母亲此前就在林荫大道购置了一栋私邸,为了给我惊喜,她瞒得滴水不漏。当一位男仆替我们开门时,我简直目瞪口呆。二楼是特地留给我的,一切都是崭新的。面对那样华靡的排场,纵然如今看来俗不可耐,当时的我也确实暗自窃喜了。即便这样,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吹毛求疵,还为她挥金如土的作风表示担心。

就在那时,母亲十分得意地把家里的财务状况告知了我,其实她没必要这么做(况且大部分财产都来自她娘家)。五万法郎的地租年金,还不算伐木收入,在那个时代,尤其在外省,算是一笔“令人艳羡”的财富了。换作任何旁的男子一定会把这些钱用于投资自己,进而出人头地,跻身本地的上流社会。我并非缺乏雄心,而是担心直面那群法学院的同学时,无法隐藏自己的敌对情绪。

这些同学基本都是富家子弟,从小读的是教会学校。而我只是一个公立高中的毕业生,一个牧羊人的外孙。尽管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跳梁小丑,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对他们的派头心生艳羡,更无法原谅自己生出这样可怕的情绪。嫉妒自己鄙视之人,令我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这种赧然的心绪足以荼毒我的一生。

我羡慕他们,却也蔑视他们。他们对我的鄙薄(也许是我臆想的)进一步加深了我的怨念。性格使然,我从未想取悦他们,反而与他们日益针锋相对。我对宗教的憎恶由来已久,这让我与你站在了永恒的对立面,也令你苦不堪言。这种憎恶始于1879年和1880年,我就读于法学院期间,当时正值“第七条” 投票表决。与此同时,政府出台了一系列家喻户晓的法令,目的是把耶稣教徒驱逐出境。

此前,我对宗教相关的话题毫不在意。我母亲谈及这些话题时,向来只会重复那么两句:“我无所谓,假如我们这样的人都得不到救赎,就没人能得到了。”她早就让我受了圣洗。高中时,我初领圣体,对那次百无聊赖的仪式,已记不太清。总之,我后面再没参与过此类活动,对这方面的事全然无知。小时候在路上看到神甫,我以为他们是戴着五花八门的面具在扮演某个角色。宗教相关的问题从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当我最终涉猎这些问题时,也总会从政治角度出发。

我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伏尔泰咖啡馆是我们的集合地。我常在这里锻炼口才。我私下十分内向,公开辩论时却判若两人。我拥有不少追随者,成了他们的领袖。但内心深处,我对他们的蔑视甚至不亚于对那群富人的蔑视。我恨他们赤裸裸地彰显卑劣的动机,由此逼着我明朗地认识到这些念头也存在于我的脑海里。这些小公务员的儿子,领过奖学金,聪敏且有野心,却满腹怨毒。他们恭维我,但并不喜欢我。我请他们吃过几次饭,这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够吹嘘很长时间了。我厌恶他们的做派,有时候忍不住出言相讥,他们被踩到了痛脚,不免对此耿耿于心。

无论如何,我对宗教的仇视是货真价实的,且惶恐地发现自己对社会正义产生了渴望。我逼迫母亲拆除佃农住的土屋,那里的生活条件极差,佃农靠玉米饼和黑面包维持生计。那是母亲第一次尝试反对我的意见:“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对你感恩戴德……”

我并未再做斗争,且凄怆地发觉,我与我的死敌,我们对待两样东西情绪同频:土地和财富。这个世上存在有产阶级,也存在其他阶级。我意识到自己将永远站在有产阶级的阵营中。那些故作清高的小子,他们的财产加起来甚至都比不上我拥有的财富。我相信他们一见到我,就想转身离开。但我也确信,他们无法抗拒我主动伸出的援手。还有左翼和右翼的各色人等,在公开会议上对我的抨击永远是我的葡萄园和两千公顷的森林。

原谅我的长篇大论。少了这些细枝末节,你可能无法理解我们的相遇与相恋,对当时那个千疮百孔的少年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农家子弟,母亲还是“包头巾”的乡巴佬,这样的我竟然娶到了封多黛热家族的千金!一切都太不真实了,简直匪夷所思…… nuunn6g6IrE9TWUflFlQFDkNH1PtFj70RwhnEkgi5ELYgzG+Fb8bIqwHGO4bMA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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