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是与平凡的大脑日常运作最接近的艺术。人们通过一连串的想法、冲突、隐喻和寓意,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人们在描述的自信中思考和判断:任何年纪的人都能够权威地讲出自己的人生故事。每个人始终在创作。我们每个人的体验都是自己内在的持续描述。
——E. L. 多克特罗《我们召唤的激情》
故事的原始素材总是在不断地产生。一个人一生的每一刻都会面对无数事情。相对于这个丰富的宝藏来说,呈现的故事只是冰山一角。大多数事情跟树叶在草地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和窗外的鸟鸣声一样,不会引起人们格外注意。另一些更有影响力地根植在记忆中的事情,可能无意间会受到关注,例如被忘却的耻辱带来的持续愤恨。很显然,大脑坚决将生活中发生的大部分事情从意识中赶出去之后,只有一点点体验会残存下来。以故事形式保留下来的那些事情,自然变得非常宝贵,而且支撑着一种持久的现实,将经过挑选的个人体验的残存部分连接起来。没有这种连接,剩下的就只有对现实微弱的感觉,以及没有注意到的被隔离的脉冲。
让·保罗·萨特认为,故事是给所有人的富有意义和冒险精神的非凡礼物。然而,正如萨特所赋予的那样,他也通过自己对破坏持久现实感的矛盾的悲观看法而得到启发。通过他的小说《恶心》中的主要人物,他说:“你过日子时什么也没有发生。景色在变,人们进进出出,就是这样……日复一日,莫名其妙,只是一个没完没了、单调乏味的叠加过程。”对于萨特笔下的人物而言,这种虚无状态实际上是内心有把这些事情讲出来的需求,他甚至认为“要想将最平庸的事情变成冒险,你必须(这也足以)开始详细地讲述”。他继续增强看起来让人绝望的矛盾:“但你不得不选择:活过,还是讲出来。”这意味着如果你只是“活过”,那么没什么是真正存在的:一方面,短暂的体验就是胡扯,几乎不值得去留意;另一方面,如果你把它讲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它就能够变成一种生机勃勃、充满刺激的体验。不过,你一旦开始这样做,活过这种存在就终结了。随之而来的就只有要讲出来的事!
自相矛盾在人类的生活中并不陌生,况且它并不会比其他的事给人增加或减少一分烦恼。通过辨识生活中未讲出来也未经加工与已经讲出来并明确了的矛盾,萨特指出了“讲故事”不同寻常的重要性。正常情况下,讲故事适合于更轻松愉快的地方。尽管如此,在生活中,度过某种痛苦并将它讲出来非常困难,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利用非凡的整合技巧淡化这种排他性。从至关重要地协调我们大脑左右半球迥然不同的功能,到一边拍某人的头一边摸他的肚子的无聊把戏,这种思维的灵活性随处可见。这种灵活性同样适用于协调活过与讲出来,它存在于萨特笔下主人公的矛盾中,也是我们所有人每天都在使用的一种技巧。
当然,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擅长一些。有些人犯傻似的把讲述当成了事情本身,一遍又一遍地讲,仿佛翻来覆去地讲可以修复往事。有些人则在自己应该进行对话交流时,才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
有些人会歪曲实际发生的那些事情。有些人讲的故事完全是简单经历中的非常发挥,而另一些人讲最复杂的故事也只是如和尚念经般嘟嘟囔囔,连故事中的标点符号都得靠听者自己想象,有些人则担心讲述让自己感到害怕的那些故事会让自己看起来很糟糕。
尽管有这种个人化的复杂性存在,人们还是普遍存在想讲出来的强烈冲动。在试图连接“活过”和“讲出来”的吸引力和挫败感方面,没有人比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描写得更好了。他高度评价了“重现”的忠实性,为此他还写了一首与之相关的让人难忘的诗。在他的诗中,他想到一只老虎,称其为“另一只老虎”,老虎实际上住在丛林里——它行进时留下的踪迹,它嗅鹿留下的气味时的状态,它身上的条纹、抖动的皮肤和它的致命性。在描写老虎时,他“变戏法”般呈现了现实中真老虎的弱化。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语言将这种梦想变成一种存在,但是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是徒劳。不管怎么说,一种不屈不挠的需求驱使他去找出第三只老虎——活在他梦中的那只老虎。他说:
让我们找寻第三只老虎。
这只老虎像其他的老虎一样,
将出现在我的梦中,
是一种人类语言的系统和排列,
而不是脊梁之虎。
任何神话皆不可触及这只虎,
它以脚步丈量大地。
我知道这一切,
但某种东西将我驱向这个古老与神秘的冒险之旅,
虽然很不合理,
但我仍在继续寻找。
整个下午都在找另一只老虎,
那只并不在这首诗中的老虎。
大多数讲故事的人比博尔赫斯更容易满足,尽管大家都是在努力重新创造现实,重新构建在另一个时空已经存在的事物。幸运的是,对于不像伟大作家那么有才华的人而言,亲密的对话并不需要我们掌握他们那样讲故事的技巧。亲眼看见讲述者本人、提前建立起来的听众的兴趣、当场即时的回应——所有这些结合在一起,会让故事更充实。
通过亲密的关系,我会被我女儿描述的她在墨西哥的经历感动,就像会被细腻的小说家感动一样。然而,每个再现现实的人,必须面对博尔赫斯的挑战,或多或少地把已经发生的事情引入新生活。这并非制造复印件,而是让原始体验的某些方面复苏。
在许多故事中,这种复苏都处理得很糟糕。人们不提秘密。他们将自己保护起来,不表露软弱、傲慢、愚蠢及真实报告中所有其他可恶的特征。此外,讲者与听者之间接触的质量也许很差,除非讲述考虑到了及时性、新鲜度、相关性、感觉和可靠性。假如这些故事绕过任何一个参与者当下关注的事情——例如,当别人关心一个朋友的疾病时,你却在讲最近的一次争论——显然,最终会引发恼怒、厌烦、无效、无兴趣等类似的麻烦结果。如果讲故事的人将看起来没完没了的那些琐碎体验连起来讲,也会使听者哈欠连天。如果讲这些故事仅仅是单向的,而不是有来有往的互动,它们也会使听者左耳进右耳出。如果这些故事很顽固和愚蠢,翻来覆去诉说着相同的抱怨,听者可能就会冷冷地盼着快点结束。仅仅因为故事是自然形成的,并不容易被人们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