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说,想象是对知觉和记忆的艺术加工,具有强烈的个人特色。幻想是想象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它比幻想更为清晰和具体,正因为如此,它既有想象产物的价值,也能像真实存在的事物般,刺激个体的行为。由某种真实事物刺激产生的幻想,就是幻觉。幻觉产生的条件,和白日梦产生的条件是一样的。一切幻觉都是灵魂的艺术创作,是基于特定个体的目标设计产生的。有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一情况。
有个年轻姑娘,既聪明又漂亮。她不顾父母反对加了一个贫穷的小伙子,父亲异常恼火,和他断绝了父女关系。她觉得父母不爱自己,时间越长,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她原本有很多机会和父母重归于好,可是因为性格太倔强、自尊心太强(她的父母也是如此),一直没能成功。
结婚之后,女孩儿的生活水准一落千丈。过去,她衣食富足、受人尊重,现在却穷困潦倒,骤然意识到生活中有那么多需要克服的困难。在表面上,她没有流露出一点婚姻不幸的迹象。若非发生了那件怪事,人们还以为她早就适应了这种贫困的生活呢!
女孩儿和父亲关系曾经十分亲密,父亲对她关怀备至、爱若珍宝。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现在的决裂才表现的如此彻底和决绝。她结婚后,父亲一次都没见过她,更不要说表达关心和爱护之情了。连她生孩子的时候,父母都没去探望。在女孩儿最需要关爱和照料的时候,父母表现得如此无情,这严重伤害她的感情,她的骄傲让她始终无法忘记这件事。
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此时女孩儿的情绪完全被她所追逐的目标控制了。正是因为了解她的性格特点,我们更能清楚的感受到,和父母关系破裂这件事,对她造成了多大的打击和伤害。
女孩儿的母亲端庄正直,有很多优良品质,对女儿的要求也非常严。她能掌握尊重丈夫意愿和保证自身地位之间的平衡,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在别人看来,她是一个对丈夫千依百顺的女人,她也以此为荣。女孩儿的哥哥和父亲非常像,日后会成为家产的继承人。毫无疑问,在这样一个封建保守的家庭里,父母理所当然地更重视儿子。在这种情况的下,女儿的欲望被激发出来。结婚之后,这位在父母宠爱下(只是没有哥哥那么受宠)长大的女孩儿,日子过得十分贫苦。为此她每次想到父母时,想的都是他们对自己的苛待和不公,怨恨的情绪不断累积。
一天晚上,女孩儿躺在床上,正准备睡下,忽然看到圣母玛利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圣母走到她床边,对她说:“听我说,我心爱的女儿,你将于十二月中旬你离开这个世界。我太爱你了,不希望你离开时毫无准备。”
女孩儿叫醒丈夫,和他说了幻象的事,言辞间看不出一点恐慌和畏惧。第二天,家人带她去看医生,她对自己的眼见耳闻深信不疑,完全不相信这只是她的幻觉。这种幻想,乍看起来匪夷所思,但只要用我们掌握的专业知识加以分析,很容易就能解释清楚。实际情况是:这位年轻姑娘是一个欲望很强的人。我们观察发现,她的控制欲也很强。和父母断绝关系后,她发现自己的处境十分艰难。一个人如果想要掌控生活的各个方面,那他多半只能加强和上帝的交流了,这不难理解。如果圣母玛利亚只是出现在她的想象中,比如祈祷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不过她的情况,需要我们进行深入探讨。
想要拨开迷雾,看清这件事真相,得先了解灵魂喜欢玩弄的那些小把戏。每个人在陷入困境时,都会做梦。只是这个女孩儿做梦的时间,是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这就是两者的区别。需要注意的是,忧郁的情绪让她的欲望受到了极大的压力。现在我们知道了,是另一位母亲,而且是所有人心目中最伟大的母亲,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她母亲没来,但圣母来了。这个幻影其实是对她亲生母亲的谴责,女儿认为母亲苛待了自己。
这个女孩儿不停地对自己说是父母错了,并想法设法为此提供证据。十二月中旬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时间点,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家人,然后互相拜访、赠送礼物,有很多充满温情的瞬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和好的良机。说到这里,大家想必已经知道这个特殊的时间与她对自身困境的不适应感之间的联系了。
这个幻象貌似只有一个地方十分古怪,就是圣母友好的造访居然是为了告诉女孩儿一个噩耗——她的死期将至。但是,女孩儿在将这件事告诉丈夫时,用的是一种非常幸福的语调,这一事实意义深刻。圣母的预言传得很快,医院的医生第二天就听说了。最后,她的母亲也听说了,在这种情况下,母亲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她,就像她所期待的那样。
几天之后,圣母玛利亚再次来到姑娘面前,说的还是一样的话。我们问那位姑娘,和母亲见面时都说了什么。她说母亲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她想要控制母亲的欲望没有实现,只好再次请出了圣母。
我们想办法把女孩的实际情况告诉了她的父母,并劝说那位父亲和女儿见一面。相见的场面十分感人,可姑娘仍不满足。她指责父亲言辞夸张,像在演戏,又抱怨他来的太晚,害她苦等。由此可见,成功也无法让她摆脱这样的欲望:证明只有自己才是对的,只有自己能战胜错误。
通过前面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沉重的精神压力和目标无法达成的恐惧,容易让人产生幻觉。越是蒙昧落后的地区,幻想发挥作用的空间就越大。
众所周知,游记中有很多关于幻想的描述,比如海市蜃楼。旅人在沙漠迷失了方向,精疲力竭、又渴又累,这时,他们忽然看到了海市蜃楼。当人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巨大的精神压力,会让人不由得幻想出一种非常清晰的、振奋人心的环境,这不难理解。这里的海市蜃楼代表的是一种新环境,它可以让极端疲乏的人振奋起来,让犹豫不决的人当机立断,让迷途的旅人更加坚毅果敢。与此同时,它也是一种能让人暂时忘记恐慌和畏惧的麻醉剂和止痛药。
因为幻想和感知、记忆、想象有很多相似之处,所以我们并不觉得它有多新奇。之后,在我们探讨梦境的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况。想象能力强,但高级神经中枢分辨能力低的人,很容易产生幻觉。在受到威胁、遇到危险,或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的时候,人会通过想象来消除自身的软弱感。压力越大,就越难以保持理性的思考。在这种情况下,崇尚“自力更生”、“自我解救”的人,会集合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量,把想象变成幻想。
人们有时会分不清什么是幻觉,什么是错觉,因为两者不管是在基本情景上,还是在所遭遇的精神威胁上,都极为相像。唯一的区别就是错觉和外部环境还有一些联系,只是人们误解了这种联系,就像歌德的《魔王》
那样。
下面这个例子,可以让我们看到人是如何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通过心灵的创造力来引发幻觉或错觉的。有个男人家世极好,家人都很优秀,唯有他因为学业不佳只当了一个小职员。无望的前途就像是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亲朋好友的指责,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为了忘记烦恼,他开始酗酒。可是很快,他就因为震颤性谵妄
被送进了医院。因酒精中毒陷入谵妄的病人,会在幻想中看到一些老鼠、虫子、蛇之类的小动物,以及一些和患者职业相关的人或事。这种情况和幻觉极为相像。
他的主治医生是个非常严格的人,用极为严厉的措施让他彻底摆脱了酒瘾。回家后,整整三年,他没有喝过一滴酒。可是最近他又回到了医院。他说有个男人经常在他工作时,斜着眼睛、带着一脸的讥笑监视他。那种嘲讽的表情,让他非常气恼。有一次,他实在气不过,就抓起边上的铁锹扔了过去。对方避开铁锹,冲过来打了他一顿。
太奇怪了,幻想的幽灵了居然可以和人打架吗?当然不是。这个男人虽然时常陷入幻境,这次遇到的却是真人。他的精神状态显然没有因为摆脱了酗酒的恶习就变好,不仅如此,还更消极了。他丢了工作,家人也都离他而去。为了维持生计只能在工地当小时工。可是这种工作,又是他的亲友,甚至是他自己最看不起的。所以生活中,他的精神压力并没有变小。戒酒之后,因为无法再靠酒精麻痹自己,他的处境反倒更差了。之前靠着酒精,他还能保住饭碗,当家人指责他一事无成时,他也能把酗酒拿出来当借口。对他来说,宁可当酒鬼,也不能当一个无能的人。身体康复之后,他和现实之间的缓冲忽然消失了。他必须直面现实生活的种种压力。之前,他可以把自己的失败推到酗酒上,可是现在,他若是再失败,就什么借口都没有了。
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再次出现了幻觉。他认为自己和之前一样,仍然是一个酗酒者,并坚持用这个身份来面对世界。他不停地和别人说,他的人生已经被酒精彻底毁掉了,现在想回头也晚了。他不喜欢现在这份挖水渠的工作,却不肯主动辞职,偏要以生病为借口来摆脱它。这种幻想在他身上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终于被送去了医院。现在他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了:要是没有酒精,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成功者。这种方式,可以让他继续对自己抱有一个较高的评价。对他来说,保持这种评价比保住工作,要重要得多。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谁说服自己:我原本可以功成名就,只是因为运气不好,才走到了这一步。前进道路上有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他急需要用这种借口来维持自己的骄傲和对自己的高评价。在这种竭力为自己寻找借口以慰藉的愿望下,他产生了之前那种有人在讥笑自己的幻觉,他用幻想出来幽灵来挽救自己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