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宝从李靖那回来,一帮朋友都埋怨他说:“怎么自己去玩,把我们扔在店里?”叔宝说:“我五更就进城了,大家还睡着呢,而且我哪里是玩,是去送寿礼的。”那些人这才消火。柴绍说:“现在时间正好,我们进城看花灯去吧。”叔宝想起李靖的话,原本想劝大家不要去,但想到这些人本来就是来看花灯的,不可能不去,好在李靖说是三更,早点回来就是了。于是大家收拾一下,辞别掌柜,进了长安城。
长安城里无论高官府邸,还是百姓屋舍,奉了隋炀帝的命令,一律张灯结彩,大街小巷热闹非凡。众人一路走到宇文述的兵部尚书衙门——司马门,这里在灯匠的装扮下,成了一处灯楼,灯光映衬下,可以看到墙后的射圃,那是天下武官笔试弓马的地方,按理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可是宇文述的四儿子宇文惠及,是个典型的纨绔,他每天呼朋唤友饮酒作乐,竟把这里当了球场。
十五灯节,宇文惠及让匠人在月台上用五色绸缎搭起帐篷遮挡阳光,自己坐在台上,一手抱着一个美人看下面的人踢球,这两个美人是从长安城平康坊
找来的,一个叫金凤舞,一个叫彩霞飞,都是平康巷里的头牌。月台两边各设一个球门,门上有个斗大的彩门。宇文惠及说了谁能将球踢进彩门里,就能从他那儿得到一匹彩缎,一封银花以及一面银牌。齐国远自幼落草为寇,没见过踢球,问身边的李如珪那个圆圆的东西叫什么,李如珪告诉他那叫皮包铅,有六十四斤重。齐国远来了兴致,想要试试。他怕自己踢不动惹人笑话,结果全力一踢,把那颗球踢飞了,没得到赏银不说,还赔了五两银子。齐国远不擅长踢球,柴绍却是个中能手,一场下来,赢了不少彩缎银花。齐国远见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喊:“郡马不要停,我们踢到晚上!”
踢完球,众人又去看灯。只见司马门正中有一盏麒麟灯,上面写着四个字:“万兽齐朝。”左右两边各贴一联,左边是:周作呈祥,贤圣降凡邦有道。右边是:隋朝献瑞,仁君治世寿无疆。麒麟灯下围绕着各种兽灯:青熊灯、猛虎灯、锦豹灯、老鼠灯、山猴灯、骆驼灯、麋鹿灯、狡兔灯……各色兽灯,样样俱全,数不胜数。
众人看完麒麟灯,离开兵部衙门,跟着叔宝去了杨素的越公府。一路灯烛辉煌,官员宅邸搭的是过街灯楼,寻常百姓也会搭个小灯棚儿。几个人没一会儿就到了越国公门前,上面挂的是一盏凤凰灯,牌匾上写了四个大字:“天朝仪凤”。左右两边各贴一联,左边是:凤翅展南山天下成欣兆瑞。右边是:龙髭
扬北海人间尽得沾恩。凤凰灯下围着各种鸟灯:仙鹤灯、锦鸡灯、黄鸭灯、孔雀灯、野鸭灯、宾鸿灯、鹭鸶灯、鹞鹰灯、鹦鹉灯……各色鸟灯,样样俱全,也是数不胜数。
看完凤凰灯,已经敲过了初鼓,可众人还没到东长安门。齐国远第一次到帝都,今天又是上元节,灯光璀璨,锣鼓喧天,四周都是新奇玩意,他高兴得话都来不及说,扭着粗笨的身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兴奋得不得了,摇头晃脑,哇哇乱叫,谁也按不住他。
叔宝说:“我们往里走,过皇城,去看里面的灯。”众人于是穿街过巷到了五凤楼前,那里人山人海,挤成一团。五凤楼前建了一座御灯楼。两个大太监坐在银花交椅上,左右两边站的分别是司礼监裴寂,内检点宗庆,后边跟着身穿团花锦袄的禁军五百人,每人手里一把齐眉红棍,守着御灯楼。这座灯楼不像别的灯楼是用纸绢颜料绑出来的,它用的是海外的异香,皇宫的珍玩。灯楼上挂着一面牌匾,用珍珠穿成四个字:“光照天下”。两边的对联都是金镶玉器的,写着: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众人感叹:御灯楼的景致,果然格外不同。众人看完了御灯楼,一路东奔西走,有的时候挤在一起,有的时候则被人群挤散了。有的时候在茶坊,有的时候在酒楼,谁也不想回去。叔宝记着李靖的话,想着以防万一,一再催促大家回去,可没一个听的。
长安城中有位姓王的寡妇,独自一人将拉拔女儿长大,又给女儿许了人家。今天上元佳节,想着带女儿出来看花灯。她这个女儿小名婉儿,十八岁,长得眉目如画,杨柳细腰,非常漂亮。两人刚出门,就有一群浪荡子,跟在后边动手动脚。母女俩又慌又乱,后悔不该来这儿看灯,没想到宇文惠及的随从也出来看灯,他们看婉儿漂亮,急忙跑去跟主子报告。宇文惠及见婉儿身边只跟了一个老娘,断定她们是小户人家,挡在前面百般调戏。王寡妇不认得宇文惠及,又气又急骂了几句,没想到到宇文惠及竟然拿这个当借口,说王寡妇对他无礼,将母女两个绑了回去。街上虽然有不少人,可谁不知道到宇文公子惹不得,一个敢吱声的也没有。
宇文惠及回到府里,把王寡妇扔在府外,将婉儿拉到书房行凶。婉儿百般抵抗,又抓又挠,宇文惠及火了,叫来丫环将婉儿打了一顿锁在房里。下人禀报说:“那老妇人在门外大喊大叫。”宇文惠及说:“没用的东西,这是什么地方,能由着她撒泼吗?算了,我去看看。”宇文惠及走出府门,问王寡妇想做什么?王寡妇见到宇文惠及连忙跪下,求他放了婉儿。宇文惠及讥笑说:“你的女儿本公子已经享用了,你乖乖离开,别找打。”王寡妇说:“别说打,你就是杀了我,也要把我女儿还给我。我就这一个女儿。她已经许了人家,还没出嫁,你放了她吧。你要不放,我今晚就死在这儿。”宇文惠及听了,哈哈大笑:“老太婆,也不问问在我跟前死的有多少。来人,打出去。”于是家丁们一拥而上,将王寡妇又捶又打地扔了出去。宇文惠及被这王寡妇一折腾,败了兴致,又带了一百个多个打手,上街闲逛。当时已经敲过了二更鼓。
叔宝他们一路游玩,走到百官下马牌附近,忽然发现前方围了几百人在那吵嚷。他们挤进去一看,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趴在地上号啕痛哭。他们忙问怎么回事。一人叹了口气说:“我劝也你们别管,咱们平头百姓根本就管不起。这个老妇人,她的女人都许了人了,只差没出嫁,到街上看灯,就被宇文惠及抢走了。别说没出嫁,就是出嫁了,宇文惠及看上了还不是一样,唉,不该说,不该说的。”叔宝问:“刚刚球场上的那个人?”柴绍他们说:“就是他。”几个人各个义愤填膺、火冒三丈。叔宝这个人十分重情义,最见不得不平事,听了这事,一下子将李靖跟他说过的话扔到了脑后。齐国远说:“老太太,你先回去,我们刚在射圃赢了宇文公子不少彩缎银花,等我们找到宇文惠及,把你女儿赎回来。”王寡妇一听连连磕头,大哭着走了。
叔宝又问边上的人,“那个宇文惠及真的抢了她的女儿吗?”众人说:“当然,宇文惠及也不今天才抢的,十二那天就开始抢了。元宵节赏灯是长安的习俗,百姓家的妇人都出来看,宇文惠及看到长得好的就抢回去。那些柔顺听话的,第二天父母还能领回来,那些性子倔强的,直接打死扔出去,谁敢找他偿命。十三、十四那两天才抢了几个,今晚就轮到了这位老太太的女儿。”几个人开始的时候,还想着拿绸缎银花将姑娘赎出来,听了这话,火冒三丈,心想宇文惠及真是找打。他们听说宇文惠及今晚去会西长安门外御道上看社火,连忙赶了过去。
到了三更,月亮高高挂在天上,众人正四处寻找宇文惠及,刚好看见他带着几百个如狼似虎的护卫招摇过市。众人藏在人群后边正想动手,就听到一人高喊:“夏国公窦爷府中家将,请公子看社火。”宇文惠及问:“讲什么的?”那人回答:“虎牢关三战吕布。”宇文惠及说:“好。”那些人马上舞了起来。等那些人舞完,宇文惠及让人赏了些银子。叔宝看宇文惠及想走,连忙喊了一声:“还有社火!”他话音刚落,五个人就从人群中蹿了出来,齐声喊道:“我们是五马破曹。”宇文惠及社火看得多了,看见他们五个,心想:“看起来不像是跳社火的。”秦叔宝手握双锏,王伯当手拿双剑,柴绍一口宝剑,齐国远两柄金锤,李如珪一条磨光了的竹节钢鞭,舞动起来,鞭锏相撞,火星四溅。御道虽然宽阔,但耐不住人多。众人施展不开。兵器沉重,舞动起来,带动风声,呼呼直响。围观的百姓怕误伤到自己,不住后退。齐国远心想:“打死他不难,难的是这么多人跑起来不方便,要是在灯棚上放一把火,到时百姓忙着救火,自然没工夫抓我们。”于是他脚下一使劲,蹿到了屋顶上。宇文惠及还以为齐国远是想在从上边舞下来,那里知道他想放火。叔宝见棚上的火着了起来,知道箭已经放到了弦上,猛地往前一翻,跳到了宇文惠及的马前,举起金锏直劈宇文惠及面门。宇文惠及坐在马上,仰着脖子,毫无防备。叔宝单只金锏的重量也在六十斤以上,携着风打下来,直接砸在宇文惠及脑袋上,连马都打矮了。宇文惠及被打的脑浆迸裂,直接翻到地上。家将们看到,高喊:“不好了,公子被人杀死了。”纷纷举起兵器,朝叔宝打过来,叔宝轮起金锏招架。齐国远从灯棚上跳下来,轮着金锤加入战局。一众豪杰心头火起,高喊着冲上去,左冲右突,将那些家将打得东倒西歪,四散奔逃。几个人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明德门。这时三更已经过了。
五人进城的时候,将二十二个家丁喽啰留在了城外。那些人黄昏的时候吃了晚饭,又喂了马,备好马鞍在路口等主人回来。他们分成两批,一批看马,一批到城门口赏灯,等赏灯的回来,换看马的人去赏灯。到了三更时候,两批人已经换过了一回,又轮到看马的人进去看灯。这时忽然见大批百姓蓬头垢面,袒胸露背地从城里涌出来,一个个满身是汗,还有些人受了伤,嘴里高喊着:“快跑,快跑。”没一会儿,去看灯的几个喽啰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说:“坏了,怕是老爷们在城里闯了祸,听说什么宇文公子被人打死了。这种情况一定会关城门,咱们得想办法拦着,要不然城门一关,主人就出不来了。谁臂力大,跟我们走。”于是十几个大汉到了城门口,故意因为你想进,我想出的问题,撕扯起来。看守城门的人赶紧过去拉架,没想到这些人各个力大如牛,还没到近前,就被推到了一片。这时巡街的金吾将军与京兆尹,听说宇文惠及被人打死了,担心凶手跑了,急忙传令关闭城门。可一时间哪里关得住?这时五个人刚好跑到城门口,见城门没关,立即夺门而出。喽啰们见主人回来了,急忙跟在后边跑走了。众人飞身上马,直奔潼关道。
到了永福寺前,柴绍劝叔宝留下来。叔宝说:“不了,我这次在长安城闯了大祸,宇文述为了给儿子报仇,一定会严加搜索,我留在这并不合适。贤弟记得安排人将寺里的报德祠拆了,别让人看到那两根泥锏。”说完,叔宝辞别柴绍,和众人飞马走了。
到了少华山,叔宝对王伯当说:“九月二十三是家母的六十整寿,贤弟要是有空,可以来看看。”王伯当、李如珪、齐国远纷纷表示一定会去。众人请叔宝进山,叔宝没答应,道了声“再会”,快马加鞭地朝家中赶去。
叔宝等人这一闹,长安城不知道添了多少尸骨,连百姓的房屋也烧了不少。那天隋炀帝为宇文述家赐了灯,还赏了御宴,众人在府中饮酒作乐,共享天子盛恩。正热闹着,家将忽然从门外涌进来,嘴里喊着:“老爷,不好了。”宇文述赶紧离席,走到滴水檐下,骂道:“慌慌张张地,吵什么?”几个本府的家丁走上来,跪在地上说:“小少爷在西长安门外看灯,遇到一伙人,说是要表演社火,谁知道竟然把小少爷打死了。”在所有儿子中,宇文述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儿子,听说他惨遭横祸,一时间五内俱焚,喊道:“我儿子和那些人有什么仇怨,那些人为什么要打死他?”这些人不敢说自己帮着宇文惠及作恶,却说:“小少爷喝醉酒,逗弄了一下王氏的女儿,没想到那个老太太竟然跟盗匪有牵扯,结果那些人就把小少爷杀了。”宇文述问:“那个老妇和丫头在哪儿?”家丁回答说:“老妇人不知道去了哪儿,但那个丫头还在府里。”宇文述怒喊:“把那个贱人给我拖出去打死。找人查查那个老妇家在哪儿,把所有跟她沾亲的人都杀了,房子放把火烧了。”众人听命,将婉儿拖出来打死了,老妇人一家也全都被杀。
宇文述一口气杀了这么些人,还不解恨。他又找了府中擅长作画的画工,让见过凶手的家将详细交代打死宇文惠及的人,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模样,用什么兵器……打算画影图形,全国通缉。众人说:“其中一个身高一丈,二十多岁,一身青衣,用的是双锏。”“双锏!”听到这个词,一个家丁连忙跪下回报:“老爷,这人若是使双锏,就好查了。记得当初小人奉命去植树岗劫杀李渊,曾经遇到过这人,就是他救了李渊。”宇文述说:“我明白了,一定是李渊知道当初是我要害他,所以让这个人杀了惠及报仇。”宇文述的大儿子,宇文化及忙说:“不用说了,明天只管禀告皇上,让李渊偿命。”宇文智及也跟着大骂李渊,说要为弟弟报仇。只有宇文士及表示不妥,他说:“也未必就是这样,天下长得相似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何况是用锏的。李渊想要报仇,哪儿会等到今天。别说我们没抓到凶手,也没有证据,就是真的是植树岗的那个人,我们能说出去吗?现在也只能慢慢细查。”宇文述一听确实如此。第二天发布公文,说打死他儿子的人,不知道名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让各州急速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