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后乳名兰儿。父亲叫惠徵,曾为安徽候补道员――在清代这是省以下、府以上的一级官员。因为在官吏授职之后,需要按照资历依次补缺,惠徵时运不济,等了好几年也得不到一个肥缺,只弄得囊底空空,苦不堪言。幸亏在同僚中有一个汉员吴棠,与惠徵有交情,平日见惠徵的窘迫之状,为他惋惜,有时会解囊相助。惠徵非常感激,时常会对家人说:“咱们如有出头的那一天,吴棠的大恩大德,断断不可忘怀。”兰儿听了,牢记在心。
兰儿这时不过十来岁,垂髦覆额,弱眼横波,已有几分风韵。她还有一个妹妹,面容与她有几分相似,只是体态骨骼不像她那样娇小玲珑。兰儿自觉胜人一筹,自顾其影,有几分自矜自负的意态。她的性情生来就有些特别,天资不凡。兰儿对做针线、裁缝补缀一类的女红不怎么留意,平时只管看书、写字、读史、吟诗。她可以把关于西施、杨贵妃、赵飞燕、灵甄的故事记得滚瓜烂熟。闲暇的时候,和父亲在一起谈论古今,有时父亲也会被她难倒。兰儿一见父亲无言以对,更会说得天花乱坠。惠徵听得有些不耐烦,常会怒斥道:“你一个年轻女子,说什么上下古今。按照本朝的旧例,只有须眉男子才能参加博学鸿词;若只是一个巾帼女流,任你学识如何渊博,都用不上!”
兰儿从容地应对道:“‘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这不是西子的写照么?生男勿喜,生女勿悲,女孩子也可以壮门楣,这不是杨贵妃的遗歌么?女儿现在虽然贫苦,安知后来不能争胜古人?”
惠徽听这一席话,也暗暗惊异女儿的志趣,但他还是不忘驳斥几句:“我现在如此落拓,连衣食都办不齐整,你还痴心妄想做皇后妃嫔。哼哼!这等奇遇美差,轮不着你。还不如到厨房去帮你母亲司炊烹茶,做个灶下婢女吧。”
有了父亲这几句的奚落,兰儿只得忍着气,退入闺房之中。望着女儿的背影,惠徵还是不住地深深叹息。
过了几天,有朋友来访,惠徵不知道是谁,接过名片一看,竟是吴棠,便叹道:“我已是一个穷道员,除了他,还有谁会来看我啊!”说罢,急忙整理衣衫出来迎接。双方行过见面礼,分宾主坐下,寒暄起来。惠徵不免总要嗟悲叹老,一时间泪流满面,吴棠只好从旁劝慰。
两人正在说话,只见一垂髫少女捧茶出来,这位女子虽然穿着敝衣粗服,却很是楚楚动人。吴棠定睛看时,恰好被这女子觉察,不禁低头垂首,霎时两朵红云映上脸颊。惠徵献茶之后,对吴棠说:“对吴兄,我就不再遮瞒了,小弟现在窘迫得连婢女都请不起了。”说到这里,他指着端茶的女子说:“这就是小女,让她在家做婢女,真是惭愧!”
吴棠道:“怪不得我会觉得奇怪,若非大家闺秀,哪里会有这般容貌举止?”
惠徵不等吴棠说完,就令兰儿过来拜见吴棠。兰儿不慌不忙,移步至吴棠面前,请了双安,呼吴棠为老伯。双唇一启,如莺鹂啼啭,声音煞是清脆好听。吴棠起立,受了半礼,对兰儿极口赞赏。
惠徵又把兰儿平日的言行略述一遍。吴棠说:“难得,难得。惠徵兄,你不要轻视这孩子,她既有丽质,又有大志,日后怕是一位贵人呢?”
惠徵急忙摇头叹道:“承蒙谬奖,她的命运也和小弟一样不济,哪里来的贵人?”
吴棠也不再争辩,从衣袋中取出二两白银,作为给兰儿的见面礼。惠徵又急忙唤出兰儿,叫她谢赏。兰儿拜谢,举止端庄。
吴棠问道:“你如若需要胭脂,就来我家来取;若需要书籍笔墨,也可以来我家拿取。我们两家,不必客气。”说完,即起身告辞,惠徵领着兰儿送出门去。
此后,兰儿经常往来吴府。吴棠对待兰儿很是照顾,吴夫人也很大度,时常赠衣饰给兰儿。由此,兰儿装饰打扮得更加齐整,文墨也更加娴熟。还未成年,已出落得风华绝代,才貌双全。这时,吴棠调任清江县令,临行之际,与兰儿话别。兰儿恨不得一同随他赴任,但因父母还在安徽,只得凄然作别。送行一直送到河梁。吴棠对兰儿一再和声叮嘱,兰儿因不忍分别,一再垂泪。但是看那容颜,好似梨花带雨,风欺杨柳,让人甚是怜爱。吴氏夫妇也受感染,都流下了离别之泪。还好惠徵也前来送别,命令女儿停泪,双方这才怏怏告别。
吴棠离去之后,兰儿整日在家,毫无情致,神思恹恹。此时,惠徵的前程仍然没有一点起色,家里靠典当度日,眼看快支撑不住了。惠徵本人忧劳成疾,但家里已经穷得没有饭吃,哪里还会有闲钱去看病买药,只好卧床等死。兰儿忍饥挨饿,勉强提起精神,日夜侍奉父亲。不料,惠徵的病情一日甚过一日。处于昏迷之中,还口口声声呼叫吴棠兄。弥留之际,惠徵张开眼对兰儿说:“孩子,苦了你了。你到无奈之际,前往投靠吴老伯,或许能靠他周济。只是他的大德,我今生无以为报,死后还要将寡妻孤儿连累于他,不胜惭愧!”说到这里,惠徵已是痰喘交作,两眼一翻,驾鹤西游了。
遭此大故,兰儿对着父亲尸体大哭一场。之后,与母亲商量,检点了几件破旧衣裳,胡乱将父亲的尸体包裹了一番。他们对于买棺材的钱,却束手无策。兰儿的母亲见此情景,越发嚎啕不止;兰儿的小妹,也跟着悲啼;还有一个幼弟,名叫桂祥,刚刚脱离母怀,还不知道父亲已经死去。兰儿想了又想,只好拼着自己的脸面,去各旗员处哀求丧礼钱。各旗员见她凄楚可怜,便凑集了好几两银子,拿给她,让她买棺装殓父亲,奔丧回原籍。
装殓事宜办妥,兰儿雇了一条船,移下棺木,奉着母亲,带着弟妹,一同乘船奔丧回籍。此时,除了他们随身带着的两三具老旧箱子,已是身无长物。时至晚秋季节,草木零落,万物萧条。兰儿开窗睹景,想要借此排遣悲思,谁知野旷天低,哀猿啼鸣,孤雁泣血,一派愁惨气象,更加触动了她的忧怀,不禁又泪流满面。
行走数天,船家忽然停泊。兰儿问起缘故,船家道:“此地叫做清江浦,是沟通南北的要道。浦口有个集市,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船上所备东西剩余不多,不得不停船上岸,添置一些。如若太太小姐有需购买的,嘱咐我们去买就行了。”
兰儿听到此言,呆了良久,才去禀告母亲。惠太太皱眉说道:“我们行囊里的银子已快用尽,看来只好随便将就一下了。”
兰儿说:“食物也是要紧,现在我们还在途中,饥饿难耐,总不能不花一个钱。”惠太太无奈,取出一锭碎银,约有四五钱,交给兰儿,由兰儿转给船家,让他们拣便宜的食物买些备用。船家去了,等了好一阵子不见回来。兰儿凝神遥望,远远地看见一个差役模样的人,正朝她走来。那人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很似有点费力。到了岸边,这个人高声问道:“哪一只船是从安徽奔丧来的?”
听到这话,兰儿猛然想起吴县令来,不禁脱口答道:“你莫非是从吴老爷署中差来的?”那人答道:“正是。”
兰儿说:“我们正是从安徽奔丧路过此地暂停的,不知吴老爷有何见教?”
“我们老爷有丧礼钱三百两,派小人送来。”
“什么?又让贵老爷费心!我家在安徽时,常受贵老爷厚惠,今又蒙赐,如何敢当?”兰儿说到这儿,急忙让船家引来人上船。
那人上了船,向惠太太请了安,即奉上三百两丧礼钱。惠太太见这重礼,不由得转悲为喜,令兰儿收了。兰儿收了礼钱,在母亲耳边密言几句,惠太太点了点头。兰儿随即拿出箱子,取出二三两白银,用素纸包好,交给来人,并说道:“请为我上复贵老爷,本想亲自登门叩谢的,因有热孝在身,不敢造次。麻烦您代为致谢。”
那人道:“这个自当遵嘱。只是还须请给回片,方可复命。”兰儿回头去寻谢片,已是片纸未留。只得取出笔墨,裁了一张素笺,端端正正地写下一个谢字,下文又写着“孤子桂祥泣血稽颡”八字,交给来人。来人看了谢片,迟疑许久,方才上岸回去。
兰儿遣去县差,正值买物的船家回来。兰儿收了食物,详细禀告了母亲。惠太太因得了重礼,还想添置几件其他物品,于是又令船家上岸购买。等到船家回来,正打算启程,忽然听到岸上大呼:“留船。”兰儿抬眼望去,却是刚才来过的差人,便叫船家暂停,引差人上船。
差人已跑得满头大汗,直喘粗气。很久才说:“我们老爷说我送错了丧礼钱,如何是好?”
众人一惊,兰儿忙问:“如何说是送错?”
差人道:“我老爷怒得不得了,亏得有师爷从旁解劝,才令我再来,查问来历。”
“贵老爷是否姓吴,官印可是一个棠字?”
“不错。”
兰儿笑道:“你不要着急,等我给你写一个条子,保管没事。”
差人似信非信,便说:“你们不要立刻开船。”
兰儿道:“我们不是骗子,请你放心。你若不信,我让船家和你同去如何?”
差人连声道好。兰儿当下写下一个条子,交给差人,并让船家一同前往。
原来这吴棠在清江任县令,距离安徽省城,有好几百里地。惠徴的死讯,他并不知晓。恰逢有一位安徽副将,死在任上。这位副将在世时,与吴棠非常要好。吴棠本没有什么能力,全靠这位副将替他撑腰,所以才要差不断。他这次调任清江县令,也是这位副将暗中出力。感德生前,图报死后,这也是人情使然。因此,吴棠闻知这位副将的丧船经过清江浦,忙差人致三百两厚礼。谁知差人误送兰儿船中。当吴棠看见谢片上的“桂祥”二字,急忙追问差人:“什么桂祥?你把这礼钱送到哪里去了?”
差人道:“小人也曾问名,她说是从安徽奔回的丧船。”
吴棠反问:“你也曾认识几个字,难道丧主的姓名都不细看吗?”
差人回答道:“丧主的姓名,小人不曾知道,老爷也未曾吩咐。”
吴棠气得把谢片一掷,大声说:“你瞧,你瞧,为什么有名无姓?名不晓得,姓应记着吧!”
差人急忙解释说:“这个谢片是一个小姑娘写的,小人接过谢片,也曾怀疑他有名无姓。后来又想谢片上面恐怕就是这样写的,因此就取了回来。”
吴棠厉声呵斥道:“混账东西,谢片何能无姓?你快去取回礼钱,否则要你赔偿。”
这一句话吓得差人魂飞天外。差人正准备转身出去,正巧一个幕僚进来。幕僚问明情况,拾起谢片,对差人道:“刚才听你回禀,说此片是一小姑娘写的,这姑娘约有多大年纪?”
差人道:“不过十多岁。”
幕僚道:“她的船上还有何人?”
差人回答:“除这姑娘外,还有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女孩,一个幼儿。”
幕僚又问:“是否旗装?”
这四个字提醒了差人,忙回答道:“小人真是糊涂,师爷如何晓得?”
幕僚解释说:“我看谢片上有名无姓,分明是一个旗人。你只说是一个小姑娘写的,我尚不信。”
差人道:“小人是亲眼所见,不敢有所欺瞒。”
幕僚便指示吴棠道:“小小的姑娘儿,书法竟如此秀媚,定是满州闺秀,将来未必不是一位贵人。今已送给礼钱,不妨将错就错。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还请大人斟酌。”
听到这幕宾劝解之言,吴棠怒气渐消。便又差人道:“你且去查问来历,叫她说明氏族便可。”
差人连声答应,一路跑到浦口,幸亏船尚未开走。这差人取了兰儿写的复条,同船家返回公署,把条子呈给吴棠。吴棠看过复条,自言自语道:他竟是惠徴的孤儿。我与他握别时,这孤儿尚在怀抱。他曾与我说过名字,我因多事给忘了。他的丧船经过此地,我也应该送他丧礼钱,只是多费了些。现已如此,那就好人做到底,我且去看望兰儿,顺便吊唁。至于副将那边,另备一份送去,也好了结。主意已定,便问差人道:“她的丧船还在吗?”
差人道:“是。”
吴棠随即命令:“你去传齐皂役,随本县亲到浦口。”
差人应声而出,一时间舆仗备齐,吴县令乘舆出门,径直到达浦口停舆。差人报知兰儿丧船,兰儿随着母亲,上岸迎接。吴棠下了车,上船吊唁,惠太太举哀,兰儿携弟弟桂祥行礼。吊丧完毕,姐弟二人又来到吴棠面前叩拜。
吴棠急忙扶起两人,叹息道:“离别时日不多,不料令尊竟已作古,真是可叹!你为何不发一封讣闻通知我?我因某副将丧船经过这里,赠送丧仪。后来接到回片,方知差人送到你们船中,当时我一时没有记起桂儿,还不知道是谁。等到差人复查回来,才知道是你们奔丧经过此地,因此特来吊唁。”
兰儿垂着泪,哽咽道:“老伯大人的厚恩,不啻于再生父母。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可怜先父去世,身后萧条。老伯面前不敢隐瞒,棺材装殓等费用,都是亲戚故旧凑集的。本应及时禀报老伯,只因先时已多有烦扰,不敢再次惊动。此次奔丧经过此地,承蒙尊价前来,还特备厚礼。正是百感交集,又劳老伯大驾惠临敝船。此情此德,永世难忘,先父有灵,亦当感激不尽。”
吴棠听了兰儿一番话,不禁暗自想道:好一个伶俐女子!正在默念,又听兰儿说道:“老伯厚赐,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家母刚打算敬辞,恰逢老伯驾到,正好交尊价奉还。侄女守孝在身,不能亲自登堂叩谢,还望老伯海涵!”说到此处,兰儿转身要去取回那丧礼钱。
吴棠急忙举手拦住她,说道:“难道你是嫌我丧仪薄吗,还是有心退还?”
兰儿忙说:“这却怎敢?只是不好再受此盛情。”
吴棠道:“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兰儿急忙拉着幼弟,再行拜谢。吴棠道:“你又这样多礼!分别不到数年,你更加聪慧了,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兰儿至此才破涕为笑。吴棠又从靴筒中取出数金,拿给桂祥,作为买糖果点心的零钱。兰儿又令桂祥拜谢。吴棠答了礼,又嘱咐了一些话,劝慰惠太太一番,然后起身告辞。兰儿又随母亲送到岸上。
吴棠等兰儿回到船上,又命差役去寻找副将丧船,谁知竟然没有找到。打听邻船,才知道该丧船昨夜已过,未曾停泊。于是吴棠回到署中,又准备好丧仪交给驿递,送到副将家中。
兰儿送别吴棠,乘船又过了大约二三十天,才回到京城。她取出吴棠送来的丧礼钱,安排丧葬,又忙碌了好几天,父丧才算办妥。兰儿时常告诉弟妹:“他日我们三人中,有一人得志了,切不可忘掉吴公的大德。”妹妹已经十岁,略懂其意;弟弟桂祥,一脸的孩子气,哪里晓得什么恩德不恩德。